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他本不想说,但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
「你们可以说本座为己私欲投靠奸臣,你们也可以说本座丧尽天良连个孩子也不放过,但有这样一个人,在本座心里
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存在,若要他生,便只有阮素雪和她的孩子亡,反之……亦然。」
对妇孺孩子痛下杀手,实乃违背江湖道义之事,但是他……别无选择!
燕云烈说完,看到凌青嘴角浅浅弯起,竟是在笑!悲痛到极点又带著嘲讽的笑。
不知为何,燕云烈觉得自己心口竟一跳一跳地痛,那阵不安越发地强烈,黑压压地笼罩在心头。
被这阵不安搅得有些心烦,燕云烈抬手手指一弹,点了凌青的昏穴,然後拂袖离开。
第五章
因为实在放心不下让凌青单独一个人带著孩子,阮素雪将祈昭托付给黄大夫的夫人,自己从镇上赶了回来。
远远便见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连灯也不点一个,心里便生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待走到门口,闻到一阵血腥扑鼻,便
知一定是出了事。
嗒!脚像踩进了水塘的声音,阮素雪掏出火折子一照,不由吓了一跳,鲜红的血水在地上汇成一滩一滩的水洼,再照
远一点的地方,只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个人。
阮素雪认出他们衣服上绣的纹样,知道是冲自己来的,捏著火折子的手微微颤抖,整个屋子安静得出奇,没有一丝生
气。
阮素雪看到地上还躺著红杏,被人一刀从颈脖劈下来,脸上的表情狰狞恐怖。不知道凌青和孩子怎麽样了?
她小心绕开地上的尸体,到厨房去取了盏油灯过来,总算能看得清些了,却是一瞬间愣呆掉。
凌青身体斜斜地靠著门框而坐,右手垂在身侧,肩上血肉模糊,血染了大半个身子,低垂著头,头发遮住了他的脸。
他左手抱著一团血红血红的布,左手手腕弯成一个扭曲的角度,显然是断了。
「凌青?!」
阮素雪连忙走上前在他身前蹲下,油灯放在地上,见他没有反应,阮素雪一下背脊发凉,幸而看到他的胸膛还有起伏
,伸手抓著他的胳膊晃了晃他,「凌青?凌青?」
依然没有反应。
阮素雪的视线落在他紧抱在怀里的东西上,方才只以为是一团红布,此刻才看得清楚,却是背上再又一寒……
颤抖著手去掀开那团布的一角……
「啊──!」
阮素雪惊叫了一声,连忙用手捂住嘴,眼里的泪水顷刻汹涌而出。
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情。
「凌青!凌青!」阮素雪抓著凌青的肩膀又摇了几下。
凌青这才像听见了声音有了反应,缓缓抬起头,却是两眼茫然。
阮素雪哭著用手抚上凌青的脸颊,泣不成声,「是姐的错,是姐害了你们,是姐连累你和孩子……」
听到孩子两个字,凌青身体一颤,涣散的眼神在眸眼里微微汇聚,渐渐清明,彷佛陷入迷雾里的人一点点清醒过来。
他看著阮素雪,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拉动风箱一样破漏的声音。努力半天,终是合上嘴唇,咬紧了牙,然後低头要
看怀里的孩子。
阮素雪猛地将他的脸捧正,不让他去看怀里那团已辨不清脸面身体的肉团。
「凌青!」阮素雪沈了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你现在听姐的话,别去看,别去想,忘掉他!就当他
……从来没有来过!不然你这一辈子都……」
凌青初时还显得迷茫的脸上,已被难以言喻的绝望和悲伤所取代。
来不及了……怎麽可能不去想?怎麽可能忘得掉?
