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忧便把惜之画了扇面的折扇交给了他。
陆明谦看着颜子忧的脸,心绪莫名有些混乱。不是好兆头呢,他自嘲的心想,这种节骨眼上,一定要冷静才行。先前
他已派柳良去打探消息,现在只消等景泓或是德王的死讯。只是他这种时候邀颜子忧来做什么呢,难道一时兴起?陆
明谦不喜欢自欺欺人,他又不是佛爷,这节骨眼上他心跳比平时快了半拍,非得与颜子忧在这种能冷眼观世间百态的
人一起呆一会儿,心里才能静得下来。
“伯牙只弹琴给知音子期听,可不想弹给‘杞人’听。”陆明谦玩笑的劝慰道,心里知道颜子忧是为秦破阵担忧,也
不勉强要他说,只笑道:“今晚你既说了这话,那我就放不得你了,免得你怨我没良心。”
被留宿了,被留宿了,原本盘桓在颜子忧脑袋里的想法烟消云散,飘来飘去的就有这四个金光大字,险些口水都要流
出来。
“止渊……”得寸进尺的,狼爪立刻扑上人家的手。
陆明谦起身整理两个人睡的床铺,颜子忧一脸傻笑的盯着他有条不紊的动作。然而陆明谦一不与他说话,他便立刻又
想起了听琴时的断绪。
秦破阵那小子此刻正在冷风冷雨中拼命吧,叫起来比熊都响的家伙,估计命比嘴还硬。颜子忧眼睛酸痛,笑容也就落
寞了几分。等他回来,和段霸王一起把他倒吊在房梁上荡秋千,颜子忧突然想起秦破阵说的让他啃墨去的话,便在心
里把他剥皮拆骨折腾了一番。
不知道这恶少爷什么时候回来,颜子忧淡淡的想。
他看着陆明谦安稳的动作,心中却反而不觉安稳。万一秦破阵回不来了呢,自己是不是就把他忘了,踏踏实实守着陆
明谦了?颜子忧尚未回答自己,就只见一个长条状物落出陆明谦衣衫之间。
颜子忧先蹲下拾起,是惜之画的的那把扇子。一股淡淡的薰陆香几乎掩盖了木头原本的檀香,大概陆明谦一直带在身
上的缘故吧。
“子忧,这折扇可是你兄长特地画给你的?”陆明谦见颜子忧对着扇子出神。
“不是。”颜子忧把扇子递给陆明谦,摇头叹道:“这是应当时保和殿大学士晏秋行所求而作。我们兄弟初到京城时
,投奔过这位大学士,据说在乡里时他是父亲的同窗。他人很好,对惜之和我很照顾,只可惜……这扇面刚画完,晏
大学士一家数十口就被满门抄斩。”
“他犯了何罪招来此祸?”陆明谦显得漫不经心的问道。
“我那时五岁,记不得太多。只听惜之说他是被贼相洪万钧害死的。”颜子忧声音有些哽。
“子忧,莫要想了,已经是过去的事。”陆明谦安慰着说,声音比平日更平缓柔和。
陆明谦劝他躺下,于是颜子忧脱了外衣拉上被子。陆明谦吹熄了蜡烛亦上床躺在外侧。
黑暗中,颜子忧拉开陆明谦的被子,挤了进去。冰凉的手脚贴上陆明谦的身体,陆明谦倒也不拦,只轻声嗔怪:“你
手脚怎么这么冷,平时应该多注意身子才是。”说着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捂着。
“止渊。”颜子忧口中的热气吹在陆明谦耳边。
“怎么了?”
“我觉得你美如月光。”颜子忧肉麻兮兮的说。
陆明谦笑了。
“你别消失。”颜子忧骨节分明的手抓紧了陆明谦。
“我不消失,哪里都不会去。就这样陪着你一个人,还不好么?”陆明谦回答。
“又骗人。”颜子忧却叹息了一声。
“哪里会骗你?”陆明谦扳过颜子忧的脸,男子精致的五官模糊在黑暗当中,只能见着那两片微开的红唇。
陆明谦的脸一点点贴近,然而就在最后的一刹那,颜子忧推开了他。
“子忧?”陆明谦显然没料到。
“算了。我要的不是这个。”颜子忧轻声说。
“子忧,你想要什么?”陆明谦依旧柔声问。
“你。”颜子忧蓦然撑起身压到陆明谦身上。“我只想要你。”
“外面在吵,你听到了吧。陈清远和德王的党羽在调兵遣将,互相撕咬呢。可是我现在什么也听不进,什么也想不起
,我只想要你。可是你想要什么?”颜子忧质问。
“你要外面那人等到什么时候?”颜子忧突然冷冷道。
陆明谦先是一愣,随即起身点了灯,用手挡了两挡。立刻有人推门进来,那人一见屋内还有旁人,顿时一惊。
“柳良,你只管说就是。”陆明谦命令。
柳良看了看颜子忧,对陆明谦禀道:“我在三笑林守着,果然不出您所料,三笑林周围布满了弓箭手,我一直守到四
更,才见景泓出来。”
“只他一人?”陆明谦问。
“只有他一个人。”
房中静默了片刻。
“陆大人,现在京城正大乱,德王不少人已经和禁军杀起来了,我看他们是要撇开德王,新扶个傀儡王爷上台,反正
也没退路了。景泓在三笑林有秦胜言护驾,目前不会回京城;我看陈清远现在率的禁军,在德王一派哪儿也没占什么
上风。陆大人,我们手里还有几千人,是去三笑林杀景泓,还是现在杀进宫里?”柳良焦急的等着陆明谦发话。
“你现在去容王府,告诉八王爷快带人到金罗寺,以免太后被德王一党抓做人质。”陆明谦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
“那,”柳良瞥了一眼坐在床边已经穿好衣服的颜子忧,沉吟片刻,“还要不要杀秦破阵?”
