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破阵任由黑马信步踱入前方竹林中。初入一刹,他突然心中感到一丝异样。
三笑林本是荒林,黄芦苦竹肆意蔓生。然而这处竹林栽种,却颇有些错落。林间亦有乱石八九十堆,不知何处移来。
秦破阵拉住了马,停在竹林正中。
四下阒然无声,就连风动竹叶都听不到。
秦破阵突然觉得自己从未想此刻这般静如止水,物我两忘。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记不得,就连自身形骸都要凭空逝
去一般。秦破阵闭上双眼。
“无欲无求,便达太清。”有声音缓缓响起。
“是啊,我早已厌恶了世间这些尔虞我诈的纷争。”秦破阵叹道。
“到空虚中来。化为无。”那声音说。
“化为无。”秦破阵喃喃。他手中的剑不知何时举起,此刻放在了自己颈边。
“化为无。”秦破阵重复着。
“破阵!”然而就在他要引颈自尽之时,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一个熟悉的,明亮的,总带着笑意的声音。然而秦破阵此刻,却偏偏想不起这是何人的声音。
眼前的空白渐渐散去,一片赤色天地燃烧在眼前。自己骑在马上,怀中抱着一个人。这个人在流泪。想不起这个人是
谁,秦破阵只是不由自主的说:“我会陪着你的。”
“我会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为何自己要说这些话?
“只要你叫我。”
怀中的人静静的回过头,秦破阵温柔的抚上他的脸。
“只要你叫我,子忧。”
子忧,子忧,子忧……秦破阵猛然睁眼,黑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狂奔。
然而飞驰之间,却忽见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怪石嵯峨,绿竹似剑。眼前山崩海翻,吼声滔天,千军万马,扑面杀来
。秦破阵大惊,急忙回马,然只见身后昏天黑地,不见归路。秦破阵此刻晓得自己是陷入了阵中,然而他哪里识得这
阵法。
秦破阵挥剑左拼右杀,单骑一人冲杀于千军万马之中。厮杀之中,秦破阵突然只觉胸前一空,而眨眼之间,排山倒海
千军万马倏然了无踪迹。
秦破阵定睛一看,自己仍是站在这片乱石竹林正中,一步未移。他警觉的四下环视,蓦然见了一个红色的圆物在竹林
正北方乱石中,这不正是跌出怀中的柿子么!秦破阵这时才想起早年听父亲说过八阵图的事,按遁甲修生伤杜景死惊
开布阵,变化无端,只有生门得出。自己这柿子所落之处正是宫乾之位,这一来局势陡变,想来是凑巧将西方的死门
变成了生门。
幸而当初颜子忧忘了将这个柿子带走,自己又颇为八婆的带来作个念想。秦破阵一想到德王若知道他是被一个柿子给
救了,定是要气得四脚朝天,就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出了生门,策马飞奔。
秦破阵目光素来敏锐,飞驰之间已然瞥到两侧竹间有暗影随行,他只不动声色的策马向前。待到了一处空地,秦破阵
猛然下马拔剑,此刻满地干枯竹叶纷纷而起,东南西北各有一人。
刚刚阵中拼杀,秦破阵束发凌乱,此时便索性解开。狂风卷叶,黑发乱舞,玄衣染血,杀气冲天,此刻的秦破阵似神
似魔,岿然独立于悠悠天地之间。
四方一同杀来,秦破阵仰天大喝一声,霎那间剑光如纷纷白雪,四下飞散。
秦破阵一剑刺入一人心口,三人见状即刻遁地两个,另一人十指夹满十字星形暗器,飞射而来。秦破阵舞剑纷纷击落
。于此同时,遁地二人猛然现身于秦破阵两侧,劈刀而来,秦破阵后退半步避开刀锋,背靠高竹蹬竹而上。下面二人
亦飞身追来。
秦破阵黑袂似翼,穿梭于碧竹之间。二人其后穷追不舍。秦破阵此刻猛一蹬前面竹干,借势骤然凌空反身,从天而降
,直杀入二人之间。刹那间殷红鲜血飞溅青碧之上。秦破阵左右踏竹落地,尚未站稳,只觉一道阴风,耳畔听得一声
“当心!”。秦破阵伸手一挥,接下了一个十字星镖,旋而反手射出,正中最后那一人喉咙。
那人倒地之时,秦破阵愕然看到他身后不远处扶竹而立的青衫男子。
“子忧!”秦破阵急忙奔过去,“你如何在这里?”
