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全都湿漉漉的粘在身上。
“已经三日了?”颜子忧声音沙哑的问。
“是。你画完了。”薛太后不辨神色的盯着他道。
颜子忧扒着墙想站起,却一个趔趄又跪倒在地上。他一笑,索性道:“拜见太后皇上了。”
太后正欲开口,徐姓官员却突然指着画上金龙惊喜的大叫一声:“太后,这龙没有眼睛,没画眼睛呢!”
壁上金龙盘曲遒劲,云须飞扬,却单单那阿堵之中,空无一物。
“太后,三日了颜子忧没画完啊……”徐姓官员道,颜子忧定睛看了看,才发觉这人正是当初在画院,挑衅陆明谦引
起一场风波的那个新科进士。
“颜子忧,你去画上吧。”太后瞥了一眼徐姓官员道。
颜子忧抓起地上的笔,背靠着墙费力站起。手扶墙壁慢慢走了几步到木梯前。尚未攀爬,模糊的视线中却见了一个黑
衣的身影向他快步走来。不知不觉间手中的笔被此人夺走,指尖触到了他虎口上坚硬的茧。
秦破阵一手抱着摇摇欲倒的颜子忧,一手食指中指夹住了笔,挥臂一投,只见一道飞光闪过,笔已戳到了龙睛之上。
众人呆看了数秒,那笔才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一瞬间,只觉满壁风起云涌,金龙啸天,风雨欲来,满殿惊惶。
“子忧?”秦破阵抱着怀中之人急唤道。
“有劳了,秦将军。”颜子忧脸埋在秦破阵的颈窝,哑哑然的笑道。
秦破阵把颜子忧弄回秦府,就立刻让段罗敷从宫中请了太医来。
颜子忧就像被捞上岸的死鱼一般摆在床上。段罗敷站在床边,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太医,怎么样?”秦破阵与太医坐在桌前。
“大病初愈又劳累过度,阳气虚尽,要好好滋补休养才是。”太医缓道。
“他的右手呢?”段罗敷回过头,神情恍惚的问,“还能不能画了?”
太医不禁愕然,“段姑娘问颜七杯还能否作画?他右手还能抬得起来的话,就算是造化了!”
“太医!”段罗敷一拳捶在墙上。
“罗敷,休得无礼。”秦破阵起身道,“有劳太医,破阵这就让马车送您回去。”
待送走了太医,秦破阵回到房中,段罗敷正坐在床边垂首掩面。
秦破阵叹了口气,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杯茶。
“对不起。”段罗敷轻声道。
“等他醒了,你对他说就好。”秦破阵喝了口茶道。
“破阵,我对你说过我曾用鞭子误伤过颜子忧的右手,他要替陆明谦重画罗汉图时,你为何不阻止他?”
“你若只是为此事后悔大可不必。颜子忧腕上本有旧疾,和你那一鞭无甚关系。”秦破阵声音平淡,段罗敷听不出他
是在责备还是宽慰。
“你既已知道他手上有旧疾,更应阻拦才是啊!”段罗敷皱起眉头不可理解的看着仰面朝天靠在椅背上的秦破阵。
秦破阵轻笑,“他那时既然说了要画,就已经决定舍弃那只右手了。”
“他舍弃的哪里是一只手,是自己今后的日子吧!你见过没有右手的画家?陆明谦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让子忧把自己
都押上!你为什么不阻止颜子忧!”段罗敷向秦破阵吼道。
“当一个人把自己的全部都押在一点之上时,就是执。没有这种执着,就没有颜子忧。”秦破阵怅然一笑,“所以,
我无法阻拦他。”
“但是罗敷,你必须向颜子忧道歉。”秦破阵突然直起身看着段罗敷,“我一向讨厌老头子似的说教,不过我必须告
诉你,人当以直报怨,而非背地里陷害栽赃。我秦破阵最瞧不起的就是敢做不敢当的小人。”
下朝之后,宰相召集中书省官员、六部尚书于次都堂。
宰相陈清远坐于书桌后,诸位官员亦围于四周赐坐。时值深秋,各地财政军政均已上报,六部忙得不可开交。陈清远
先让六部尚书一一汇报了各地交上来的情况。稍后陈清远提了修运河之事,德王一派的工部尚书便以财政紧缺劳民伤
财搪塞。中书侍郎许仲道修运河有利于南北货物交易,是缓解财政的长远之计,另新法中也有以役抵税的政策,谈不
上劳民。刑部尚书汇报了桂州组织叛军的几个头目的死刑案子,以及御史台提交的朝中官吏的受贿案件。
陈清远将自己的决定向六部尚书交代一番,要求刑部对贪污受贿的官员严惩不贷,便令众人离去。
秋叶纷飞,霜天辽阔。兵部尚书走在大庆门外的空场上,却闻身后有人赶上来。他回头见正是刚刚一同在次都堂的礼
部尚书陆明谦。两人便一起向宣德门走去。
“秦大人,明谦听说颜子忧在您府上?”
