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此殿。十八金罗汉乃年代久远的古画,与现今的释家画像极为不同,金罗寺也因这古画而得名。”薛太后道。
“今日能得观如此珍宝,实在是三生有幸啊。”许仲在太后身边感叹道。
众人推开殿门而入。
鸦雀无声了片刻,交头接耳声嗡嗡响起。
“陆明谦。”景泓叫道。
殿本不大,此时陆明谦尚未能进入。他穿过众人走上前去。
一瞬间他睁大了眼睛定在原地。一面墙上空如白纸,十八金罗汉竟不知何时被白灰粉去。
太后坐在侍从为她搬来的椅子上,唇畔带着雍容的冷笑。
“陆大人莫不是不识珍宝,竟令匠人粉去了?”一徐姓新党官员道,正是陆明谦的同辈进士。
“怎么可能!定是有人陷害!”周俨温挤出来大声道。一旁秦破阵的目光扫过满场官员。
若说陷害,让人很容易想到又是党派倾轧。陆明谦既被认为是保守党派,众人的目光自然便有意无意的聚到了陈清远
身上。
“陆明谦。”景泓看着陆明谦再次道,“给我一个解释。”
陆明谦面色凝重,微微动了动唇,却慢慢跪下来,道:“请圣上降罪。”
“止渊!”生性正直的周俨温惊叫道,他回头看秦破阵求助,秦破阵却只是皱眉沉思。
这时德王已派人将昨晚守夜的工人叫来。
皇帝亲自询问之下,工人颤抖的答道:“昨,昨晚草民酉时三刻还来看过,画、画还好端端在的……”
“然后你可再来看过?”景泓问。
“没再看,不过草民、草民一直在小院外的棚子里守着……”
“你可见什么人来?”见这工人说话不利落,德王愠声问。
“草、草民……”工人左右看了看。
“但说无妨。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这里不会有人为难你。”见这工人胆小,景泓便尽量温和的劝问。
“草民见着……见着他来过!”工人畏惧的伸出手指了陈清远一下。
众人皆惊。
“陈大人,可有此事?”景泓问。太后侧目仍旧一脸镇定的陈清远。
“回皇上。微臣确实来过。”陈清远拱手道。
“陈相来此所为何事?”
“回皇上,臣来看画。”陈清远对众人怀疑的目光安之若素,“观《十二金罗汉图》,能坚定臣的决心,不苟且于群
污。臣昨夜,意志动摇心灰意冷,故前来观画,以求振作。”
“本王原以为陈大人总是一本正经,想不到也有如此风趣的一面。”德王笑道。
“德王殿下,陈清远并未说笑。”陈清远依旧是严肃的语气。
“陈大人何时前来,在这里待了多久?”景泓又问工人。
“戌时刚过他来的,待了半、半个时辰。”
“在他之后可还有人来过?”景泓再次问。
“没、没旁人了。”
“你一直醒着?”
“草、草民一直瞪大了眼睛不敢偷懒啊……皇、皇上……”
“好了,你退下吧。”景泓示意把工人带出去。
众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这时一直闭着眼睛的薛太后却睁开眼睛道:“陈宰相,你可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变法再加
上太后寿宴那一次,薛太后对陈清远可谓积怨已久了。毕竟是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宰相,景泓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微臣不能。”陈清远却道。他是个只知道行得正不怕影子歪的人,故而这种时候还能平静如故。
“你若不能证明自己清白,就由大理寺来证明好了。来人!”薛太后道。陈清远毫无预料,顿时满面惊愕。
“请慢!”