“德王武功高强,就算杀得了他恐怕自己也得赔上性命。不过秦将军这个人啊……”陆明谦一双凤眼凛然挑起。柳良
意指颜子忧对陆明谦做了个眼色,陆明谦却不理睬。
“暗中传令德王买来的倭国杀手,秦破阵只要出现在京城,就地处死。”
“是,陆大人!”柳良身影飞快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当中。
陆明谦坐在桌前,一如既往的端庄优雅。
颜子忧从他身旁走过。他伸手推门。
“子忧。”陆明谦轻轻叫住他,“你刚刚问过,我想要什么。”
“我现在不想知道了。”颜子忧道。
“别走。”
“止渊。”颜子忧突然回头,定定的直视陆明谦的双眼,陆明谦顿时一惊。过去一直在他印象中的颜子忧,应该是那
种非常害怕寂寞,喜欢逞强的人才对。在他见到颜子忧之前,他曾在心中无数次幻想过他的样子。幻想他悲伤的泪水
,寂寞的眼神。然后自己便会将他抱在怀中,拭去他的眼泪。一次次的重复着想象,自己才渐渐站了起来。然而,如
今陆明谦突然惊醒,这么多年来,自己在心中偷偷安慰的,其实只是他自己而已吧。
此刻,颜子忧这样孤傲冷峻的面容,一瞬间将陆明谦心中的那个哭泣的孩子击得粉碎。
“止渊,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觉得你很像我哥哥。”颜子忧看着陆明谦,突然漂亮的一笑,却尽是嘲讽,“不过对不
起,我没有看清。我哥他洁癖很重,像你这么肮脏的表情,他绝对不会有的。”
“你喜欢秦破阵?”陆明谦面色惨白的轰然站起。
“我对他完全没兴趣。”颜子忧不耐烦的说,“我倒是曾经想要你,因为你的一颦一笑都酷似惜之。不过,我现在不
想要了。”颜子忧想起什么,折身回到陆明谦身边,抓起桌上惜之的折扇,冲陆明谦扬了扬,“告辞,陆大人。”
“对了,就长相来说,你非常合我的胃口。不过除此之外,你身上没有一样我喜欢。”颜子忧言罢,几乎可谓扬长而
去。
京城四处火光冲天,哭号声兵马声嘈杂一片。
“京城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颜子忧摇着扇子左顾右盼,大约是怒极反笑,总之一片混乱之中一脸事不关己笑容的
男人实在显得有几分疯狂。
临走前甩给陆明谦那几句话实在让颜子忧痛快至极,当然这痛快的痛也不无心痛在其中,毕竟是第一次见到陆明谦失
魂落魄的表情。“不过关我什么事?”颜子忧对着天冷冷问了一句,“谁当皇帝又关我什么事?全是一群小人嘴脸的
丑八怪。”颜子忧扇着扇子微笑道。这时他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身子稍稍向后,隐入巷子里的阴影中。
马上的人一把勒住缰绳,黑马骤然停下时浑身的伤口再次迸溅鲜血。马上像鬼一般的黑发男子吼叫着挥剑刺向身后追
到跟前的三个黑衣人,鲜血如同廉价的朱色染料到处飞洒。男子低吼着一头栽下马背,手中的剑却还在到处乱砍。
“真狼狈啊,景泓的走狗。”颜子忧这才从暗处走出,在男子面前蹲下来。
倒在地上的男子,右脸上一道斜过眼睑汩汩冒血的伤口。他喘着粗气,盯着眼前一脸绝世笑容的颜子忧
“你会死吧。”颜子忧也看着他。
“你……”
“秦将军口口声声说要带我离开京城,可是今夜却要暴尸街头了。可怜可怜。”颜子忧嘲弄的笑道。
“能说出这种恶毒的话,看来你的确是颜子忧。”秦破阵轻哂。
“你也就这种时候还能反唇相讥了,再过一会儿,你就要死了。”颜子忧仰头看看东方微微泛白的天空。
“呵,那怕是要让你失望了。”秦破阵扬起嘴角不知死活的回敬道,说话间突然一个起身,一把将颜子忧扑在地上。
“你勾引人的方式还真是与众不同。”秦破阵双手压着颜子忧,肩上的鲜血落在他的脸上。
“赶快去死,谁想勾引你这种半人半鬼……”颜子忧剩下的话被秦破阵的嘴粗暴的堵了回去。赤霄中的苍月显得妖娆
缠绵起来。
“飞骊擎霄!”不知过了多久,秦破阵喝道。
于是在这黑夜与黎明的交界,黑色骏马身披火光再次飞驰起来。
19.心意
院儿街的青衿院里照常做着买卖,也不管今天的皇帝老儿是谁。
颜子忧酒喝得正欢,只把旁人的话当耳旁风而已。
“子忧,德王的尸首在三笑林找到了。”景睿摇着杯中酒不喝,瞟着颜子忧那张无情的俊脸念叨。
“陈清远跟换了个人似的,专门在宰相府上坐着,给来提建议诉苦的百姓赏钱。”
“皇兄已经把德王党羽好多人打入死牢了。”
“子忧,秦将军毁容啦!右脸眼睑上一道老长的疤!”见对面人无动于衷,景睿有点急了,大叫一声。
“嗯,知道知道。”颜子忧用手中扇子敲敲景睿的肩,转头喊道,“老板,再来一坛女儿红!”
