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是要吃我,不然何以他家房上的乌鸦,多看了我两眼呢!”
“我怕他是已经练成啦!昨天夜里我出去撒尿,路过颜家门口正看见他在院里掘地哪!肯定是哪个俊俏公子被他害了
给埋在地里毁尸灭迹!”宋拐子用拐杖锵锵敲地道。
“这可怎么办啊!”众街坊邻居齐声哀号,眼光一对上,便蜂拥到颜家院门墙头埋伏起来。
而此刻颜家小院中正萧萧有松下风过,一昳丽男子着粗布衣衫,正持犁凝立于耕了一半的地中。墙头上的数双眼睛远
远看过去,只见斯人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众人惊叹不已,然而若是有谁敢走近了看,那定是要倒吸一口凉气的。
近景是颜子忧一张苦瓜脸,蓬头垢面的瞪着眼前的土地生闷气。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刨了那些个菊花,买来了葵花籽,
心想好好犁了地种些葵花。到时秋天了可以收瓜子,炒炒拿去街上卖,也算个将来的营生。结果万没想到这地可不是
好耕的,他埋头干了一夜左手磨出水泡来这破地都不像个样子,不禁叹惋人不如牛。
“五牛犄风足砥砺,韩公知墨不知耕。一秋西风凭人问,千载悠悠只道东。”颜子忧无奈的扔了犁头,酸里酸气的显
摆了几句,就转身回去。
“妖……”秋风中夹着老少咸集之声。
颜子忧耳朵动了动,回眸一瞥。
只闻墙外,重物纷纷坠地之声。
这一夜金月良宵,颜子忧在院街来回游荡了几趟,就本性使然的走进了青衿院的大门。
良辰自然配得乐事,大堂里就已经热闹异常了。颜子忧美滋滋的在众多如玉公子间晃悠,一抬眼却突然见了一个高个
儿男子一个人傻站在角落。
颜子忧喜气洋洋的飘过去打招呼道:“陈大人,巧啊。”
陈清远见了颜子忧,表情俨然如同见了鬼,“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低声喝道。
在这种地方还能做什么,颜子忧无奈的撇了撇嘴,理直气壮的大声道:“颜悦来此处喝花酒的,宰相大人来青衿院所
谓何事啊!”颜子忧顺便将了他一军。
“你别大声吵!”陈清远急忙拉了他一把。不过这时耳尖堪比狐狸的青衿院老板已然走了过来。
“陈大人,颜先生,有失远迎,罪过罪过。”老板黏糊糊的吃吃笑着说。
“老板,来一壶竹叶青送到楼上,陈大人请客。”颜子忧笑道,扯着气的直犯白眼的陈清远上楼去。
楼上桌位由帷帐隔开,可俯瞰楼下光景,却不易被人窥视。颜子忧心里庆幸捡到了宝,一脸馋样的一杯接一杯喝酒。
陈清远板着脸瞅着他,不禁想起那日金罗寺内,颜子忧铮然许下三日成画之时的风姿神貌,此刻便怎么也不能相信那
日的与今日的会是同一个人。
“你常来这儿?”陈清远滴酒不沾,又不愿干坐,便问。
颜子忧酒到酣处一脸满足的眯起眼睛点头。
“你看这儿的生意和过去比,是盛了还是衰了?”陈清远看着楼下问。
“陈大人为何而来?”颜子忧却放下酒杯,笑眼看他。
陈清远探究的盯着颜子忧,少顷才道:“我只是在京城四处转转,想看看百姓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国家经济的盛衰
,往往最先在这种风月场所表现出来。妓院我实在不愿进,青衿院,似乎传闻中好一点。”陈清远轻易不露心思,然
一旦对谁开口,就句句肺腑之言。
“没想到陈大人竟是为了体察民生而来,早知如此,颜悦就不会过去打扰您了。”颜子忧举杯敬道。
“不是打扰,我刚刚正无措,倒是幸而你把我拉上来。”陈清远一脸严肃的说。
“适才陈大人问青衿院盛衰,”颜子忧又饮了口酒,“我想应是不如从前了。”
“单喝酒就能喝出来,兑得水比上次又多了。”颜子忧笑道。
陈清远长叹了口气。颜子忧也不再说话,只一心一意的蹭酒喝。
“想不通啊。我自认为绝对不乏经世济时之才,秉公执法兢兢业业,为何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百姓的日子还反而不如
从前了?”陈清远拎过酒壶,却被颜子忧拦住。
“一国之政与一州之政不同,陈大人,”颜子忧拿回酒壶给自己的酒杯满上,“这里面涉及了太多人的利益,有太多
的权力斗争。”
“我知道德王和皇上的对立,我看的清楚。越是乱世,做臣子的越是要始终如一,奉行忠君爱民的圣贤之道。我将仁
义奉为圭臬,难道还能走错路?难道先贤还能骗人?”陈清远懊恼的摇头,“可如今竟连皇上都不信我。我前日与他
说要弹劾工部尚书,他竟当场拂袖而去。”
颜子忧被酒呛了一口,捂着嘴道:“陈大人要弹劾工部尚书?”
