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箪竹沉思片刻后道:“秋露居不是赏桂最好的地方吗?”
易向阳语塞,又道:“那望秋楼呢?你也有好久没上去了吧?”
易箪竹又沉思,这次花费的时间比较长,在易向阳快没耐心直接拽人就走的时候,易箪竹突然睁开眼,道:“也好。
”
秋露居是建在他们初相识的地方,却并不是君佐府上最好的院子。君佐府上条件最佳现在由永乐帝住的院子叫霞院,
说是观晚霞最佳的方位。
而霞院与秋露居就隔了座阁楼。说是阁楼,其实只是一座空楼。旋转式楼梯,直通最顶楼,那里的视线是整个北平城
最好的。
建君佐府的时候,和参尚有提议将这座楼拆了改成观景亭,但易向阳还是坚持留下了它。现在,和参尚每次来君佐府
还是会朝着这座楼愤慨不停。易向阳都是一笑应之。
因为这里与秋露居一样,留有他最美好的回忆。
青砖灰瓦,韵味十足。
易向阳牵着易箪竹的手,缓步走上旋转式楼梯。易箪竹从一个紧接一个的小窗子,望着外面的世界。
木制楼梯,随着沉重,吱嘎吱嘎作响。
易箪竹突然停下了脚步,易向阳回头看他,含笑多情。
易箪竹开口,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感情。
“我不想困在这里,这个世界太狭小了。”
易向阳诧异,眸中一暗,道:“我并没有困住你。”
“不!你困住了我的心。”易箪竹道。
易向阳放开了易箪竹的手,转身走上楼,边走边道:“若是可以,我想一辈子困住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一切——”
望着易向阳渐渐远离的背影,易箪竹扭头跑下了楼。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什么,但他知道他再不能待在向阳身边了
。与向阳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让他感到窒息的痛苦——
这种情感太突如其来,太凶猛了。
望秋楼最顶层,易向阳倚靠着围栏,看着一人飞快奔走在乡间小道上,黄昏将两个人的身影拖长。
秋天正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到来。
小小的茶楼里,客人盈门。
一白衣少年躲闪着来往行人,小心护着怀里的包裹。公子说了,如果他这次再把事情搞砸的话,公子就要把自己送给
那个整天蹲在暗黑角落里露个犬牙的变态袁三。
水梓狠狠对天发誓——他绝对不会再犯错,给公子这个机会,给变态袁三这个机会。
呼啦——水梓将一袋水果倒在桌子上,立刻迎起了周围人的关注。
几个圆滚滚的水果掉下桌了,水梓忙低头在地上趴着寻找。
桌子下一双白色的靴子将他踢开,力道不大。看样子,公子并未生气。水梓抚胸安心叹息。
“水梓。”
水梓的脑袋立刻闪现在桌子上,笑容灿烂。
易箪竹将一个圆果子塞进水梓大张的嘴里,道:“叫你办的事呢?”
水梓呜呜呜,无法说话,也不敢拿下果子。
一旁难得保持安静的袁三一口咬下水梓嘴里的果子,啧啧品味,道:“好吃!真好吃!”
水梓恨恨瞪了袁三一眼,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公子,您的名字也在候选者之列。”
“然后呢?”易箪竹吐出果皮。
水梓咽了咽口水,不是馋的是吓的,“我也打听到了舒公子的住处,但舒公子说,他自己会来找您的。”
“哦——”易箪竹拖长音,起身,甩袖,出门,不忘叮嘱,“水梓,结账。”
袁三一蹦一跳跟在易箪竹身后,也叫喊着,“水梓,将果子搬上。”
易水堂堂主正式选拔当天,高台上锣鼓震天,高台下人满为患。
北岛国以药堂为主要支撑力量,现今威信最广规模最大的大药堂非易水堂、墨木堂、漓火堂莫属,其他琳琳碎碎小药
堂不计其数,而曾经名满一时的西金堂却因为三年前的内战,消声灭迹,再无人问津。
八月十五,午阳普照,金桂飘香。
排排帐幕间,一顶红色的帐篷最醒目。
妖艳女子卧躺软榻,身子柔软,话音飘渺,“参尚,还没开始吗?本王快热晕了。”
三四张椅子外,易向阳频频往某个方向张望。
“向阳。”永乐帝很享受和参尚的摇扇服侍,轻飘飘道,“这么在乎,直接抢回来不就好了。”
易向阳回头,没好气道:“帝君,好主意。”
“哎呦喂——这话里有话,本王听得真不是味儿。”
易向阳微然一叹,视线继续放在某个方向的某个人身上。
而某个方向的某个人毫无所觉,易箪竹悠闲得啃着干果。他身后黑衣劲装的男子愣生生把阳光给吓在了帐帘外。
“水镜。”
黑衣男子如松柏那般站的笔直有力。
“你说,今日谁输谁赢?”
