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夜好不容易找到麒麟殿,被门口的侍卫阻挡了一下,解释了一番才碰到麒麟殿的高门槛。
参加个宴会真不容易,他在心里感叹,却见一殿的男男女女全用惊异的眼神望着自己。
咦,我还不是衣冠不整吧,明明在进来之前就检查过的。难道是因为迟到的缘故,绯夜扯扯嘴角,需要道个歉么?他的眼睛瞟见坐在上首的寒卿,人家正招手示意他过去呢。
绯夜想了想,于是粗糙地行了个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走到了寒卿的身边,继而被按在了魔王的专属御座上。
实话说,御座很宽,宽到同时坐上四个人都不会嫌拥挤;也很舒适,锦垫手感极好而有弹性,背后还有软枕温柔地呵护他的腰背。然而——绯夜依然感觉很不自在,好像除了寒卿,御座周围的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当看见幽夫人的时候,他愣了愣,她不就是寒卿说的自己私会的姬妾么?除此之外,惊讶,疑惑,不屑,迷茫,憎恶……风格各异的神色在众多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容上即使一闪而逝,他也没有遗漏。
他猜得到几分,娈童,迟到,失礼,僭越等等足以叫下面这帮人在心里将他凌迟一百遍。他本来还想与寒卿保持一段距离,可是人家只是轻轻一拉,他就毫无抵抗力地靠了过去,好像自己突然间没了骨头。
他低声抗议:“陛下此举太不妥。”
“我喜欢。”寒卿微笑着回答,接着示意宴会开始。
绯夜无语,他还搞不清寒卿为什么要弄个宴会出来,放眼看去,这宴会上基本都是女人,难不成是寒卿的后宫?那我呢?也是后宫之一?这下子说不是娈童都没人信了。
想到这里,绯夜根本就没心情去欣赏什么歌舞乐曲,尽管正在演奏某曲的女子台风极好,琵琶也弹得很好,他也无法放上什么注意力。
84.夜宴(下)
“陛下兴致似乎很好。”他低声说,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寒卿递给自己的葡萄,葡萄皮太薄,酸甜的汁水一下子飙了满嘴,还有的溅上了鼻子。葡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恨恨地想,准备用袖子揩去叫自己难堪的痕迹。
“那是当然,因为有你在这里嘛。”寒卿继续微笑,连平素冷漠的浅蓝眸子里也似乎融冰了。
绯夜当即就被这句肉麻的话彻底震撼到,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半张嘴,简直不知道如何接口。我跟你认识才几天,你就对我迷恋到这种地步?瞧你说假话都不带脸红的……真真叫我无言以对。幸好我还不是自恋狂,不然早就就信以为真,沾沾自喜,一头栽进你那以假乱真的虚情假意里了。
寒卿丝毫不在意绯夜半是惊愕半是尴尬的表情,随手取了一条白色丝帕为他轻柔擦拭,连嘴角的残渣都没有放过。
吃进口中的葡萄肉趴在舌头上甜得发腻,绯夜忙不迭抓过那条引人注目的丝帕擦嘴,含糊道:“我自己来就好。请恕我问一句,陛下怎么想起要办这么一个宴会来?”
“为了欢迎你的到来,有什么不对?”
“太过隆重了……”
寒卿不以为意地摇头,望着正在御座下表演的仙尘羽扇曲。
美人颜如玉,裙襟美如花,绦带飞扬,环佩相击,雪花覆羽的扇子随着蹁跹舞姿摇摆,展开又合起,扇起阵阵缭绕的云雾,云雾起伏,如梦似幻,尽显舞姬飘渺窈窕之姿。
绯夜虚虚地靠着寒卿,精致的小点心含在嘴里如同嚼蜡。对于他而言,欣赏美妙的表演不如欣赏周围姬妾神色各异的脸。估计那些女子对自己好感的成分极少,可能主要还是因为身边这位大人做出种种貌似示好的举动太过明显。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想给我找一后宫的敌人么?
他瞥了一眼寒卿,后者面若春风,见绯夜的举动,莞尔道:“想问什么?还是不喜欢表演?”
我岂敢不喜欢?