颜子忧蹙眉道:“我得知德王派人在竹林部下八阵图,担心你陷在阵中,偷偷赶来帮你。”
“我早年曾与兄长学过六十四种阵法,这三笑林本是工部尚书监督开辟为猎场,故而那时德王就已在此作下手脚。这
整个三笑林的林木都已成布局,稍有不慎就会走进死门。破阵,我带你出去!”颜子忧急道。
“可你不该来此,太危险了。”秦破阵抚上面前男人的面颊,想起刚刚在八阵图中,正是因为心念着此人,才未中计
。
“破阵。我不能看着你死。”颜子忧摇首道。
秦破阵听了这话,心中突然犹如冰雪融化春水奔涌。他勉强压住心情,道:“先上马吧!”
秦破阵将颜子忧抱上马背,自已也一跃跨上去。颜子忧为其指路,黑马一路穿梭于青竹之间。
一路再未遇到埋伏追杀,秦破阵远远见了前面有左右两条路,略一踌躇。
“走右边。”颜子忧指道。
秦破阵立刻让飞骊加快速度。然而走到两条路前,秦破阵却突然见到两条路之间的竹子下靠着一个满身尘土的男人。
“徐大人!”秦破阵急忙勒马跳下,奔了过去。
“秦将军……”徐易山一见是秦破阵,鼻涕眼泪顿时齐齐淌下,“秦将军啊,秦将军救救我啊……快带我走吧……啊
……”
“徐大人别怕,破阵这就扶你上马。”秦破阵说着扶起徐易山,谁料徐易山两腿瘫软,死活站不起来。
这时颜子忧亦下了马走到跟前。
“子忧,帮我扶一下徐大人。”秦破阵便搀着徐易山回头望了一眼说。
“破阵?”颜子忧打量着徐易山,“这不就是那个在金罗寺出言欲让太后责我之人?”
“颜、颜先生啊,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啊……求你了啊……我、我给你磕头了……”徐易山见了颜子忧更是吓得大哭不
止。
颜子忧抬首凝视远路,“破阵,飞骊驮不了三个人,带上他只能有一人步行跟着,这路上恐再有追兵。”
“这等小人,莫要管他了。”颜子忧回过头冲秦破阵道。
然而他话音未落,秦破阵一把长剑就抵在了他颈上。
“你是谁?”秦破阵目不转睛盯着他,冷冷问道。
“破阵?”颜子忧大惊。
“别再装了。子忧他虽然嘴巴厉害,心地却善良。他决不会见死不救。”秦破阵目光一凛,剑又入了一分。
青衣男人轻轻笑了,“原来他是这样的,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个冷眼旁观,独善其身之人呢,故而特意作的冷漠些。失
算失算。”男子倏然飘向后方,竟变为一妖冶女子。
“你是,日本国的忍者?”秦破阵想起随父东征平乱之时在山东见着的那些个东边来的海客,其中亦有不少使十字星
镖,擅长易容遁地之人,秦胜言说他们是忍者。
“想不到秦将军还挺有见识。”女子媚笑道。
秦破阵怒火中烧,与女子大战数十个回合。那日本国忍者使出各种闻所未闻的异邦招法妖术,秦破阵与之对峙却难伤
其身。秦破阵一剑劈去,那女子却又遁了地不见踪影。秦破阵哼了一声,转身回到徐易山面前蹲下身,将剑放在身边
地上。
“徐大人,我扶你上马赶紧走!”秦破阵对徐易山说着,只觉后颈一阵阴风,他嘴角微扬,闪电般抓起地上宝剑向后
一把横刺,筋骨断裂之声,再回臂一抽,只闻身后重物倒地。
“卖你个破绽罢了。”秦破阵冷笑道。他扶住徐易山,道:“刚刚这妖女一直哄我走右边,我们就走相反的路好了。
”秦破阵正欲拉起徐易山,他却大声道:“不可!不可走左边啊!刚刚皇上和德王一前一后都奔左边去了!我们得走
右边才能活命啊!”