“子忧……”景睿惨白着脸小心翼翼的唤道。
“八爷,吃坏肚子了?”颜子忧微微抬眉瞥了一眼,又低头喝酒。
“子忧,我觉得你现在和我初次见你时一模一样了……”景睿嗫嚅道,“那么孤僻冷淡……”
“我从来就这样。”颜子忧轻笑着摇扇。
“不是的吧,你……认识止渊之后变得有精神的多……”
“砰”一声酒杯掉在了地上。“喝醉了手没拿稳。”颜子忧挑衅的瞪着景睿道。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景睿叫道,“止渊就算被当作德王的人,那一夜京城大火他也什么都没有做啊,连皇
上都没给他定罪,你就这么跟他绝交……”
“景睿。”颜子忧直呼其名。
“就算你生气我也要说,止渊大病了一场,昨日才能上朝,简直憔悴的判若两人了!子忧,你可真狠心!你好歹去看
看他……”
“陆大人贵体欠安,悦深感遗憾。”颜子忧缓缓扇着扇子笑道。
“子忧,你!”景睿惊愕道。
“八爷,我的右手都赔给他了,还不够么。”颜子忧淡淡瞥过景睿无言以对的表情,起身离去了。
时近元旦,街上的人也比平时多了很多。秦家的老头子被段罗敷拉上了街,顺带捎上拎东西的秦破阵。段罗敷在卖胭
脂的铺子挑来拣去,秦胜言一旁随便看字画,秦破阵百无聊赖的四处观望,眼前突然一亮。
一袭青衫,冬日里毫无用处的折扇,疏淡的微笑……然而秦破阵尚未开口,身后的段罗敷就已经看到了颜子忧,大声
招呼道:“喂!颜子忧!还好好活着呢吧!”
“活得甚好。”颜子忧淡淡微笑道,“尚书大人,段姑娘,别来无恙。”
秦胜言对他点了点头作为招呼。
言罢颜子忧就要继续向前走,秦破阵却伸手拦住。
“好狗不挡路。”颜子忧看都不看他甩出一句。
“颜悦!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自从秦破阵脸上留了一道疤之后,段罗敷说话就格外向着他。
“闪开。”颜子忧不理会段罗敷,用扇子打了秦破阵的手臂一下。
“子忧。”秦破阵道。
“闪开。”颜子忧重复。秦破阵放下了手臂,任他走过去。
“站住!”段罗敷气急败坏的一扬鞭子,“颜子忧,你真不识抬举!本姑娘和你说话,你竟然置之不理!”
颜子忧无奈的回身,收起扇子打在手心,“助纣为虐,最毒妇人。段姑娘有何见教?”
“我说颜子忧,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段罗敷却收起鞭子奇怪的问,“怎么这么没精打采的?”
“有劳费心。”颜子忧冷淡的说,又转身要走。
“喂,和我们回秦府坐一会儿如何?”段罗敷又叫道。
“不打扰了。”颜子忧往前走。
“他怎么这样子?”段罗敷大惑不解的低声对秦破阵道。
“罗敷。”秦破阵抱着臂,声音并不低且格外平静,“你还记得你曾拿我和颜子忧谁在上面打赌来着?”
秦胜言这时转过头来。
“你赢了。”秦破阵道。
段罗敷呆呆立了三秒钟,突然大惊失色,“破阵,你、你!什么时候?”
“就京城着火的那晚。”秦破阵坦言。
段罗敷尚未答话,秦胜言面如锅底的一字一顿,“秦破阵,现在去追他。”
秦破阵苦笑一下,向前面跑去。
封丘门前马行街两侧的茶楼上,颜子忧一心一意的闭目倾听街上路过的担货郎口中的吆喝。秦破阵嘴里大嚼花生米,
竭力制造噪音。
颜子忧终于睁开了眼睛。
“脸上多了道疤,看上去倒没以前那么凶了。”颜子忧漫不经心的打趣道。
“子忧,我有太多的话要跟你说。”秦破阵被颜子忧的态度弄得略显焦急。
“我现在真是什么话都不想听啊。”颜子忧支颐道。
“我看得出来。”秦破阵道,“不听也无所谓,那喝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