颜子忧在自己家中已躺了三天,陆明谦今日才问起,秦胜言觉得诧异。三天前金罗寺陆明谦也以受杖卧床为由没有露
面。就算他不刻意关注,也看得出颜悦这断袖对陆明谦有意思,而自家那混账小子俨然已经着了那断袖的道儿了……
老天爷啊,他秦家独苗一根,怕是要绝了香火啊!秦胜言脑中纷纭一片。
“秦大人?”陆明谦唤道。
“颜悦是在我这儿。破阵说他家中无人照料,就把他留在寒舍养病。”秦胜言道。
“秦大人,不知明谦今日可否前去打扰?金罗寺之恩,明谦想向颜子忧当面道谢。”
“陆大人太过客气了。”秦胜言道。
“秦大人,”此时二人已走到了宣德门外,陆明谦道,“可否让明谦的马车送您回府?”
“不必了,老夫自家马车已在那儿等着了。”秦胜言道。
陆明谦却微笑,“秦大人,明谦私底下有些话想对您说。”秦胜言花白胡子动了动,微眯起眼睛看着陆明谦。
马车上,年轻的礼部尚书与已是知天命之年的兵部尚书对面而坐。
暗淡的光线下,秦胜言只觉对面之人姿态举止酷似昔日一故人。
“秦大人。”陆明谦道,“上次在金罗寺明谦问您如何看保甲之事。”
“您是新党还是旧党?”陆明谦也不等秦胜言的回答又问。
“老夫哪边也不是。”秦胜言皱眉道。
陆明谦微笑,“新政推行,如今却引得民怨连连。可您不觉的奇怪?当年陈清远在洪州推行自己的政法,却是赢得全
城赞誉的。”
“一国不同于一州一地,陈清远当年在洪州亲抓新政,属下官吏毫无贪赃枉法的可趁之机。而如今他一人推新政于一
国,便无法事必躬亲。何况还有德王党羽与之作对。”
秦胜言沉默着看他。
“陈清远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要严厉处理贪污官吏。前礼部尚书段大人,若是依他本意是要斩首以儆效尤的。”
“可是光严惩贪官却远远不够。过去的诸多政策早已陈旧迂腐,南朝若不思进取早晚要在南北之争中被北国吞灭。新
政必要推行,可陈清远的新政,却失了最初惠民的好意而成为为国家聚敛财富搜刮民脂的手段。古话说民之所欲,天
必从之。新政若继续如此,天亦不容。”
“陈清远人虽正直果敢,却刚愎自用。秦大人,若不出明谦所料,只要德王一倒,陈清远就会立即被罢相,到时中书
侍郎许仲当取而代之。皇上如今仍留着陈清远,不过是想借他之手削弱德王党羽势力,德王倒后再罢黜陈清远安抚朝
臣和百姓,到时陈清远就成了罪魁祸首。”
“陆大人,”秦胜言直直盯着陆明谦,“你这些话为何不告诉陈相?若是因为你想他死,为何当日在金罗寺要为他解
围?”
“不能与之言而与之言,失言。”陆明谦缓缓道。
“你为何就认为老夫是可与言者?”秦胜言面色极其难看。
“对于当年受皇帝密诏,率三千精兵暗度陈仓,一夜诛杀前宰相洪万钧叛党近千人的怀化大将军秦胜言,有什么话是
说不得的?”陆明谦突然大笑道。
秦胜言当即面如死灰。
“段罗敷毁了十八金罗汉图,是想让我受责罚,再嫁祸对我有怨的陈清远,可谓一石二鸟,”陆明谦冷冷道,“人证
物证均在我手上。秦大人是聪明人,自然不会不知此事。”
“陆明谦,你到底想干什么?”秦胜言一字一顿的说道。
“没什么了不得的,”陆明谦恢复以往温和笑容,款款道,“明谦只要秦老将军为我做一件事而已。”
马车前后晃了几晃便停了下来,秦府已到。
柿子沉甸甸的挂在枝头,颜子忧坐在院中藤椅上若有所思的仰首望着。
突然之间眼前晃过一个身影,秦破阵飞身踏上树干,玄衣后摆一挥,跳下地来。他走到颜子忧面前,将刚刚摘下的高
枝上的柿子递给他。
颜子忧左手接过,放在膝上。
“你刚才想什么呢?”秦破阵一屁股坐在颜子忧脚边的干枯草地上问。
“反正没想你。”被压到了脚,颜子忧白了他一眼。
“你也积点口德行不行?你既然不想我就快把身上披的衣服脱下还我!”秦破阵笑着动手扯颜子忧披在肩上的红色绸
缎外衣,这是秦破阵中了武状元赴宴时穿过的。
“小气。”颜子忧微笑着拉住不给他。膝上的大柿子滚到了草地上,秦破阵捡起来塞到颜子忧手中。
颜子忧又仰首看了看柿树,道:“我刚刚是想起了郑虔储柿叶练字的故事来。小时候有一次我抱怨家中只有麻纸来练
画,惜之讲给我听的。”
秦破阵握住颜子忧冰凉的右手。
这时门房通报礼部尚书陆明谦来了。秦破阵猛然起身。
陆明谦迈着一贯不急不缓的步子绕过秦破阵走到颜子忧面前,柔声道:“子忧。”
“止渊,好久不见了。”颜子忧笑道。
“我今日是特地来看你的。”陆明谦蹙眉看着颜子忧的一脸笑容。
“子忧,外面风大,我扶你回屋。”秦破阵走过去。
“秦将军!”陆明谦道。
“陆大人日理万机如今倒抽出空来看望故人了?”秦破阵冷漠的看着他道,“子忧为了那幅壁画,右手旧疾复发,如
今再不能提笔。你此刻来作什么?”