“他二人什么时候过去的?”秦破阵急问。
“半个时辰了吧……”
“糟了,我被拖得太久。”秦破阵眼中一黯,“事不宜迟,你我快上马赶去护驾。”
“我不去!”徐易山抱住竹子嚎叫,“李将军,王将军,樊将军……都死啦!他们都死啦!德王急着追皇上又看我手
无缚鸡之力才没杀我啊!如今活着的就剩你我二人啦……我不走左边……不走……”
秦破阵无可奈何的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徐易山,道:“那你走右边,我一个人往左边追。”
“不!”听了这话徐易山更是大哭,“万一我被那些忍者追杀怎么办……我不能一个人……”
秦破阵叹了口气,一把拎起徐易山扔到马背上,“飞骊擎霄日行千里,绝对没人追的上。你坐稳了别掉下来,让它带
你出林子。”
“飞骊!跑!”秦破阵大吼一声,黑马便一声长嘶,扬尘而去。秦破阵径自提了剑,沿左边林间小路飞奔而去。
溪水流淌于山涧,景泓右手持剑,左手扶住山石,一边喘息一边盯着五步外的德王。
德王笑曰:“贤侄,你自以为万无一失,却没想到如今要身死人手了吧。”
“我是没想到你竟还勾结异邦。”景泓道。
“这叫兵不厌诈。”德王道,“如今你养的那帮武将全部死在我的阵中了,你快引颈受死吧。”言罢举起剑。
“该引颈受死的人是你。我已在三笑林外暗布了三千弓箭手,只要你一露面,就当场处决。”景泓道。
“我带着皇上当挡箭牌,看看何人敢射我?”德王冷冷道,“本王戎马半生,为南朝打下半壁江山。你那昏庸无道的
父皇说收兵权就收兵权?用时好好供着,不用时一脚踢开,他当我是什么!他赚我的那半壁江山,我如今要从他儿子
这里加倍讨回来!”
德王手中剑光一闪,飞身而来。只闻金属相击的锵然巨响。
“你?”德王惊看霎时间冲入二人之间挡住自己进攻的玄衣男子。
“是我,取你首级来的。”秦破阵大笑,猛地将德王顶开。
“秦将军,你爹爹在我面前保你,果然不错。”景泓在他身后道。原来是这老头子给我揽的好差事,秦破阵气的两眼
发黑。
“秦将军,”这时德王却道,“你认为你是我的对手吗?本王在西北大漠徒手杀过狼,在西蜀一人与三百蛮子拼杀,
荒寒旷野之地喝过蛇血吃过熊胆。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能杀得了我吗?”
“我今日杀了你之后,他日便可像你一般冲他人吹嘘,那徒手杀狼,一人敌三百蛮子,喝蛇血吃熊胆的贼王,是我秦
破阵杀的了。”秦破阵摆开架势,双手握剑微笑道。
“竖子不知死活。”德王挥剑杀来。刀光剑影,两人厮杀,昏天黑地。
又交手了数十回合,两人分开对峙,德王突然笑道:“秦将军,这昏君可是把他那阴险的老子的路子都学到手了,这
边让你在北方十镇给他卖命,那边暗地里放冷箭。”
“你什么意思?”