袁三腾跳上了桌子,双脚一摊,背靠易箪竹坐的椅背,兀自道:“本来易向阳可能性最大,但他弃权了。而今的话,
易显极有可能。”
“你话真多。”易箪竹噗一声将籽吐在果盆上。
袁三恬不知耻地嘻嘻奸笑。
选拔在锣鼓升天中开始了。
无论是前辈还是小辈,只要是易姓族人都希望在这次堂主选拔中一展手脚,虽然武力的高低不是决定堂主是谁的唯一
标准,但不可否认,大部分的年轻人还是崇拜武力高强者,因此这也成了决定性的因素。
下方易水堂长老们抚须长叹,言谈间最多的还是易老三几个儿子和君佐易向阳。
易老大晚年得女,取名易秋,继承其父毕生武学精髓,一手双刀耍得天花乱坠,那叫一个漂亮。但可惜是名女子,虽
战胜了大部分同龄甚至前辈男性,但面对以狠出名的易老三长子易显,还是略输一筹。
说是略输一筹,自然是客套话。
药堂的人精药物毒物,懂武学。但非易姓族人就必须得是药堂之人了,比如说易向阳。其武学无双,然则药理毒理只
通一二,但因其威望极高,加则是北岛君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百官之首。依其权利和能力,只要他能在本次武
功选拔上胜出,不论他是否是个药毒天才,那些长老们都会力挺他。
只可惜,君佐大人对此名号不感兴趣。
易箪竹的弃权也是在情理之中,人人皆知当年事,他的名字出现在候选者之列,不过是规矩上礼节上不得已而已。
而易旬泽的出现,那才是最跌破眼镜出人意料的事了。
比武高台上,易显对着自己的二弟时,还是小小诧异了一下。
出声无可避免戏谑道:“没想到二弟,竟也……”拿眼神指了指易旬泽的手。
那只手,空无一物。
易旬泽秀气的脸蛋上,没有表情。
易显愣住。
只在刹那间,强弱差距立刻显现。
易显被迫后退半步,身子晃了晃,手中的刀险先掉落。
好戏刚刚上场。
下方,一黑色帐篷内,一人悠然品茶,托腮含笑,笑不达眼。周边侍从低眉掩面,神秘感十足。
一声乒乓——清脆入耳,好似斗转星移。在场所有人都睁爆了眼珠,依旧无法相信躺在地上双目狰狞的易显,和负手
而立风姿飒飒的易旬泽。
这就是传说中的软脚书生,竹轩馆的馆主,易老三最知书达理的二公子易旬泽吗?
二一:易显(二)
席榻,构造别致精美,一人,摇扇侧躺。身后垂下如瀑金镂铝丝发,月白单衣合体。纤细玉嫩手中挥一把山水纱扇,
摇摇停停,心不在焉。
庭院,光影交错。
时值八月,一年中最热的一个月。
“最后结果如何?”男人爽朗的声音。
“那帮老头子还在商议中,说秋后再做决定。”
……
“有意见就说,做什么摆个脸,给谁看?”绿衣短打少年愤愤道来。
舒景然一把抓过少年离去的手臂,叹气道:“绿柳,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啊?”
少年哼一声别过头,不予理会。
肌肤皙白,纹理精细。榻上之人微微掀开眼帘。抱怨道:“小声点。”
“小竹,你再躺会儿吧。”舒景然拎起绿柳就走,出门前又想起一事,“晚上的事你再考虑下。”
深邃的瞳孔中闪过一丝金色的光芒,少瞬即逝。易箪竹点头,又睡了过去。
席榻后,袁三两手趴着靠背,微微倾了脑袋,细声道:“公子,公子。”
“袁少彦,你给我闭嘴。”易箪竹语气不善。
袁三唰翻身趴到易箪竹身上,嘴张大快到耳朵跟了,“袁少彦?好几十年没听你这么叫我了。”
易箪竹眼都懒得睁,道:“闭嘴!你才多大。”
袁三呵呵笑个不停。
易箪竹终于不耐烦,一个擒拿将袁三反压在身下,曲腿压住袁三不老实的身子,警告,“你给我安分点,不然。”易
箪竹点了点袁三的心脏,道,“不然,我不介意再给你补一刀。”
袁三依旧,呵呵笑个春花乱坠。
袁三的伤虽致命,但他本身医术高明,再加上易箪竹难得大发慈悲运功给他疗伤,现在就留了五指印的伤疤。可是气
血不稳,不能像以往那样活蹦乱跳了。
但这并不影响他缠人的本领。
又是一个月圆夜,八月十五,四个人影窜上高墙。
舒景然右手一挥,其他几人马上跟上,几个起伏,四人齐齐钻入某座民宅。易箪竹手臂一张,将几人拦在门外。
舒景然皱眉,伸手要抓易箪竹,被他轻松躲过。舒景然身子一侧,欲要闪进去,又被易箪竹一掌拍开。
“何意?”
易箪竹不语,径自走了进去。
后面舒景然牢牢不放。
易箪竹一把掀了帷帽,头一甩,发丝乱舞,道:“我自己来。”
舒景然迟疑,最后会意,退出,道:“不行了,就高呼。”
易箪竹点头,迈开脚步就走。
腰背人拖住,易箪竹低头去看,却看到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掌,易箪竹挥手毫不客气又要往下打,掌风到了一半,硬生
生定住。
他想起来了,那是他自己咬出来的伤痕。
“袁三,你想干什么?难不成你们袁家人都要护着他。”
背后的人晃了晃,只道:“太危险。”
易箪竹轻笑,今晚是他们商议后最佳刺杀时机。白日易显被易旬泽所伤,今晚是最好的机会,绝对不能错过!
