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大概是老天今天真的存了心要找夜枭的麻烦,那两个人刚走没多久,另一个人又站到了他所在的树底下。
不过,这人不吵也不闹,甚至都没怎么动,静悄悄的,夜枭就索性当他不存在,兀自闭目,继续睡。
只是,这个人之所以不吵不闹又不离开,并不是脑子坏了特意跑这树下当木头桩来了。他是追踪着两个人来的。只不过,那两人明显早他一步离去。而他之所以没有立刻追去,乃是因为他突然察觉这棵树附近的气息有点儿不对劲。
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地将一缕落到眼前的发拂到耳后,颜色轻浅的眼珠转了转,他突然笑了,温柔而醉人。
“树上的朋友,你还不下来吗?”
沉沉的,又带着悠闲声调的嗓音让夜枭很不高兴。明明他都安静装死地躲在树上了,一个两个三个,怎么全都阴魂不散地转到他这里来啊!难道这棵树上长了金子结了银果不成,稀罕得让他们全靠过来了?
纳闷地张开几近于白色的眼,夜枭认真地盯着这棵非常“受欢迎”的树瞅了片刻,然后失望地把眼又闭上了。
明明就什么也没有嘛!害他还期待了一下,顺便还奢望了一下可以不用去杀人干活就有钱买饭吃。
说完话之后,保持着醉人笑容的男人等了一会儿,然而,夜枭完全不买帐,压根就没想要下去。
叹了一口气,脚尖一挑,长指轻轻向上一弹,破空之声顿起。
夜枭手腕一翻,同时头一偏,躲过了射向他脖颈的暗器。慢慢地将握住的手掌伸开,那里面是一颗随处可见的小石子。
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暗器,然后又是一颗小石子,这人怎么这么麻烦啊!
夜枭断定自己遇上了一个麻烦的人,而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因为这种人比起其他人要不好对付。
眼见这树上是待不下去了,夜枭翻身弯起身子,如一只优雅的黑豹,一弹就如箭般射了出去。
手指一顿,男人唇角的笑意加深,脚步一侧,使出独门步法紧追上去。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人从眼前逃脱。
这种鬼魅一般的速度跟隐匿身形的手段,他来到中原之后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就是那日在树林中偶遇的青年。
带着幽蓝光泽的黑发被速度形成的强风吹得散乱,有数根抚过了男人左眼下颜色妖艳的鱼,乍看上去却像是它深入了海洋的深处,悠游于海藻中间,更显得鲜活非常。
南海冥家人脸上的刺青,都是经过慎重载考量才选好种类定好颜色的。也只有族中长老以及族长才知道,这刺青是暗寓着各人性格,甚至还包含着大多数人的名字。
比如冥蓝脸上的,是一条电鳗,代表他温顺可爱却隐有危险倾向的性格。而蓝色,则是他的名。又比如冥非脸上的鲨鱼,象征着坚忍强悍又极具掠夺性,而颜色,按一般的推测,明明应该是“绯”,暗寓“非”。但是冥墨却故意纹成了带着淡淡隐青色的血红,恰恰又暗含了另一层悬机——非“绯”,似“绯”又非是“绯”。隐之又隐地将这个“非”给含了进去。
而这,却并非冥墨的错,而是现任族长的暗中授意,也是对冥非继承人资格的另一项考察。当冥非能够理解脸上刺青真正含意的时候,他离继承族长之位就更近了一步。
此时天色近晚,眼力好的人却可以看清冥墨白玉般脸上的那条鱼虽然颜色艳美,但那张开的嘴中却分明有着可怕的利齿。
欲择人而食。
