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同情。
不过虽然那日陈清远惹恼了景泓,几日后礼部尚书段仁义还是被陈宰相弹劾了。常在河边走却不湿鞋的官员凤毛麟角
,只不过礼部尚书是保守党的人,陈相就不免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他公报私仇。定远将军秦破阵归京之时,他未来的老
丈人段仁义已被收监交由大理寺审理。
收复十镇,诛北军首将阿克杀,振南朝雄风,定远将军归来之日,京城百姓无不围聚马行街翘首以待。定远将军玄衣
黑马,入了安远门,数千百姓欢呼其名。秦破阵原本就挺拔俊朗,经过北方风霜砥砺,面容更加坚毅起来,一双鹰目
也愈加深邃悠远。
当然这些都是颜子忧道听途说而来。他一场大病哆哆嗦嗦裹在被子里闷了三天,要不能连去容王府蹭酒的美事都推脱
掉么。
五陵少年花中酒,八旬老叟席上霜。酒肉之徒的下场就是一身苦病榻前无人,诸位看官切莫效仿。
正月十五这日大雪稍霁,颜子忧家里的木柴也烧光了。他左思右想觉得只能怪段罗敷那女霸王之前每日骚扰害得他烧
炉煮茶。既然如此,颜子忧决定到段府去讨柴火,他理直气壮的过了云骑桥朝礼部尚书府邸走去。
段府门可罗雀,难得的清净。颜子忧敲了敲门,门房却出来告诉他段罗敷到兵部尚书府上去了。颜子忧伫立街头思忖
,秦破阵走前向他告别后两人便再未相见过,事实上他也格外的不想见秦破阵。但是……但是为了讨柴火,颜子忧决
定还是挂上他那一脸伪善的笑容去秦府一趟。
通报后进了秦府,秦家父子与段氏女正坐在厅堂。此时秦破阵已升为右骁卫大将军兼殿前副都指挥使,似刚从宫中归
来,身着正四品官员的紫袍。
段罗敷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颜子忧一眼,目光却比平时更加剽悍。原本秦破阵从定州回来二人便应完婚的,只是段家
出了这样的祸事。秦家与段家是世交,这种时候段罗敷也只有投靠兵部尚书秦胜言了吧。
秦破阵请颜子忧坐下,令下人上茶。这人布衣之时就已令颜子忧退避三分,如今一身华贵紫衣,他更觉其傲然犀锐的
目光不堪忍受。若是陆明谦,颜子忧却总是无端有种故人之亲的感觉。
“昨日我向大理寺的熟人问过,案子已经审明白了,罪还没定。好在仁义收的贿赂数额不大,若是把钱款还上,或许
能抵些刑罚。”看了看颜子忧,秦胜言又对段罗敷说道。
段罗敷蓦然抬头,字句清楚:“我爹不可能受贿。陈清远是在排除异己!”
“可他有账本为证,大理寺也不会冤枉好人。”秦胜言道。
“我不信!”段罗敷用力摇头,目光绝烈而悲戚,“我要去问爹爹!一定是陈清远陷害他!我要杀了姓陈的!”
“罗敷!”秦胜言叹道,“你不要鲁莽。宰相有令,在案子审理完之前任何人都不可探望仁义。”
“那我就去劫狱!陈清远他敢在除夕当晚抓我爹,这还不是泄私怨!我杀了他全家!杀了他全家!”段罗敷猛地站起
。
“如此一来,你爹爹就得搭上性命。”一直盯着颜子忧默不作声的秦破阵,此刻突然淡淡的说。
段罗敷怨恨的瞪着秦破阵。
“我在定州之时,发现那里的物价都要比南方各地便宜。而若按着均输法,本应是运途较近的南方价廉才是。当时陆
明谦说,小商贩都是按着进价的固定比值贩卖给百姓,那么这其间的差价,便是出在官购与转卖给大商贩的环节上。
如果官员收受了巨贾的贿赂,压价收购商货以极低的价格转给大商贩,这些大商贩再以高价出售,便可牟得巨利。”
“陆明谦在定州亲自监察故而巨贾们钻不了空子,但是各地就不一样了……”秦破阵平静的分析。
“秦破阵!”段罗敷骤然打断。
“你是想说我爹爹收大商人的贿赂,帮他们从新法中牟取暴利是不是?”