听了这话,陆明谦脸色刷得煞白,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
“你右手……”陆明谦艰难吐字。
“止渊?”颜子忧身子前倾忧虑的看着陆明谦。
“我……没有好好照顾你。”陆明谦此刻犹如风中柿叶,竟显得比此刻身体虚弱的颜子忧还形容凄惨,“本来我答应
了……”
“止渊,这些事我都没放在心上。”颜子忧素来见不得美男子在他面前受伤的样子,何况还是自己当初一眼就看上的
陆止渊。
“我这种人,连当年的南朝第一人颜惜之都束手无策。你哪里照顾的了?何况我也没记得请你照顾。”颜子忧心痛归
心痛,看着陆明谦难得激动的样子又有几分好笑,“而且卖画为生的日子我早就过腻了,如今也该改改行。”
陆明谦今日却真的遭了重创。很擅长算计的人一旦发现自己失算,而且失算的是放在心头的首要之事,就会突然变得
异常脆弱。
“破阵,你……扶一下陆大人可好?”颜子忧突然冲秦破阵说。秦破阵诧异的看着听了自己的话如同被雷劈中的陆明
谦,走上前去。
然而陆明谦突然粗暴的挥开他,一点过去温和的影子都没有。
“就算九泉之下,我也再无颜面。”陆明谦眼角发红,然而这一点颜色倒是让丹凤眼更加惊艳。
“止渊!”颜子忧终于按不住心头怜惜,费力撑起身体。
陆明谦却伸手阻止。他悲哀的连连退了几步,转身疾步而去。
17.妖
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陆府池中枯荷之上,颜子忧趴在窗前玩弄着手中的琉璃酒杯,“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
声。”
“我最爱义山的诗。”坐在桌前的陆明谦道。
颜子忧合了窗子,转身靠在棂上,笑看桌前独酌的陆明谦。
“他一声仕途坎坷,夹在牛党李党之间潦倒半生,寂寞死去。”陆明谦凝视桌上红烛,“党派倾轧自古便祸害社稷,
泯灭人才。”
“止渊……”颜子忧晃晃悠悠的凑到陆明谦跟前。
“我发现你忧郁的样子,也很有味道。”颜子忧两眼弯弯掩口笑道。
陆明谦无奈笑叹,“你终于又活蹦乱跳了。”
“止渊用词不当,”颜子忧一本正经的摆着手,“八爷说我又可以为非作歹了,这还更贴切些。”
“止渊,你还记得初次相见时你送我的《悲欢赋》?”颜子忧借机凑过去抚弄陆明谦的头发。陆明谦点点头。
“我那时觉得,”颜子忧精神时眼睛便总是神采奕奕,“你肯定也和李义山一样命运多舛。”
陆明谦微笑着摇头。
“止渊,其实我最讨厌雨打枯叶的声音,”颜子忧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哥他死的那一晚,下了一夜的秋雨。”
“子忧……”陆明谦怔了一下,把手搭在颜子忧的肩膀。
“可是刚刚和你说话时,我完全没有想起这件事来。”颜子忧淡淡笑着,“与你在西窗前一起听秋雨,只让我觉得温
暖。”
“所以,我不管你到底想要什么,别太不惜身。”颜子忧把头垂在陆明谦肩上,轻声对着他耳语,“若在金罗寺时太
后将你打死,这世上就再无能和我一同听雨的知己了。”
“……子忧,谢谢。”
“你拿什么谢?”
“我……”
“我救了你,干脆你以身相许吧。”
“这……”
“你嫌弃我?”
“不……”
“那你是答应了?”
“……”
最近九曲巷子里盛行着一个恐怖的传言。
据赵阿婆听宋拐子,宋拐子听潘家的二小子,潘家的二小子听他在州桥投西大街上卖炒货的老丈人说:颜七杯这妖练
功练得走火入魔了。
这妖孽功夫了得,据说他曾在刑部大牢门口用一招“笑里藏刀”吓得当朝宰相陈清远愣是没敢进牢房审讯。而最近,
这妖正在家中升级“唇枪舌剑”这招式,证据就是——几日前某个月黑风高之夜,这妖偷潜到投西大街向潘家二小子
的老丈人买了二斤生瓜子!
“生瓜子硬!他定是要拿来磨牙的!”赵阿婆左看右看确认四下无人窃听才低声道。
“他那条毒舌现在就已经够厉害了,再让他练成神功吾辈可如何是好!”长的颇有几分姿色的潘家老二顿足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