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
凌青的嘴唇颤了颤,「祈夫人……孩子……」依然还是那样,极度悲痛之下还是强忍住眼里的水湿,不让其决堤崩溃
。
「凌青!」
阮素雪猛地直起身将凌青圈进怀里,不忍看到这孩子这样痛苦却还要强忍的表情,也更加的内疚於自己给他和他的孩
子所带来的不幸,但是她什麽都做不了,唯有轻声安抚。
「别去想了,什麽都不要想,忘掉他,忘掉他……」
一遍又一遍,催眠一样,凌青靠著她的肩头身体一直不停地颤抖,耳边是他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的声音,像是拚尽全力
要强忍住什麽。但是阮素雪却早已泪流满面,止也止不住。
京城沈香阁。
「铃堂主,你不能进去!教主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让开!」
铃钧不顾阻拦他的花娘,气势汹汹一路在廊上走著,白衣随步履当风飘飞,带出几分凌厉的气势,腰上垂著的那串银
铃一阵阵急促的响著。穿过前厅,走到後厢的一间房间门前,被花娘一把拉住,「铃堂主,不能进去。」
铃钧看了她一眼,却是根本不听她的话,抬腿就是一脚,将门踢了开来。
「燕云烈!」
一进门就直呼教主的名讳,把跟在他身後还欲拦他的花娘吓了一大跳。
燕云烈放下手里的书,看见来人,脸上倒没有怒气,挥手示意那花娘退下,然後才懒懒开口,「你还是这样没规没矩
,身为堂主要有堂主的自觉,这样擅自而为如何让你下面的人服你?」
铃钧走上前,言辞咄咄逼人,「那你身为教主,又做了多少让教众不服的事情?」
燕云烈本还平静无波的眼眸里,凝起点点厉光,微微眯眼看向铃钧,「你私自下山就是为了质问本座这个问题?」
铃钧双手撑在书案上,微微俯身,腰间的银铃如流水击上岸石一般轻灵松脆地响了响,「燕、教、主……」这三个字
力带千钧,「你不惜身败名裂,甚至搭上整个天绝教为世人所不耻,究竟是为什麽?」
燕云烈脸上一下肃敛起凛然的表情,却仍是语气平淡,「铃钧,你最该知本座的。」
铃钧手撑著书案不语,良久才淡淡问道:「是为了他?」
说完,铃钧嘴角微微撇开一抹笑,似在自嘲又像是在嘲讽他,「你竟然为了一个侍宠,不惜为奸人所用,对孤儿寡妇
下手?燕云烈,你还知道什麽叫江湖道义?你还有没有人性?」
「本座并未动手!」燕云烈低声吼道。
室内一下沈默,燕云烈自知失态,定了定情绪,「本座只是去对付和阮素雪在一起的高手,他们母子两个……」虽说
不是他动的手,但是他难辞其咎,若不是他重伤了挽月剑凌青,恐怕以他的剑法和武功,要对付那几个血滴子该是绰
绰有余。
但他需要解开「及第」的方法,而若想要从霍贤这里得到这个方子,他不得不博取霍贤的信任。
「及第」一蛊,相传乃霍贤门下之人所出,并不立刻夺人性命,旨在以其控制人心。
蛊虫藏於人脑,以吸食脑髓为养,若用特制药物牵制毒蛊,少则可让中蛊者多活数年。而自蛊现世之日起,那制蛊之
人却已不见其踪,如今这世上只有霍贤知道其解。
秦林显然中蛊已有数年之久,若再不拔蛊,恐有性命之忧。祈家一事,江湖盛传,燕云烈也自然不可能没有听说。
秦林的命,护国勇将遗孀和遗子的性命……两者摆在他面前,他只能选择一个。
於是他选择了前者,明知这个选择将为世人唾骂为江湖人所不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动手,但也眼睁睁地看著那个
女人和孩子死在自己面前。
他知自己早已万劫不复,只盼还能再见秦林一面,问一问他,为何要不告而别?为何要消失无踪?难道那些时日的情
谊都是假的?还是根本不相信他燕云烈的真心?