“是。”秦破阵依旧平静回答。颜子忧皱眉给了他一个眼色,秦破阵却全然无视。段罗敷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冷漠决绝
。
“陈清远不是公报私仇的人。段伯父做的事你我都清楚不是么?罗敷,你为什么不愿承认?你这样自欺欺人根本救不
了你爹。”秦破阵再次言道。
“破阵,别这么说话。”其父秦胜言看着段罗敷的神色阻止道。
“破阵,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从小到大,我从没见你为什么事慌乱过。你太冷静,你太深沉,可我不行,我不行!我
不管是与非,我只知道我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爱的人。”段罗敷冷冷说完最后一句,转身离去。
秦破阵喟然叹息。
“子忧,让你见笑了。”他对颜子忧说。
颜子忧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秦将军,你知道失去唯一的亲人是什么滋味吗?”
秦破阵一惊。
经历过十二年前沸沸扬扬的颜济一案,秦胜言自然知晓颜子忧此时对段罗敷遭遇感同身受。他只是没想到事隔十二年
,颜悦的眼神仍然如同自己初见他时那般悲戚绝望。
“你说得话都没错。只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坚强。”颜子忧责备的看过秦破阵一眼就起身离去了。
秦破阵沉吟少顷,突然站起。
秦胜言却道:“莫要追了。颜悦在的话罗敷不会有事。你和我再进宫去周旋一下吧。”
“是,父亲。”秦破阵垂首抱紧拳道。
颜子忧站在牢房门口,一边紧紧注视外面,一边时不时回头望向阴暗的牢房里。
段罗敷拿了容王的令牌,将狱卒打点过一番,进了关押段仁义的牢房。颜子忧在借令牌之时,景睿还告诫他不要与牵
扯进段仁义的案子。
不过是为了讨柴火,竟然就不得不陪这女霸王探监,颜子忧心中暗叹这实在是得不偿失。段罗敷进去了这么久竟还不
出来,颜子忧心中暗暗着急。
正在这时,却听到牢房门外传来平淡的男声。颜子忧一向记忆超群,说话之人不正是陈清远!看来事情棘手了,颜子
忧苦笑。
“陈大人。”陈清远一露面,颜子忧便功力十足的粲然一笑。顷刻间阴冷地牢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此人变脸之快,
惊得两边狱卒下巴齐齐脱掉。
“颜悦?你在这做什么?”陈清远丝毫不为所动,拧起眉冷冷问道。
“自睿思殿一别,悦一直想见陈大人一面。”颜子忧微微笑着拜道,“宫中颜悦自然去不得,又不知陈大人府上何处
,只得在此处等候,料想陈大人勤于公务定会前来审讯。”
“你想见我作甚?”陈清远不耐烦的上下看着这个笑得一脸悠远淡然的男子。
“想谢您。”颜子忧再次勾起魅惑的嘴角。
“我听不懂你的话。颜悦,你休要故弄玄虚。”陈清远面无表情的看了看男人琢磨不透的笑容,便欲进入地牢。
“上一次在睿思殿,若不是陈大人突然进入,颜悦就已命丧黄泉。”颜子忧突然轻声说道。
陈清远止住了脚步,眯起眼睛回想片刻,惊道:“你是说……”
“为了报答陈大人,悦想给您一个忠告。”颜子忧依旧笑眯眯的说。
“什么忠告?”陈清远仔细盯着颜子忧。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颜子忧却慢条斯理的说。陈清远想了想,回过身向外迈了一步。这时,地牢里却突然闪出