“他给德王当爪牙干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陈清远愤然道。
“一年之内弹劾两个二品大员,勇气可嘉。”颜子忧嘴角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
“既拿朝廷俸禄,就当有所作为。颜悦,我绝不是排除异己,我实在对这些利用新政之便勾结巨贾钻漏子的官员看不
下去!我是想为南朝除掉这些蛀虫。可是皇上却只道我是在党派倾轧。”
“可皇上上一次也罢黜了礼部尚书。陈大人若再进谏,皇上也一定会罢黜工部尚书。”颜子忧脸色比往日苍白,颇有
几分玉山之将崩的醉意。
“颜悦,我发现你其实心眼不错,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好受些。”陈清远看着颜子忧每饮酒便愈发皎然的面容叹道。
“陈大人,我不是安慰您。”颜子忧却道。
“前任礼部尚书和现在的工部尚书全部是德王的党羽,皇上何尝不想削弱德王的势力。操之过急的话,会逼得德王采
取行动。皇上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只要他暗中部署完备,便任由您弹劾谁,然后坐待德王上钩收网。陈大人现在做的
,无一不合皇上心意。”颜子忧把杯中最后一滴酒倒入喉中。
“你是说皇上借我削弱德王?”陈清远紧盯着颜子忧。
“德王一旦垮台,皇上就会罢您的相。”颜子忧醉眼朦胧的深看陈清远,微笑道,“兔死狗烹的道理皇上他自然懂。
更何况,自从十二年前的寒露之乱之后,皇上就对宰相这个职位,心怀戒备。”
“陈大人会被推到百姓面前,他们会被告知,您就是那个让他们哀声载道的罪魁祸首。然后这一折戏就结束了,再热
热闹闹的换新的戏码上来。”颜子忧笑着。
陈清远呆呆的看着颜子忧。
“颜悦,你这些话……”陈清远终于苦涩的开口。
“都是说笑的,陈大人莫要当真。”颜子忧随意摆摆手打断道。
“颜悦?”陈清远对面前这个心思瞬息万变的男人完全琢磨不透。
“陈大人,悦一向怜香惜……惜才,”颜子忧莞尔一笑,“今日就先告辞了。”
此时酒已饮尽,他摇晃站起,冲路过的两个清秀公子抛了几个媚眼,便得意洋洋的下楼去了。
陈清远坐在楼上,看着一脸微笑穿行于楼下百花丛中的男子,心中却只觉此人遗世独立,仿佛根本就不在这片喧嚣当
中。
颜子忧,你既已决定要作个酒肉之徒,又何必这般清醒?陈清远惋惜的摇头,掏出钱袋叫来了老板。
18.诛德王
进来每日上朝文德殿都显得格外空旷。
自从半月前工部尚书突然在自家府邸一夜暴毙之后,尚书左仆射那老头子就开始称病躲在家里不出来,这老儿素来以
鼻子灵敏擅察天气出名,于是一小批明哲保身的官员便跟在他屁股后边纷纷请假猫起来躲风头。
