“我会的,”道格拉斯先生点点头,“学校里我已经将常规的工作交代下去了,对其他老师和孩子们说艾伦和小爱德华回家去了。上课是照旧,一切都照旧。至于杜帕警长那边,这些罪犯他们有案底,他们带走了小爱德华勋爵,还卷走了不少首饰。他们总得在什么地方露面,至少他们需要变卖掉那些首饰。我相信警长很快能带回来更多的消息。”
“从现在起有任何消息都直接汇报给我,校长先生。钱不是问题,我会为提供有用线索的人准备上丰厚的赏金,只要能让我的小爱德华平安归来,多少钱我都打算付出,但是——”
公爵先生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他修长的十指交错在一起。
“听着,不要试图对我有任何隐瞒,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来迎接最坏的结果。”
火车长鸣了一声,白烟滚滚,徐徐进站。现在也许一切都无法挽回了,道格拉斯先生能明白方才公爵先生那最后一句话蕴藏的悲伤。
但是公爵先生突然说:“我在白金汉宫呆了差不多两周,女王陛下非常悲伤。阿尔伯特亲王在年初那会还不坏,病得也不怎么严重,二月时他还写信给我问伦敦博览会的事儿。”
“……”
“阿尔伯特亲王殿下只比我年长五岁,但他已经跟我们在两个世界了。雅各,我参加葬礼时,感觉生命真是无常。”
“……”
“小爱德华在伊顿公学那会,我已经快吓得发疯了。噢,现在这些孩子们,我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打算干什么。雅各,我们那时候再顽皮,也没有闹出这些事情来。”
“……”
道格拉斯先生没有作声,这使得公爵先生看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放在桌子上的十指交错着,又放开。
“我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公爵先生叹了一口气,“你不可以握住我的手吗,雅各?”
道格拉斯先生始终盯着窗外在看,并没有说话。这时候这列火车重新开始加速,车身一震,铁轨碰撞时发生巨大的轰鸣声。
“那好吧。”
公爵先生苦笑了一下,他把他的手套脱下来,接着从他的左手手指上取下结婚戒指和家族戒指,扔到盘子里放着。他把没有任何装饰的左手放到道格拉斯先生眼下,问:
“现在呢?”
道格拉斯先生抬起了眼睛,突然伸手握住了对方递过来的左手,紧紧地。
在这里,或许我们有必要向诸位读者简要叙述一下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让我们将时间倒带吧。
那个晚上对于年轻的小爱德华勋爵来说,看起来和别的晚上没有什么不同。十二点打完一局梭哈后,他照例输了几镑钱。他遗憾地跟小艾伦·丹吉尔斯互道了晚安,各自回房休息。但是两三个钟头之后,这位德沃特家族小继承人突然醒了,没有什么理由,他只是醒了。他抓起他的外套,胡乱伸脚套了一双拖鞋下床。然后去敲隔壁卧室的房门。是的,他觉得他听到了什么声音,来自于那个房间。
“嘿,艾伦……”
他揉揉眼睛,将房门推开了一条缝。这间卧室的门意外地没有关紧,这时透过门缝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窗户大开着,一身便服的艾伦·丹吉尔斯蹲在窗台上准备往下跳,夜风拂起他的金发,看起来像一只怪异的大鸟。
而这种景象也仅仅存在了一秒,或者两秒。因为下一刻,倏地一下窗台上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艾伦·丹吉尔斯抓住落在窗台上编织好的常春藤,跳了下去。
小爱德华勋爵停了一会儿,确切地说是他有点发懵了。但是他索性推开门,冲到窗台前,这样他就能看到艾伦·丹吉尔斯在寂静的校园里快速穿梭的身影。他要去哪?要干什么?这些可爱的谜题只会让小爱德华勋爵感到新奇和迷惑,他毫不犹豫地抓住窗台上那根常青藤,敏捷地朝楼下滑去。
艾伦·丹吉尔斯跑得很快,他东跑西窜的样子活像一只在森林逃生的兔子。他在这所学校里面不能再呆得更久了,头儿已经不耐烦了。虽然实话说,天天有山珍海味的生活不能不令他有所眷恋,但一旦被抓住后脖子套到绞刑架上的滋味也不是他所期盼的。他的怀里藏了一个布包,那是他精心地从周围的学生那里搜集来的最值钱的那些佩饰。而他在白天的时候,他早就将这所公学里的每一块地形都了如指掌了。这个夜晚没有月亮,他在这寂寂的夜里飞快地穿过校园,只能听到自己轻轻的脚步声。他穿过花圃和溪流,穿过散发着浓郁香味的枞树林,一直来到了西南处的角落。前面围墙高耸,已无处可去。这个孩子停下脚步往上看,他从怀里取出一截粗绳,绳子前端带有铁构。他抡圆胳膊,刷地一声将绳子抛上去,铁钩紧紧勾住了旁边那棵大树的树干。他略微试了试力道,缘着绳索,脚踏在树身上着力,敏捷地爬了上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悬在空中的脚踝被一双手紧紧抓住了。艾伦·丹吉尔斯瘁不及防,啪地一声重重地落回地面,摔得他惊叫了一声。
“哎哟!”