一个人影。颜子忧心中一暗。
“什么人!”陈清远又回身大声喝道。
“狗官受死!”段罗敷厉声大吼,、只见九尺蛇鞭飞扬而起,陈清远惊呆在了原地。
早知就不要什么柴火了,颜子忧心中喟叹,脚下却不由自主的跑过去。鞭落之时清脆的一声,下一瞬颜子忧紧紧握住
右腕跪倒在陈清远前面。
他拼命抬起头时那两个人还都惊愕的站在原地。颜子忧无可奈何的爬起一把拉住段罗敷就向牢房门外跑去。
颜家的陋室里,颜子忧坐在席上左手抚摸着怀中女子乌黑柔软的头发。他的前襟早已湿漉漉的一片,女子却仍然呜咽
不止。右手攥在袖子里,火辣辣的灼痛,他也无暇看上一眼。
“小段……”
“罗罗……”
“敷儿……”颜子忧念经一般唠叨着。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此话果然不假。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这个大断袖也会怀抱女
人,更想不到这女人还是秦破阵未过门的夫人。颜子忧一边毫无同情心的想着,一边用手轻拍着段罗敷的背。
“爹爹说他是被冤枉的……”许久段罗敷才说。
“是么。”颜子忧应和道。
“连你也不信?”段罗敷一把推开颜子忧狠狠瞪着他眼睛。
“我信的。”颜子忧说。
段罗敷低头叹息,“破阵就从来不像你这样说话。”
“但他一直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知道。”段罗敷说,“对不起,刚刚是我鲁莽。你的手还好吧?”
“如果你打算请我吃饭,夹肉还是不成问题的。”颜子忧一本正经的说。
“瞧你这副没正经的样儿!”段罗敷破涕为笑。
“罗敷,没问题的。你爹不会有事,你们一家人又会团聚的。别担心。”颜子忧凝视着段罗敷的眼睛温柔的说。
“另外,段姑娘,能不能给我点柴火?”颜子忧当机立断切入正题。
“柴火?”段罗敷一愣。
“你之前每日早上来我家一趟,晚上又来一趟,”颜子忧掰着手指头,“每天烧柴火给你煮茶……”
“颜悦……”段罗敷右手摸上鞭子,阴阴叫道。
真不知这男人那句是真心话那句是玩笑,段罗敷心中无奈叹息。
14.颜惜之
礼部尚书段仁义被罢官是在初春之时,其女段罗敷虽向金罗寺薛太后求情,然皇上竟置太后意思不顾。兵部尚书秦胜
言替段仁义补上所贪钱款和收受的贿赂,才令其免于牢狱之灾。
春来秋去,又是一番寒暑。
新政中的青苗法规定,秋收之后农民要偿还青黄不接之时向政府借贷的钱款。如今正值还债之际,却不料又是一场风
波。
江南福建等地本是鱼米之乡,只是开春时一场蝗灾毁了大半庄稼。朝中有人借机言此乃逆天而行引来的灾祸,更甚的
是,百姓无力还官府债便会被抓去作苦力抵债,于是只好又向私放高利贷者借贷。于是原本就是为了遏制高利贷者欺
压农民而推行的青苗法,如今反而适得其反。
于此同时,倒是处于北寒之地的定州收成甚好。交上来的税不仅比往年翻了一番,还送上了知州推广大面积种植的油
栗进贡朝廷,亦是自此定州油栗闻名南朝。
在处置段仁义一案上皇帝已得罪了薛太后,如今新政又弊端重重给了以德王为首的保守党派攻击的把柄,皇上处境不
善,对于宰相陈清远,亦是怨忿于心。然而太后虽屡次向皇帝暗示以中书省侍郎许仲取代陈清远,皇帝却始终未能下
定决心。
一日,在颇有些四面楚歌的朝堂之上,景泓愁眉不展,再次向诸臣询问政事。中书省侍郎许仲上前言道:“圣上,微
臣听说今年各地均歉收,唯有定州治理有方,收成竟是去年的两倍。知州陆明谦在定州被百姓称为‘陆青天’,深得