工部尚书死前,宰相陈清远每朝必向皇上奏其罪状,不顾惹得龙颜大怒,颇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势。只是皇上尚未
下令查办工部尚书,此人便突然暴死。这下子案子扑朔迷离起来,刑部亦是焦头烂额哭天抹泪。
此时秋风更紧,眼看着就要立冬,德王邀请皇上驾临三笑林秋猎之时,据说景泓沉吟了一杯茶的功夫后,颇具帝王威
严的颔首答应。于是九月廿五日,皇上起驾位于东京向南七百里新开辟的猎场三笑林。
这一次出行,景泓带了殿前司诸多武将,还有颇擅词赋的集英殿修撰徐易山。另外在临行前一天的早朝上,钦点了右
骁卫大将军秦破阵领三百禁军护驾随行。下朝之时,陆明谦走过来向秦破阵温和笑曰:“秦将军此次随驾多保重了。
”
秦破阵厌恶的看着陆明谦不温不火的表情,心想这次德王若是被皇上干下去你也没好果子吃,也就此刻能在我面前得
意一下。“不劳陆大人费心。”秦破阵死活学不会陆明谦那种五内俱焚也能面若桃花的笑法,冷着脸回了一句。
回了府上,秦破阵把玩着手中的冻柿子出神,这时兵部尚书秦胜言却走了进来。
“爹。”秦破阵把柿子藏进袖子里。
“破阵,此去多加小心。”秦胜言道。
“爹,这我还不知道。”秦破阵笑道。
“就你聪明!你以为这满朝上下还有谁不知道皇上和德王要干仗?都等着看到底是谁把谁干下去呢!人家都闷头不说
话,你穷显摆什么!”秦胜言斥道。
“爹,没想到皇上倒是信得过我。”秦破阵翘着二郎腿,把官服的领口拉开,大咧咧的说道。
“你这小子忒没自知之明!”秦胜言一见秦破阵这副七歪八扭的样子就气得胡子乱翘,“皇上那是信得过我!皇上已
经对我下了密令,狩猎之日埋伏三千弓箭手包围三笑林,只要德王一出来,就地处决!我告诉你破阵,你休要将这事
当作儿戏!”
秦破阵袖子里的柿子极不争气的掉出来“哐当哐当”滚到秦胜言脚边。
“你这没出息的!”秦胜言抬脚就要踩。
“爹!爹!且慢!这是我送给子忧的,他忘了拿了!”秦破阵急忙把柿子扑进怀里。
秦胜言仰房梁长啸,似要把那一屋顶瓦片都吹翻。
“爹若要暗中埋伏三笑林,京城何人守卫?”秦破阵问道。
“宰相兼知枢密院事,手握重兵,守卫京城。我与宰相同时受的密诏。”秦胜言道。
“我怕陈清远不是陆明谦的对手。”秦破阵迟疑道,“皇上说要带个擅长吟诗作赋的人同去,为秋猎宴会时助兴,我
以为他指的就是陆明谦。没想到皇上带了徐易山,却把陆明谦留在京城。这人受德王荫庇,在同城时我已见识了他的
手段,留他在京城实在危险。”
“这话我与皇上说了,可皇上只说陆明谦不敢造次。”
“为何?”
“皇上说因为这人城府太深,他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的。”
“如此便罢。”秦破阵慨然道,“我这回就打下这只恶虎,让朝廷清静清静!”