“秦将军还真是蒙在鼓里啊,你不在京城的日子,你可知道这昏君是怎么好好招待你那位大画家意中人的?”德王讪
笑。
“休要胡言!”秦破阵大怒。
“你若不信,倒是问问他,他怎么把颜子忧骗入宫中,怎么借刀杀人,怎么逼他喝毒酒的?若不是那晦气的陈清远不
识时务闯进来,颜子忧还能有活分?”
秦破阵仍正着身子不露破绽给德王,余光瞥向身后之人。
只闻景泓冷笑道:“原来德王的耳目都布到内书阁了,佩服佩服。”
“秦破阵,如今你倒还要护他?你可知道,颜子忧为何一直只身留在京城?景泓层层眼线看得死死的!这昏君害死了
人家哥哥,怕人家张扬,怕天下人知道他一副谦谦君子的人皮下是怎的一颗阴险蛇蝎之心!你今日救他,他明日就杀
你,”德王意味深长的看了面色苍白的景泓一眼,“就像当年对颜惜之一样。”
“住口!”景泓从紧塞的喉咙中挤出一句。
“怎么?说到你痛处了?果然,你对颜惜之……”德王还未笑完,秦破阵就一剑刺去,他慌忙拿剑顶住。
“所以我讨厌你们这种啰嗦又糊涂的老头子,”秦破阵轻蔑道,“个人恩怨,卑鄙的私欲,却要和江山社稷,百姓安
生搅在一起,牵扯别人为你们这点破事受苦送命。老贼!休要再扰我心智!”
秦破阵全身热血奔涌,怒发冲冠,只一心一意杀将上去。
话分两头,京城这边日落西山,城上清角吹寒。城里各个大街上陆陆续续有骑兵马蹄声,不时见火把穿行。家家户户
房门紧闭,巷子里鸡犬不闻,连平时热闹的州桥夜市今宵也不见灯火。
陆府大门紧闭,任街上谁人暗夜行路。厢房内烛火烘得屋里暖和亮堂。一方深宅仿佛隔绝了内外,颜子忧懒散的靠着
床阁坐在床上,耳边只有屏风前男人一下两下指尖撩响的弦音。
颜子忧听琴听得一本正经,看人看的两眼放光。
止渊的白衣素琴,果然百看不厌,然而颜子忧叹了一声。但陆止渊只顾曲高不管和寡,无奈颜子忧再叹,升了一个音
调。
陆明谦终于放下琴笑了,“子忧,为何事烦恼?”
“无甚,止渊莫要停。”颜子忧笑靥如花,如菜花,黄中透绿。
知道他是素来不肯老实说话的,陆明谦起身走到床边挨他坐下。颜子忧七扭八歪,陆明谦敛服端坐,两人还真一番光
景。
天晓得此刻秦破阵是死是活呢,颜子忧心中既有牵挂,神情就不可能像平常一样,他那点演戏的本事也就骗骗自己还
行。
陆明谦见他神情有恙,原本弹琴时光华溢彩的目光也就随之黯淡下来。
颜子忧是最见不得陆止渊黯然神伤的,那就等于让他眼睁睁看着灿烂骄阳一下子给人射下来,原本的光明温暖都一下
子直直跌入漆黑渊薮一般。他瞧着近在身旁的陆明谦微笑道:“止渊与我此刻犹如伯牙与子期,可怜高山流水,怕是
知音亦终有一别。”
柔和温煦的光芒下,颜子忧说这话时的神情给映的格外柔婉凄艳,也就是这种时候,陆明谦会拿不准他这是故意的引
诱呢还是自然流露的本性。每当这时他总会有些踌躇,心里有些愧疚的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应这个男子一些真心。
自己给了他多少真情实意,颜子忧看得清楚,他那么聪明。
每每说些容易被误解的话,两人总是揶揄玩笑的口气。他对颜子忧的顺从态度,也大多出于当初和某个人的约定而已
。只有那一次封丘门的送别,他见他孤零零站在柳树下,心中隐隐动了一下。就是因为他那难得一见的小小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