******
夜枭挺不高兴的。身后的家伙死缠着追,紧迫盯人的身手不差,怎么甩也甩不掉。
比起冥蓝和冥非,冥墨的冥家步法更为纯熟,同时,施行起来速度也更快。虽然夜枭的速度的确是快得令人心惊,但是在冥墨使出全力的紧追不舍下,也着实无法轻易摆脱。
野兽,都讨厌被紧盯着无法脱身的情况。那会让它们有一种被时刻威胁着的危机感。而夜枭此时也有这种感觉。
于是,他倏地停了下来,手一伸,就把那邪剑抽了出来。
如果甩不掉,那么便杀掉好了。
夜枭并非凶残之辈,却也不是什么良善好人。杀戮于他,是谋杀手段,更是本能。更何况,他才回归人类没多久,压根没人教导过他什么是是非曲直,世间普遍的道德准则,放在他身上都不适用。
有威胁,就消除,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夜枭无法压制这种本能,也根本不晓得要压制。
冥墨在稍后也到达了夜枭所在之处,急喘不止。
正常人在跟着夜枭狂奔如此之久之后,体力都会吃不消。而夜枭曾经有过多次数日饥饿狩猎的经验,体力远在正常男性之上。
但是夜枭连喘息都没乱半分的平静无事模样,却令不知他底细的冥墨大为惊讶,不由得再度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个武功高强行事诡秘的青年。
清淡的眉眼,略显苍白的皮肤,高挑的身体稍瘦,却并不软弱,反倒像是饥饿戒备的兽,每一块肌肉下都藏着强劲可怕的爆发力。只可惜,双眼紧闭,大概是个瞎子。
冥墨飞快又仔细地在脑中过滤所有知晓的江湖人物的资料,却找不到一号人物可以跟眼前这人对上号。
“请问,少侠如何称呼?”
标准的江湖礼节,若是一般的江湖人此时便会报上名号。可惜的是,夜枭基本上没有同什么江湖人打过招呼。他只是杀人。
野兽在咬杀猎物前,断断不可能去打什么招呼。
邪剑在手,剑尖指地,杀气慢慢地将周围所有的空气都冻结。夜枭的耳边动了动,他在锁定对方的位置。
全身一寒,冥墨戒备地盯着夜枭,不明所以。
他明明打了招呼不是,为什么对方却连个礼也不回就杀气暴涨?他做错了什么?
冥墨什么也没做错。不,也许他的确是做错了一件事。就是跟在夜枭后面这件。
有些人,是绝对不能去招惹的。这就如同绝对不能与兽谋皮是一个道理。
足下一蹬,剑柄一转,夜枭执剑,掠过了冥墨身侧。
嘶啦一声,一片长袖随风飘远,冥墨的头上滑下一滴冷汗。刚刚,若非他急速偏移了身体,这掉下的就不是袖子,而是他的左臂!
方才,他只看到一片淡色的影子从自己身旁掠过,竟连那人的动作也未看清。
定定神,冥墨心中对夜枭的评价又高几分。
这等人物,若不能收入麾下,便绝对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否则必成大患!
夜枭手腕再一转,长剑漆黑如夜,半丝光芒也未透出,却莫名的比寒光四溢的宝剑更危险上几分。
发丝轻轻被风吹拂,有一种淡淡的冷冽从静站的夜枭身上发出,冥墨不能不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去应对。甚至,他还自腰间抽出了武器——柔软如布般的透明长鞭。
不知那是何种材料所制,握到手里竟然可以透视出周围的景色,若非鞭柄上有一道细小的红痕,乍一看去还真看不太出来冥墨手中握了东西。
夜枭闭目,耳朵轻动,身形突然一退,竟然隐进了阴黑的树影中。
冥墨的瞳孔骤然放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此高超的隐匿功夫,是他生平所仅见!