陆明谦忽然跪直身子道。
太后冷冷看着陆明谦,似是嫌他不知死活。
陆明谦却不顾太后冷眼,用平时不疾不徐的语速道:“启禀太后娘娘,刚刚守夜工人说陈大人在昨夜戌时前来,待了
半个时辰,就是说他在戌时二刻离开。戌时二刻到现在,已过了整整七个时辰。然而这墙壁上的白灰,”陆明谦顿了
顿,众人皆转过头注视着墙壁,“还如此潮湿,恐怕所涂还不足七个时辰。”
陈清远错愕的盯着言罢垂首的陆明谦。
“止渊!”景睿在陆明谦侧后低声急唤。任谁也不能料到,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陆明谦,此刻竟还有心情为政见不
合的陈清远辩护。
这时秦破阵与其父秦胜言默默对视一眼。
“陆明谦,你说不是陈相所为,那是何人干的?”薛太后倦怠的腔调问。
“罪臣……不知。”陆明谦道。
“好个不知!”薛太后突然作色,“你奉命负责金罗寺修葺之事,如今镇寺之宝被人所毁,你却还敢面不改色的说你
不知!你这分明是欺君!”薛太后对陈清远的火气霎时间全部撒在了陆明谦身上。
“罪臣,任凭太后处罚。”陆明谦虽心思缜密,然毕竟公务繁重耗费心力,他早有所担忧,却终还是晚了一步。
“太后娘娘,陆大人并非欺君,他最多不过是玩忽职守之罪啊!”景睿急道。
“陆明谦自己都不辩解,你堂堂一个王爷倒是会替别人着急!”太后斥道,“来人!把陆明谦拉出去打一百大板!”
“母后!”太后身旁的婉惠帝姬竟突然道,“母后请息怒,陆大人毕竟是朝廷的栋梁之才,政绩显著……”
“你住口!你女儿家家害不害臊!”太后听了婉惠帝姬的话自然想起陆明谦拒绝做驸马之事,更是怒火中烧。婉惠帝
姬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捂面悄泣。
“母后,陆明谦毕竟是一介书生,一百板子怕是要他命了。还请母后三思才是。”不知是不是因为陆明谦为陈清远的
辩护,景泓难得不计前嫌为他求情道。
太后怒而不语。
秦破阵攥紧了拳头,目光比平日更凛冽犀利,他悄悄向前一步,却被其父一把拉住。秦破阵愤然回视其父眼色,用力
一挣,眼开要冲出人群。然而正是在此时,一个飘忽悠然的声音突然降落于这紧绷的气氛当中。
“太后娘娘请息怒,不要为这帮人伤了身体才是。”一青衫男子走出来,悠哉游哉的微笑道。
“你是何人?”太后倒当真缓了缓口气问。
“草民颜悦。”颜子忧拜道。
“名震南朝画坛的颜七杯?”太后问。
“颜悦不过是喜欢画罢了,时人说得太过。”颜子忧说这话时却一脸大言不惭的表情。
一旁的景睿恨不得一把把颜子忧拉出去,这厮说话向来口无遮拦,要是那句话得罪了太后,他这个把妖孽带进寺院的
人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一直一脸事不关己表情的陆明谦第一次面露焦急之色,然而颜子忧却视而不见。
“太后娘娘,陆明谦确实罪不容诛,今日就是打死也不足惜。悦可惜的是——”颜子忧说道这里微微一笑,“就是打
死陆明谦,也换不回那千年奇画了。”
太后叹了口气。
“不过,原画虽回不来了,摹本倒是可以。”顿了顿,颜子忧依旧一脸悠远微笑的说。
“喔?你此话何意?”太后注视颜子忧问。
“颜悦曾有幸观摩过壁上的《十八金罗汉图》,此画观之甚为震撼,故而颜悦当时暗暗将全图记于心中。若要背画出
来,亦非难事。”
“颜七杯,你这话说得未免太大了吧?”太后眯起眼睛侧目道,“你只看过一遍,怎么可能一毫不变的重画出来?”