燕云烈脸上略略露出疲态,当初决定和霍贤交易的时候,卫禹第一个站出来质疑,然後是袁不归,如今连根本不管教
中事务空挂著堂主一职的铃钧也来质问他。
燕云烈竟然也觉得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原来真心想要和一个人天长地久,却是如此之难
的事情。
「铃钧,这件事上是本座不对,本座拿到想要的东西之後,绝不会让霍贤这麽好过的。」也许霍贤也很清楚这一点,
一旦失去了价值可能连性命也一并失去,所以霍贤极善利用这一点,而对他也一直都很保留及防范。
铃钧却仍是不肯放过燕云烈,「你一句得到你想要的之後就会处理了霍贤,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两条人命再不会回
来了!之前被霍贤害死的那麽多人,以後还有可能被霍贤害死的人都不可能再活过来的!」
铃钧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定定地看著燕云烈,眼神清冷,片刻才沈著声道:「燕云烈……你终有一天会为你今时今日
的自私而付出悔恨终身的代价的!」
「放肆!」燕云烈显然也被他这般无礼的态度给激怒了,「过去太宠你,才养成你现在如此骄纵放肆、目中无人的性
格,本座现在要你回去天绝山,再私自下山,就以教规处置!」
闻言,铃钧一愣,随即直起身,嘴角依然微微弯著,眸眼间昔日的风情不减,但是那笑却是惨淡而苦涩。
「燕云烈,我知道你留我在天绝山并非出於你的本意,我也知道你任命我为介草堂堂主只是因为当年我对教中有功。
而我觉得我留在天绝山上这几年,做得最有意义的一件事,那就是……」
铃钧脸上的笑意更浓,漫山漫水的柔媚,「让秦林……离、开、你。」
他一字字说道,「你以为没有我的『引路』,他能独自一人在天绝山错综复杂的山势和陷阱密布里找到下山的途径?
」
「你?!」燕云烈倏地起身,面上怒气大盛,他早该想到的,秦林纵使武功再好,对下山的路不熟很容易被困,若不
是有人帮他……
想到这里,燕云烈只觉脑中轰地一下有烈火烧了起来,一挥手便是一掌上去,但是铃钧却是丝毫不惧,只闭上眼睛任
他动手。
见他如此,燕云烈手掌就要落到他身上时,还是生生停住。距离那张绝丽的容颜不过寸许,燕云烈手握成拳颤了颤,
终是一挥袖子收回手来,他转过身去,竭力克制下激动的情绪。
「本座自有打算,无须你多言,你出去吧。」
燕云烈方才是真有动手之意,但是那一掌将要落下之时,猛然想起铃钧唯有轻功好,内力平平又受过重伤,定是受不
住他这一掌,於是硬是克制住自己的暴怒,收了手。事已至此,人走也走了,再生气也没用。
等了等,却久不闻身後响起脚步声,以为铃钧还要忤逆他,却是听到扑通一声,转过身来,燕云烈被面前的情况一惊
。
铃钧面色惨白地倒在地上,额上布满大滴大滴的汗珠,手紧捂著腹部,像是极为痛苦的样子。再看他下身的白衣,已
被一片嫣红所浸染,那片刺目的红如滴入水中的墨,正在如雪白衣上缓缓渲染开来。
「怎麽回事?」
见袁不归从房内出来,燕云烈走上前问道:「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就……?」
袁不归并没有立刻答他,只拧著眉头,手摸下巴,念念叨叨,「奇怪……真是奇怪……怎麽会这麽奇怪?」
燕云烈被他的自言自语弄得有些不耐烦,伸手拎住他的後领,不让他再转来转去,「奇怪什麽?本座问你他怎麽样了
?」
袁不归总算回神,「铃堂主并无任何外伤内伤,许是太过疲劳,将养两日就好。」
燕云烈不禁皱眉,「没大碍为何流这麽多血?」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袁不归又再去摸下巴,「无论是脉象还是身体症状上来看,都像是……小产。」