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极致,冥墨自知遇到生平最棘手的敌人,不由得更加慎重。却不知,这一次夜枭又把他晾在了这里,早就远遁无踪。
非是怕,而是夜枭讨厌做无酬之劳,且懒到无可救药。
冥墨久立戒备许久,也未见那人再度攻来,细细搜寻之下,才发现自己又被人给晾了,不由得既松了一口气又郁闷到无以复加。
这一边,夜枭的麻烦不断,另一边,冷破军却在久等夜枭也未归的恼怒中渡过了整整一夜。
风静静地隐在暗处,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而靛则无所谓的看着风皱紧眉头,想笑,又有些忧愁侵染上面颊。
主人这样在乎一个人,是他们生平所仅见。然而,这种在乎是好是坏,他们说都说不准。
夜枭的确很厉害,应该会是主人成功霸业的一大助力,但是问题是——他真的会成为助力吗?按他目前的表现来看,倒是个不大不小的累赘。
“混帐!风,出去把他找回来!”
天色渐渐变得明透,日头慢慢升起,冷破军的脸上却是寒霜未退,其下的怒火隐隐开始爆发。
“是。”
风暗叹一声,立刻将要领命而去。却被靛拦了下来。
“主人,属下认为不妥。”
“哦?”
冷破军微显诧异,看着从不曾忤逆自己的靛跪于地上,高扬一侧的眉。
“上次,风也是追夜枭而去,却掉入陷阱。这一次,属下愿替风前去。”
靛的声音平静,手脚却轻轻颤抖着。
跟着冷破军最久的,就是她跟风,所以她非常明白冷破军英俊正气的外表下隐藏着什么样的冷酷性格。
“你去?”
玩味地眯起眼,冷破军颇感意外。目光不由得在靛以及风身上来回游移。
这两个人……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展出了什么……
“是,属下愿往。”
靛的态度坚决,风却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他堂堂暗卫之首什么时候轮到女人来帮他挡危险了?!
不同于冷破军只要有才能就不论男女性别的开明理念,风骨子里还是颇传统的男子,能安然与靛同事一主只不过碍于冷破军的命令。其实,风是很不愿意跟一个女人共同行事的。
“属下可以达成使命。不劳他人插手。”
风的声音已经透出冷硬,靛若是识时务就该适时收手。然而,靛却压根不是以男人为天的传统女性,一听出风话中的拒绝之意以及声音中透出的那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讽,顿时也被挑起了竞争之心。
靛是何等聪慧的女子,自然也早看出这些男性暗卫对她的轻视之心,所以才会拼命的练习,直到晋升贴身暗卫,奉命专司暗杀。至此,再无敢小视她之人。
只不过,风明显不在这些人之列。
气鼓鼓地瞪了风一眼,靛决心替代风执行此次任务的意愿更加坚决。
“属下以为,女子细腻,行事才够慎密。且风刚刚失手,旧伤未愈,实该多加调息。故,属下冒险请命,请主人应允。”
重重的咬下的“女子”两字,令风的耳根微红。而后靛所说的话,却令他着实不悦起来,脸色也变得冷峻。
冷破军高坐椅子之上,看两个属下难得的斗嘴场景,不由得嘴角微挑。
属下和睦固定是福,但看着属下互斗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不要吵。”看了半天的戏,冷破军过了眼瘾,然后慢慢开口一句话三个字就停住了两名属下隐带针锋的争论请命。
“靛,你去吧。风留下。”
这个命令一出,一人喜笑颜开,另一人则阴沉如冰。
青色的身影微微一施,立刻自屋内消失。留下风一人跪在地上,心中不服亦不甘。
这一次,他之所以接下这个任务,风全都是为了一雪前耻。上一次连看个人都能看丢,而且最后甚至连自己都能弄丢了,实在是把身为暗卫之首的脸全都丢尽了。好不容易又得了一样的机会,正想着将前次的耻辱抹杀掉,哪想靛竟然冒出来当了程咬金!
“主人,为什么……”
风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压不下心中一口气,正待抬头问明,却被冷破军抬手止住。
“稍安勿燥,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
******
夜枭找上“包打听”的时候,他正一如往常般坐在“老地方”里面打嗑睡。抬头见是夜枭站在跟前,“包打听”有点儿傻眼。
前儿个,“包打听”才得到消息说夜枭已经回到冷破军那里去了,而“老地方”附近的人手也都迅速撤离,他还以为已经没事了。但是看着眼前闭着眼睛一脸木头表情的夜枭,“包打听”就知道——麻烦又上门了!