他躺在地上,眼睛朝上看。小爱德华勋爵正叉着腰,神气活现地站在他面前,说起话来却有点气喘吁吁了。
“唉,上帝,你要干什么,艾伦?难道你要去溜出去玩?如果你那样的话,你必须得带我去。”
艾伦·丹吉尔斯完全被这个意外出现的尾巴给惊到了。
“什么?”
“好吧,不管你想干什么,听着,你得带我去。你一定有什么花样,对不对?”
“爱德华,说真的,你还是赶快回去睡觉。”
“噢,不,艾伦,你如果不带上我的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大喊大叫,吵到全康弗里津公学都能听得到!”
他停了一会儿,还踢了躺在地上的艾伦·丹吉尔斯一脚。
“你得带我去,艾伦,否则,狄——”
爱德华放开嗓门准备大叫。艾伦·丹吉尔斯一溜烟地从地上爬起来,跳过去伸手赶忙捂住了对方的嘴。
当艾伦·丹吉尔斯重新从树顶上露出脑袋来之后,小爱德华勋爵的脑袋也很快从他身后钻出来。从他脸上那天真的表情来看,他显然被一种狂热而盲目的冒险精神给麻痹了。他没有艾伦那样漂亮的身手,爬树的时候费了一点儿劲,一只拖鞋掉了下去。
往下看,外面是一爿一望无垠的荒野,村庄和几座古堡零零星星点缀期间。而往回看,就是那所坟墓一样死气沉沉的公学。
——难道我们要离开这个学校吗?哦,艾伦,这实在太有趣太冒险啦!
小爱德华勋爵是这样想的,当艾伦·丹吉尔斯跳下去之后,他也紧随其后,稳稳地落到了地面上。下面的泥土和草丛很柔软,不会受伤,然后他们奔向更为广袤的田野。
小爱德华勋爵一面紧紧跟在艾伦·丹吉尔斯,一面好奇地问:
“我实在太兴奋啦,从来没有这么刺激过!但是艾伦,我们会到哪里去呢?”