三笑林原是荒郊野林,南面傍山。山面有竹林百里,向北渐生各种杂木。当地百姓传闻林中有猛虎出没。
几年前朝廷工部经手,将这近京城的荒山野林辟为猎场,借那“虎溪三笑”的典故,定名为三笑林。
狩猎之日,秦破阵令手下三百士兵分别守卫在林子各个出口,与一干武将随皇上德王骑马驰入林中。林中黄叶翻飞,
日漏疏枝,众人言笑晏晏,兴致勃勃。
德王一手持弓,一手握缰绳,朗然道:“传说,当年惠远法师居庐山东林寺,寺门内有虎溪,有虎守之。惠远送客不
过此溪,过溪虎即鸣。一日送陶潜,陆静修,不觉过溪,虎鸣,三人大笑。后来世人便称这件事为‘虎溪三笑’。”
“古人知交情义,至性洒脱。”景泓微笑着仰望盘旋林上的黑鹰。
“皇上,待臣为您射下。”德王道,取箭挽弓。只闻翎羽划风之声,箭倏然而上,却不见黑鹰落下。
德王摇头笑道:“不比当年啦,人啊,不服老都不行了!皇上,请。”
“秦将军。”景泓并不亲射,却对秦破阵道。
玄衣黑马的秦破阵原本静静跟在众人后面,此时便喝飞骊小跑几步赶上前来。秦破阵眯起鹰目,平缓的拉满弓,仰面
朝天。鬓发衣袂随风飞扬。只见他眼光一动,众人再看时箭已不在弦上了。空中一声尖号,鹰已不知落在何处。
“射得漂亮,秦将军!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德王大笑道,令随从放出猎犬去追。
“德王过奖。”秦破阵揖道。
“皇上!皇上快看前面林子里有鹿!”这时一直挤在景泓和德王身边的徐易山讨好的指着前方叫道。
“皇叔,我们同去逐鹿如何?”景泓一扬鞭,率先驰去。德王和一干武将紧随其后。
飞骊一旦跑起来便无人能及,故而秦破阵只是让坐骑压着步子跟在众人后面不掉队。秦破阵背肩上挎的弓是他爹当年
在北方射雕所用,临行时交给了他。秦破阵不动声色的跟在后面,静观其变,一旦有情况,他便一箭取下德王的首级
。
前方突然马蹄大作,秦破阵眉一皱飞骑而上。只见三头麋鹿横冲直撞闯入马匹当中,一时间马嘶鹿鸣,一片混乱。这
样的情景……秦破阵蓦然想起自己十三岁时随父亲下西蜀,当时在林中军队也是被这样一群惊兽冲散。秦破阵猛然醒
悟,冲众人大吼道:“保护皇上!大虫来了!”
话音刚落,只闻一声咆哮,一股腥臭只味迎面扑来。
猛虎破林逐鹿而来,此刻鹿已四散,唯余一干慌乱人马。
几个武将立刻回马护皇上德王先行,余下二人与秦破阵一同制这吊睛大虫。
一武将拉开弓,却不料猛虎扑鹿而来到这里早已红了眼,只一扑,那武将就掉了弓猛退几步,被虎前爪搭上。另一武
将一箭射去,却被猛虎闪过,转而抬起腰胯一掀,那武将胸前便皮开肉绽。
秦破阵此刻心中懊恼,只怨自己防人未防虎。刚拉满了弓,那虎就往前一扑,秦破阵当即扔下弓箭瞬间抓住虎的花皮
翻身一跃跨上虎背。那虎哪肯被人骑,只翻来掀去咆哮不止。秦破阵一边死揪着花皮一边找机会拔剑。余光瞥见两旁
伤了的武将,大声道:“去追皇上!保护皇上!”这时被虎吓呆了的二人才匆忙上马,一人抽剑丢给秦破阵,便向深
处竹林骑去。
秦破阵一把接住剑,对着虎颈就是一剑。大虫厉声呼啸,在地上连番打滚,鲜血四溅。这数百斤重的大虫压在身上,
秦破阵咬紧牙憋住气。瞅准大虫翻身的机会,双腿加紧虎腰,两只手握住剑柄猛地一拔。只见银光一闪,鲜血喷了一
丈高,一股腥气霎那弥散。
秦破阵撇了剑,站起身靠在树上。手摸上前襟,走时揣进怀中的柿子早已压烂,他两眼望天,抓起柿子吃了两口又塞
回怀中。随后他清理了一下身上的血迹,翻身上马,亦朝竹林骑去。
风过青碧竹林,飒飒作响。秦破阵倚马提剑,缓缓前行。
一阵长风,枯叶飞卷,秦破阵玄衣广袖迎风飘扬。他蹙眉前望,只见一股杀气伏于前方林间。
皇上德王一干武将都人影不见,林间又杀气四伏,秦破阵冷笑,看来今日他必然要大开杀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