他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一只手掌伸到了他的眼前,若在从前,“包打听”肯定会非常高兴甚至兴奋地将一些最难完成从而报酬极高的任务交到夜枭手里。但是,在冷破军在他这里走过一趟之后,“包打听”突然有了一个很让他惋惜的认知——夜枭以后都不能再用了。
那位正义盟盟主在他这从阅人无数的老眼看来,完全有凌驾九五之尊的魄力!而那貌似正义的外表下所隐藏的冷酷与邪妄,更是比魔教中人还要阴邪狠毒!
在见识过这位盟主果决狠厉的手段之后,“包打听”唯一纳闷的,就是冷破军这人到底是怎么蒙蔽了众多德高望重的掌门们的眼睛,竟然当上了正义盟的盟主?!
不过,有这样一位气质完全跟正义不搭的盟主,正义盟大概再过不久就会变得强盛,也许用如日中天来形容也不为过。
“包打听”自认很懂得识人,只一眼,他就能将一个人的本质看出七八分。然而,到了冷破军的身上,他却发现自己连冷破军的五成都看不透。
——这是个城府深得异常可怕的男人!绝对不能与他碰到一星半点的关系!
存了这样的心思,当然就要跟夜枭这个王牌杀手保持距离。毕竟,冷破军之前是因为什么找他麻烦,“包打听”还心有余悸。他又不是夜枭,没那么健忘!
“你还是走吧,我这小庙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包打听”挥挥手,心疼地看着夜枭。他当然不是心疼夜枭,而是在心疼以后再也赚不到的大把银子!这是多好的一棵摇钱树啊,却要自己亲手推出门去。一时,“包打听”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肉都在痛。
“理由。”
收回手,夜枭不明白,而且很不耐烦。明明原来都是这样做的啊,为什么他不给自己任务了呢?没有任务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有饭跟床。夜枭直白的脑袋笨虽笨,但是关系到饭的时候就变得比较灵透了。
“我实在是招惹不起您这尊大佛呐!您老行行好,外面走着吧,以后也别再来了!我真的供不起您哪!”
“打听包”只想着越快把夜枭这尊大佛请走最好,否则指不定又从哪窜出一群正义盟的人找他的麻烦。
“不。”
夜枭抿了抿嘴,那双白眼竟然睁了开。这突然睁开的诡异眼睛着实把没什么心理准备的“包打听”吓了一跳。
“你你你,你说什么?”
“包打听”觉得自己又有麻烦了。
“不。”
人家听不清,夜枭就再重复一次。事关他以后的饭跟床,多累一点儿也无妨。
总之,夜枭不同意!他要任务!他要钱!他要饭!
******
“我真的用不起您,您还是快到别的地方去吧。凭您的身手想找活还不容易啊……”越说,“包打听”越心虚。夜枭是什么样子的人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一样,离了他这条中间线夜枭压根就接不到活儿。而想要夜枭杀人的人们,也同样找不到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得跟隐身人一般的夜枭。
一再被拒绝,饶是夜枭也有了火,虽然这火不大,但是足够他飙起杀气的了。
而“包打听”又是什么样的人,敏锐得跟人精似的,一察觉这杀气就全身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
哎哟喂!他怎么这么倒霉啊!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回,他还真是碰上了送不走的铁疙瘩神!这夜枭,惹又惹不起,弄又弄不走,现在更是把锋芒冲向了自己!这可怎么办?
这“包打听”是又郁闷又害怕,他怕是这世上最清楚夜枭杀伤力的人之一,现在他又成了夜枭立刻要刀剑相向的人,他能不怕吗!可是,“包打听”毕竟是老来精,脑袋不知比夜枭精明了多少倍。明的送不走,不如就用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