但是艾伦·丹吉尔斯充耳不闻,他走得极快,几次转弯时都试图甩掉身后那条缠人的小尾巴。小爱德华勋爵虽然丢失了一只鞋子,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却始终紧跟其后。这个夜里月亮已经隐藏,荒原上刮起风,吹得耳边呼啦拉地乱响,一排一排的野草弯下了腰。
小爱德华勋爵心跳得很快,在他有生之年里,他从来没有这样刺激而激动过,——华丽的冒险,他这么想着。
很快他们走到一爿树丛中,枝条繁茂,树影斑驳,艾伦·丹吉尔斯突然停下来,一把把小爱德华勋爵推倒在地上。他自己却左拐右弯,很快消失在丛林里,窸窸窣窣一阵轻响,他已经穿过树丛,来到一条小路上。
路上停着一辆破破烂烂的两厢马车,车帘卷起来。头儿“断指彼得”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从车帘后露了出来,他将艾伦·丹吉尔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而艾伦则知趣地将怀里的布包递了过去。头儿的小眼睛眯起来了,又重新睁开,透了一丝光亮。艾伦·丹吉尔斯一颗心这才放下来,他自己拉开车门,径直上了车,并且将怀里藏的一块奶酪偷偷塞给了负责赶车的圆脸库克。
赶车的库克藏好奶酪,快活地吹了声口哨,高高扬起鞭子,正准备赶车离开这里。可是车突然走不动了,他往下一看,一个穿着睡衣光着脚、满身泥泞、脸上已经脏得看不见颜色的男孩抓住了缰绳。
断指彼得听到了动静,卷起车帘往外探去。而小爱德华勋爵一看到坐在断指彼得身后的艾伦·丹吉尔斯,就大叫起来了。
“嘿,你这个混球,你休想甩掉我,自己一个人出去玩儿!”
艾伦·丹吉尔斯满心恐惧地看了看头儿,又看了看小爱德华勋爵。他从头儿黄浊色半眯着的眼神里看到了杀气,而头儿的手正斜插在裤兜里,那里通常会放着一把擦得锃亮并且上满子弹的黄铜手枪。
他明明极度惊慌,却能表现得若无其事,开口告诉头儿。
“头儿,他是我在这破学校里的伴儿,是咱们的同行。他……他挺有用的,他帮了我不少忙。”
几分钟之后,这辆破破烂烂的马车车轮重新开始滚动。这条小路本来就颠簸不平,老旧的轴承轧在上面,咯吱咯吱乱响,似乎随时都要散架似的。马车渐行渐远,天却迟迟没有亮,整个天空都被一层浓重的云所笼罩着。风在田野上呼啸肆虐,四月底的春天,让人感觉到寒冷。
在这种摇摇晃晃的颠簸当中,最初的热切渐渐消散,细微的茫然开始从小爱德华勋爵的心底冉冉升起。这一行四人悄无声息地将马车赶到了城里的车站,买了三等车厢的车票。天亮之前,他们登上了开往伦敦的火车。三等车厢里挤满了赶早进城的人,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了。小爱德华勋爵刚刚上车,就被几箱行李夹到了角落里,动弹不得。可是圆脸库克和艾伦·丹吉尔斯两个孩子却能够灵巧地在拥挤的人群里面穿梭着,然后嗖地一下消失了。接下来小爱德华勋爵什么也不知道了,因为他找了个地方坐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这个夜晚太累了。从伯明翰到伦敦的车程有十个小时,等小爱德华勋爵被刺耳的汽笛声吵醒时,伦敦已经近在眼前了。
小爱德华勋爵揉揉眼睛,圆脸库克和艾伦·丹吉尔斯重新出现在他身边了。现在头儿带着他们三个孩子下了火车。当他们离开火车站走了一段距离,走到一条罕人的小巷子里时,他惊奇地发现,圆脸库克和艾伦·丹吉尔斯停下来,从上衣里取出来十来个形状各异的钱包和七八条五颜六色的手绢,交到头儿手里,这都是他们在三等车厢里的收获。断指彼得眯着眼睛,将这些钱夹一一打开。考虑到三等车厢里只有穷鬼,和更穷的穷鬼,因此钱包里的数额并不多。他将战利品数了两遍,眉头皱起来了,将圆脸库克和艾伦·丹吉尔斯一人赏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混蛋!这点钱连车票钱都不够!”
虽然如此,他还是将这笔钱小心翼翼地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并将空钱夹扔进路边的草丛里。
这时他的视线扫回到小爱德华勋爵脸上。
“那么你呢,小跳蚤,你有什么收获?”