燕云烈不由睁大了一下眼睛,接著一拂衣袖,径直走了,「看样子本座要把你送回老药师那里重新励学一番了。」
袁不归追了上去,「教主,你该知道天下再找不到一个如属下这般蛊毒药皆精通的人了。」
燕云烈停了下来,嘴角勾了勾,「你说他小产,那你知不知道他是男子?男子如何能生孕?」
「男子为何不能生孕?」
袁不归这话听来有些强辩的意味。燕云烈不想再和他谈论这种荒谬可笑的话题,恼道:「那你生一个给本座看看!」
袁不归一下偃旗息鼓没了声音。
男人生子之事多是志怪异志里记载的或是民间的一些传闻,又多是和鬼狐精怪之类搭上勾的,到底能不能相信也是难
说。
不敢去看他们大教主的脸色,谁叫他怀疑他的医术,这不害自己和他抬杠。快想快想,医学典籍上有无先例。
燕云烈见他低著头在原地转来转去想不去管他,突然袁不归抬起头来两眼放光,猛地一捶手掌,「有了!」
袁不归把他们大教主带去他的房间,一进门就一头扎进药箱里猛翻,翻了半天,袁不归才从他那个大药箱里翻出一卷
破落的竹简。袁不归将竹简展开,指著其中一行已有些模糊的刻字给燕云烈看。
魁石莲,又名含胎,可肉白骨,活死人,然此物有一异象,食之於体内生胎衣,与人交合可孕子,男女皆不例外。
燕云烈挑了下眉,「什麽意思?」
袁不归显然对於他们大教主看到这一段记载後的反应平平不太满意,「什麽意思?就是可以让男子生育的意思。」
袁不归遂指著竹简上的字,逐句解释,「这段话是说,魁石莲又叫含胎,虽然有治病疗伤的奇效,但是有个奇异的地
方,就是吃了以後会在身体里生出胎衣,与人交合就能孕育,男人女人都可以……也许是因为在身体里生的那个胎衣
的关系。」
燕云烈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那和铃钧有什麽关系?他吃过魁石莲?」
袁不归将那本古籍重新放好,「魁石莲只这麽几颗,都让属下收著,而上一次魁石莲开花早在很久之前,果实不可能
留到今日。属下说这个只是想要让教主明白,这世上还是有男子生子的。」
燕云烈心里暗嗤,还不是不服本座说你医术退步了。
两日後,铃钧精神稍稍好些,燕云烈同袁不归一起来到他的房间。
看到燕云烈,铃钧冷著脸扭开头去,燕云烈也不开口,背手站在门边。
袁不归将药箱在桌上放下,搬了张凳子坐到榻边,假意给铃钧诊脉,问道:「铃堂主家里可有什麽祖上传下来的疑症
?」
铃钧蹙紧双眉,低下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後抬起头表情极淡地摇了摇头:「铃钧身上有何不妥,药师不妨直说,铃
钧贱命一条,生死由天,不会放在心上的。」
说完,眼神复杂地望了燕云烈一眼。
袁不归笑了两声,「铃堂主莫担心,望闻听切乃是医家规矩。」
铃钧便也不再开口,由著他听脉,期间浅浅打了个哈欠,似很疲倦。
袁不归又问,「那铃堂主最近几月吃过什麽东西或有什麽不适的反应?」
铃钧垂下眼眸再想,这次便不是摇头,说道:「几个月前染了次风寒,到药师这里拿了药,吃过之後风寒便去了,後
来一直无恙,就是最近胃口不好,晨起还总是发晕恶心,但想应该没有什麽大碍的。」
袁不归想起来,那时候还在天绝山,一日铃钧来找自己说是染了风寒,自己当时正在忙,无暇应顾,就让他自己去取
药……
会不会是那个时候拿错了什麽?
「你是按照我说的去找的吗?」
铃钧点头,「按照药师说的,左手第三排上数来第二个柜子,当时让我取了三粒,说连服三日即可。是一个碧玉瓶子
里的。」
袁不归却是大大地诧异了一下,「祛风寒的药是放在白瓷瓶里的,你确定真的没有拿错?」
铃钧也是一愣,「药师说的……左手第三上数第二……当时您正在药柜前头熬药,让我自己去找的……」说完,冶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