“颜悦若画的有一毫之差,甘愿任凭太后处置。”颜子忧脸上倏然不见了悠哉笑容,端然躬身一拜。
“太后!颜悦一向言过其实!请您不要信他!”陆明谦竟惊慌失措的大声道。
“好!颜悦,我给你三天时间。三日之后若见不到分毫不差的《十八金罗汉图》,我便拿你是问!”薛太后不理睬陆
明谦苦劝,直视颜子忧道。
“遵太后懿旨。”颜子忧笑着说。
“陆明谦失职之罪不可不罚,拉出去杖五十!”薛太后起身道,“若是三日之后见不到罗汉图,剩下的那五十板子再
给他补上!”
众人亦随太后而去,陆明谦被小吏用杖抵着走过颜子忧面前,低声愠道:“子忧,你不要性命了!”
“刚刚不要命的人是你。”颜子忧瞪着他,冷冷甩出一句。
16.三日之限
斜阳垂柳京城路,满城尘烟不报阴。
秦破阵穿过车水马龙的御街,骑着黑色骏马一路西至金罗寺——太后目前暂住宫中。秦破阵下了马,快步走进寺内。
穿过小径到了一处院落,院内殿宇上的青琉璃瓦在斜阳下如碧浪翻滚。秦破阵刚从练兵场归来,一身戎装,每走一步
铠甲铿锵。他在门口停下,这时殿门打开,一士兵端着一箸未动的饭菜退出,从秦破阵身边走了过去。
秦破阵默默看着,又向前走去,却被殿周围把守的士兵拦住。
“秦将军,皇上有令,三日之内任何人不得进入。”一将领道。
秦破阵看了看他,却把手按在剑上。一干士兵不禁同时一噤。单骑杀入同城千万北军阵内如入无人之境的秦破阵的名
号,早已天下皆知。
“破阵!”然而这时却有人走出大声喊他,原来是负责看守此殿的殿前司都虞侯周俨温。
“你们都退下!”周俨温喝道。于是众士兵皆收起干戈退回原处。
“他还好吧?”秦破阵轻叹般问好友。
周俨温看看秦破阵又看看殿门,沉吟片刻,冲秦破阵努努嘴就转身向院外走去。
秦破阵推开殿门,合户走入殿内。
高二十尺,长四十尺的巨壁前,竖着一架木梯,梯上一人,脖子上挂着个装墨砚水笔的篮子,左手托着右腕伏在墙上
挥毫如雨。
墙上长眉罗汉捋眉长啸,颧骨高耸,神情高远;一旁伏虎罗汉瞋目绝眦,面如红莲之火,金赤辉映。此刻作画那人正
用额头顶着墙全神贯注的描画赤虎身上细如发丝的金纹。
“子忧。”秦破阵轻轻唤了一声。那人却动也不动,只一味运腕不止。
秦破阵低头看了看地上新送来的晚饭,“子忧,你难道整整一天未停笔?”声音消失在偌大的殿中,只有回声应答。
秦破阵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梯子上的人,不知又过了多久,只见他右手突然一颤,笔摔在地上,他捂住手腕却蓦地失了
平衡一头就向下栽去。秦破阵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将他接住。
“子忧!子忧!”秦破阵大声叫道。
颜子忧面如白纸,恍惚的睁大着眼睛,空洞的目光落在秦破阵脸上。他动了动干裂的唇,哑声道:“没……时间了。
”
颜子忧摇摇晃晃推开秦破阵,用左手蹭掉摔下时脸上沾的墨,重新拾起地上的篮子挂在自己脖子上,转身就要朝梯子
走。
“子忧!够了!”秦破阵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颜子忧徒劳的挣了挣,愠怒的回头瞪着秦破阵。
“如果,”秦破阵却依旧拉着他不放手,眼睛死死盯着他,“如果我把毁掉壁画的人抓起来……”
“不可!”颜子忧却遽然道。
秦破阵一惊,随即了然于心的无奈叹道:“原来你知道了。”