答案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小爱德华勋爵呆呆地抬起头来,而艾伦·丹吉尔斯已经抢先挡在他面前了。
但是断指彼得对于值钱东西的嗅觉就如同老鼠嗅到奶酪一样灵敏,小爱德华勋爵下意识抬起胳膊时,他只觉得眼前银光一扫,紧接着他就牢牢抓住了小爱德华勋爵的手腕,从这个孩子的左手上将德沃特家族的徽章戒指强行褪下来了。那一枚十字蔷薇的钻戒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熠熠发亮。
“好东西,”断指彼得对着阳光转动着这枚戒指,啧啧赞叹着,“真是好东西。”
“不,你不能这样!”小爱德华勋爵扑上去,差点儿咬到了断指彼得剩余的四根手指,“你还给我!你这个混蛋!你不能拿走我的戒指!”
圆脸库克和艾伦·丹吉尔斯跳起来,将小爱德华勋爵强行按倒在地上。这个孩子又踢又打,但是不这么做可是不行,因为他们三个孩子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断指彼得掏出枪来,咔哒一声打开了保险。
“看好他,”断指彼得说,“现在你们都给我出去干活,不过天黑之前必须回来。”
“天黑之前?”圆脸库克尖叫起来,“那我们怎么能干出活来,头儿?”
“我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晚上你们还有新的活儿要干,你们这些白吃饭的混蛋!”
现在断指彼得径直离开了,他准要找个地方好好清点一番这次的战利品,再找个地方大吃大喝一番。被丢下的三个孩子倒是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小爱德华勋爵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圆脸库克犹豫了一下,从怀里将先前艾伦给他的那块奶酪掏出来,递给小爱德华勋爵。小爱德华勋爵摇摇头,但他还是将奶酪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吞下去了。
艾伦·丹吉尔斯咽了一下口水,问他:
“你打算回去吗?”
小爱德华勋爵再度用力地摇摇头,这可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现在害怕透顶,不敢回家。要是他的父亲知道他既逃了学,又把家族戒指弄丢了的话,准会揍死他的。相比较而言,他倒不怎么怕断指彼得,大概是还没有像其它两个孩子那样见识到头儿的可怕之处吧。
“好吧,既然这样,那你现在跟我走吧。”
艾伦·丹吉尔斯耸耸肩,他弯下腰,从鞋底里倒出一枚精心藏匿的银币来。
“让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什么好啦。”
几分钟之后,这些孩子们每人手里抱着大份的炸鱼薯条袋子,哼着走调的小曲,出现在街头了。他们边唱着歌,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小爱德华勋爵已经不哭了,他只是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甚至伫足在那些贩卖杂物的小摊贩面前,久久不愿意离开。他在康沃尔的城堡出生,在伦敦的庄园长大,但是实话说,他对伦敦东区的街头完全一无所知。对他而言,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没有什么不好,毕竟在公学里,总是有怎么也弄不明白的历史和数学,还会有怎么也挨不完的可怕藤鞭。
他们一直朝前走,一直走到广场街的中心广场上。他们趴在喷水池边喝了点儿水,这时候圆脸库克问:
“我们要开始干活吗,艾伦?”
太阳抓住最后一丝光线,还恋恋不舍地挂在天边。但很快它就要沉下去,然后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了。小爱德华勋爵坐在喷水池旁,揉了揉走痛了的脚趾。广场上竖着高高的绞刑架,有个人吊在上面,拉长的颈脖使得整具尸体看起来好像是一只长脖子烧鹅。而夕阳则把他的身影拉得更长,几乎能从广场的这一端延伸到另一端了。
望着这可怖的景象,小爱德华勋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我们不能在这里干,”艾伦·丹吉尔斯老练地说,“这里原来的头儿老土豆已经被绞死了,现在恐怕变成了瘦子香肠的地盘了。要是我们在这里来事,会被瘦子香肠吃了的,而且最近条子们管这里也管得很紧。”
“那么我们怎么回去向头儿交差?”圆脸库克紧张地问道。
“别管他,”艾伦·丹吉尔斯说,“如果把我们打坏了,晚上就没有替他出去干活了。对了,库克,你知道我们晚上要出去干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