爱戴。微臣以为,不如请陆明谦归京,辅佐政事。”
这一番言论,惊得许多人偷偷抬起头观望许仲。许仲是变法党,陆明谦是保守党,他此时却为陆明谦说话,自然要比
保守党的推荐有力的多。
由是,陆明谦由定州知州一举迁为礼部尚书兼中书舍人,补上了段仁义留下的空缺。届时去其离京之日,刚满一年整
。
陆明谦归来之时,围观百姓更甚于其初到京城之日。
离京之时一乘马车,一袭白衣,归来之日亦无多他物。就连那脸上宁静淡泊的神情都未有一丝改变。是荣辱不惊还是
……城府太深,颜子忧高坐于沿街酒楼之上,浅浅饮酒观看。
陆明谦的名字此起彼伏,原本此人容貌才学再加上那温文尔雅的个性,就已经深得人心。如今他政绩卓著,深入北军
赚得阿克杀之事又传的满城皆知,便更成了众人的焦点。这气焰,比起昔日的颜惜之,更胜一筹。颜子忧刚如此想罢
,便看到了陆明谦投过来的目光。陆明谦的眼睛一瞬间神采飞扬,口中说了什么。
“一年。”颜子忧读他的口型。一年之约,这人还记得如此清楚。颜子忧淡淡微笑,举起酒杯朝他敬了敬,倒入喉中
。自己这般妖孽模样,岂能污了他一身白衣。只是这样远远看着就好,绝不允许自己亵玩。颜子忧捋了捋被秋风吹得
散乱的长发,下了倚坐的扶栏,径自悄然离开酒楼。
陆明谦回京是皇帝下的诏,然其一直被当作保守党人士。如今身居高位,皇帝与德王的争执又起。不几日宫中便传出
了皇上要将自己的妹妹婉惠帝姬下嫁与陆明谦的传言,然又过了些日子传的更甚的却是陆明谦以家乡已有指腹为婚的
娘子为由拒绝做这金驸马。当然这些话都不是正经路子来的,然而空穴来风,却也未必都是讹传。
悲哉!秋之为气也!宋玉九辩的第一句便是这悲秋之声。然而年复一年,又有谁能只讨那无限旖旎的春光却舍弃这苦
楚凄凉的秋煞?
颜子忧凝滞的空望满院残菊。原本想好了要改成菜园的,然而一拖再拖,又是一年萧瑟。细如牛毛的秋雨淅淅沥沥的
打在稀疏的竹叶上,颜子忧开着窗子,裹着棉被呼吸潮湿清冷的雨味。
十二年前,颜子忧也是这样,听着窗外的秋雨,等待颜惜之回来。
不堪回首。
那一日清早,深秋晨曦的金晖铺满整个庭院。
颜子忧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进院子,唤道:“哥,今天你起好早啊。”
颜惜之正迎着朝阳给菊花浇水,手中拿着瓢,闻声回头冲颜子忧微笑。金色晨曦照亮他的侧脸,弯弯的嘴角,右眉间
的小痣。
“怎么又浇水了?不是前天才浇过的吗?”颜子忧走过去捧起木桶里清凉的水洗了把脸,用麻布衣的袖子抹了抹。
颜惜之微笑的看着颜子忧这副邋遢的样子,却不回答。
“小悦,之前我把你画的水墨山水《秋霁万壑图》拿到画院了,赵择端赵大人说你将来必将鳌首画坛。”颜惜之一边
弯下腰替颜子忧把衣带系好一边说。
“真的?”颜子忧一下子蹦起来,“将来我肯定是画坛老大,进了画院所有人都崇拜我,皇上也会很器重我吧?是不
是哥,是不是嘛?”
颜惜之溺爱的拍拍颜子忧的脑袋,“瞧你这小猴儿样,夸两句就飞上天了。”
颜子忧拉下颜惜之的手摇晃着嘿嘿的笑。
“小悦,你饿了吗?”颜惜之问。颜子忧捂住了肚子揉着。
“哥带你去李婶的早点铺子吃点东西好不好?”
“哥?今天咱不煮粥吃吗,锅里还有点昨晚的剩米饭呢。”颜子忧惊讶的问。
“小悦真是长大了呢,知道节俭了,”颜惜之抚着颜子忧的头柔声道,“今天我们就去外面吃吧,你不是很喜欢李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