“破阵,”颜子忧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任何人都可以抓她,就是你不可。”颜子忧推开秦破阵的手,把手臂抽回,
转身向未完成的壁画走去。
“破阵,你不要再来看我,这让周将军为难,也会令我分神。”颜子忧重新站在梯子上一边研磨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
,“这画少说画了三年,我如今只有三日而已。少时颜悦常得众人赞誉,而如今我也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徒有虚名
。不光是因为止渊,”颜子忧一边画一边道,竟全然不见了过去一说起话来就避重就轻,拖泥带水的毛病,“你与你
爹当小心陆止渊才是,他必然也想到了毁画的元凶是谁。止渊宁愿受一百杖也不说出她的名字,定是他日要以此为要
挟。”
“多谢忠告。”秦破阵一揖道。
天色暗淡,秋虫唧唧。殿内几排蜡烛,映得壁上一片金辉。颜子忧站在梯上,左手捉住蘸了金色染料的袖子往墙上涂
抹。他此刻腰酸背痛,却不敢轻易下去休息。一旦精神松懈下来,恐怕就再站不起来了。颜子忧心里颇有些忿忿的咒
骂陆明谦,这人城府太深,走一步看十步,可怜自己当了他的棋子。不过也是活该,颜子忧又自嘲道,明知这人心机
,却偏偏忘不了墙头马上的初见之情。
颜子忧叹了口气,不再哭丧着脸自怨自艾,精神再次凝集在面前壁画上。这画本是数百年前的古画,画上的线条还不
够流畅,服饰衣带等虽有迎风飘举之态却略显僵硬。现今的释家画像人物多慈眉善目,而这十八金罗汉却容貌粗犷遒
古,神情各异。虽然状貌奇异,但倒是让人觉得生机勃勃,颜子忧一边回忆的画着一边思索。陈清远曾经说过,能画
此画之人必定心怀悲悯,便是因为他在这一幅画里看到了众生万相,皆有佛性。
窗外天空已露出了鱼肚白,颜子忧再次抬起右手。天幕四垂,千里秋霜,人便像那沧海中的一粟,终要泯灭归于六道
轮回。
颜子忧在这片寂寥中挥毫忘我飞白皴点。把全部生命灌注于唯一,便是执;而太过执着,便成了妖孽。
三天之后,凤鸾龙辇,薛太后皇帝及诸近臣临于金罗寺。
天色熹微,太白未落。周俨温为太后皇上打开殿门。
巨壁之上,十八罗汉金光闪闪,龙腾虎啸,袈裟飞举,只消一眼便顿觉大风迎面,如上九天。
众人唏嘘不已,景泓一人盯着画上金龙身上的鳞纹,心中波涛迭涌。画上龙纹乃捉袖而皴。他不禁想起许多年前自己
的一次出逃。不愿要太后选定的皇后,便一个人跑到了宫外。身无分文吃了霸王餐,被酒楼的人扣下。正当危急时候
,却见一个年轻男子走到他面前说要替他付账,不知为何酒楼里的人却不要他钱只向他索画。年轻男子也不讨笔,只
攒着衣袖挥墨淋漓于酒楼空白墙壁上,待画完时只见满壁烂漫雏菊,落英纷飞。
“唉,好脏啊。”景泓还清楚记得颜惜之画完后看着袖子说的第一句话。
“快回家吧,小官人。”那时两人还不相识,颜惜之微笑着对怔住了的景泓说罢后便飘然而去。
景泓眼前有些模糊,回忆却被太后的话打断。
“颜七杯?”薛太后叫道,这时众人的目光才从古朴奇峻的壁画转移到趴在画的最底端的男人身上。
颜子忧猫腰蜷跪在地上,仍托着右手一笔笔描画龙尾的细纹。
“颜悦,太后叫你呢!”徐姓官员大声叫道。
颜子忧几乎一跳,蓦然掉了笔恍惚回过头,不可思议的打量着身后这一大群人。他如同刚从水里被捞上来一般,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