易箪竹浑身一抖,震开了袁三的桎梏。
望着渐渐远离的身影,袁三咬破了嘴唇,转身钻进黑夜之中。
此时,目标人物——易显正躺在靠椅上,冥神听周围参谋议事。
袁二叽里咕噜表达他对这次选拔的不平,袁四一人站在角落,不知在思考什么。
突然,袁四抬步走到靠椅前,弯下了上半身,道:“大少爷,您不觉得好奇吗?”
易显的眼皮抖动,没说话。
袁四继续道:“且不论二少爷何来的功夫,但……”
“袁四。”易显睁开眼睛。
袁四退让一边。
“袁四,时不与我。”易显又闭上了眼睛,道,“时不与我,时不与我——”
袁四悲哀地抱膝坐下,低头不再说话。
大老粗袁二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恨恨对着空气挥拳。
易显让一干人等下去,只留自己独身在空旷的大厅内。
门被缓缓推开,吱嘎——在夜色中,有一丝的阴森。
易箪竹持剑踏进,行处无声,挥剑点着易显的胸口。
易显道:“你就这么恨我?”
“恨!”
“多恨?”
风吹着门扉摇曳,吱嘎吱嘎——
堇色短袍,宽大衣摆鼓动。“易显,是你对不起我。”
易显强撑着爬了起上半身,胸口的剑随着他的动作而动。“对,是我对不起你在先。”
“箪竹,给个干脆吧。”易显抬起头,烛光在俊朗坚挺的五官上投下一片一片阴影。“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
没想到它会来的那么快,但……箪竹,幸好你还能恨我。”
易箪竹拧眉,手上加力,剑刺进了肉体。
门外,一少年惊呼着冲向了易箪竹。
易箪竹出掌,毫不留情。
小皮子瘦弱的身子顺着墙壁慢慢往下滑,嘴里依稀还念着易显的名字。
“大少爷……”小皮子爬着来到易显脚畔,嘴角还抿着甜甜纯纯的笑。
易箪竹手上又加了一分力,血顺着易显的下巴滑下。
易箪竹的思绪飘飞——
记忆中易显摆着脸将各色糕点一块一块塞进他的嘴里,说,箪竹,不用怕,我会在你身边,一直在你身边;记忆中易
旬泽将风筝交到他手里说,二哥哪里也不去,箪竹在哪里,二哥就在哪里。
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记不起自己的脸。当时他是以怎样的姿态接受他们给予自己的快乐和痛苦的?
易箪竹自嘲地笑了。
在他的笑声中,易显握着剑柄,直接插入了他自己的心脏。嘴角依旧挂着淡淡平和的笑。
小皮子的哭声惊天动地。
易箪竹松开手,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那些过往的时光一瞬间,全数钻进他的大脑。
易显第一次将桂花糕塞进易箪竹的嘴里,那个时候易显十二,易箪竹五岁,一切都开始于懵懂。易显对他的好,好像
也是从那块桂花糕开始的。
易箪竹吵着要出去玩,先生不同意,易显站起来,道:先生,小春日和,正适合踏青。
易显躲着不见易箪竹,易箪竹自己跑到易显的院子,用蹩脚的借口,道:易显,不像哥哥。
那像什么?
易显没有得到易箪竹的回答。
易箪竹得了怪病被所有人排斥的时候,易显站在他的床畔,抚着他的脸庞,道:我绝不会害你,箪竹,相信我。
被送去铰链场的那天,易显带着易箪竹出去闲逛。易显陪他聊,陪他戏耍,陪他说着悄悄话。他被人强制塞进马车的
时候,易显道:不要怕,箪竹。
易显拧着眉心,道:箪竹,不要怕。
他只是说不要怕,却忘了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易箪竹的背撞上门,哐当——
惊恐蔓延在偌大的厅堂内。
八年前,易箪竹得到消息说易显在秘密研制半成品药人的炼制方法,他想都没想带着一群药人出去了。当时易显看着
他的脸,表情古怪,道:竟又被他算计了。箪竹,你我注定要相互仇恨。
那时易箪竹已经是个心冷手快的杀人恶魔。
而话中那个他是谁?易箪竹不会去思考。
袁三蹲在门槛上,斜眼瞅着易箪竹,道:“公子,你真那么恨他吗?”袁三的手指着靠椅上,死去的人。
易箪竹耻笑,“废话。”
袁三站了起来,缓步走向易显,问:“恨得非杀了他不可?”
“他已经被我杀了。”
“对,他已经死了。”袁三指着靠椅上易显歪歪斜斜的身子道。
“袁少彦,你疯了!”易箪竹看到袁三拔出沾满血迹的剑,一刀插进了躺在地上恸哭的小皮子的身子。
袁三笑,笑的面目狰狞,“他活着,还不如死了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