绯夜干巴巴地笑道:“一下子见到如此众多的生面孔,叫我心里有点不安。”
“你会不安?”寒卿低声戏谑道,“是谁在寒冰城砍下那么多的人头,连城主的头发都被割光?”
那是被迫的好不好?
绯夜憋着气回道:“若是当时我不那么做,被杀的就是我了。我的小命虽不值钱,但对于我来说,它可是最贵的。”
“谁说你的小命不值钱?只有鼠目寸光的人才会那么说。”寒卿优雅地端起一个琥珀夜光杯,小抿一口酒水。
“不尝尝么?”
“谢陛下,在下不胜酒力。”
此时仙尘羽扇曲的表演告一段落,有一位俏丽的红衣女子娉娉婷婷从座位上站起,为宴会祝了一杯酒之后,朗声说道:“陛下,借着今日在座的诸位兴致如此之好,妾身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红衣女子盈盈一笑,道:“王宫夜宴素来只看到一班旧人歌舞曲艺,看也看得腻了,妾身私下想,是否可以增加点新的余兴节目?”
“什么余兴节目?”
“比如,”红衣女子神情谦恭,“您身边的那位,妾身头一次见到,惊为天人,想必亦身藏不俗之技,可否略为展示以增我等见识,也可一祝雅兴?”说完,姿态越发谦恭,发髻上的金步摇简直都快垂到腰间。
绯夜正吃着一根过粗的香蕉,听到这话,差点咬到香蕉皮。他边抹嘴巴边想你不会是故意想叫我出丑吧?我就那样招人注意么?(想不注意你都不行了)他斜斜瞅了眼寒卿,那人居然点头了!
寒卿转向一脸呆滞的绯夜,和蔼问道:“你意下如何?”
绯夜咽了口香蕉说:“我只会使使刀剑,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呢。”
寒卿并未立即决定,对着在座的其他人说:“诸位爱妾还有什么别好主意?”
你这声爱妾勾得我的耳朵好难受,绯夜瘪起嘴,他飞快地打量了一遍魔王的妻妾们,猜想谁会接寒卿的话头。
麒麟殿顿时静下来,众多姬妾有的沉默不语,有的窃窃私语,似乎对寒卿抛出的问题感觉太过棘手。不过还是有人愿意接这个茬,早已按捺不住的熙夫人一拢袖子施施然站起来,行了礼后说道:“妾身不才,刚才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点子。”
想不出好点子干嘛伸头说话?绯夜翻个白眼,你这不是浪费大家时间么?
“但是——”熙夫人话锋一转,面露笑意,“妾身私以为姒姬妹妹的建议尚可。这饕餮之宴本就是为了陛下身边的新人所办,新人丰神如玉,所善刀剑之技令妾身及众姐妹十分好奇,也想借此机会开开眼界。”
开眼界开到我头上来了,咋不开你自己的呢?绯夜又吃了一口香蕉,打算将那女子的话置之脑后。
“绯夜,看来你不得不去展示一番,不然她们可不满意了。”寒卿微笑着发话。
我去不去还不是你决定?看来你还是不想放过我,那也好。绯夜吃完最后一口香蕉,回道:“既然陛下也这么说,我也只好献丑了。请让我先略为准备,以飨陛下及在座的各位。”
片刻之后,一面虎座牛皮大鼓被置于麒麟殿中央,此鼓一丈有余,鼓沿饰以卷花芭蕉,下方盘踞着三只口露獠牙的黑虎,均做跃跃欲试之势。
金冠金袍的少年提气一跃,飘然飞上大鼓的鼓心,未发出一丝声响。噔地一声轻响,绯夜手中兀然出现一把长剑,亦是金光闪烁,格外耀目,剑柄上雕刻的深邃龙纹一直延伸至剑身,更显其雍容尊贵。
明夫人拨了拨烟丝,心想这不是陛下的金剑么?难得一见啊,连我都被勾起好奇心来了。这小子到底是什么身份?斜眼望了下面色微变的熙夫人,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熙夫人漂亮的银发衬得她那张俏脸有些发白,她死死盯着大鼓上的少年,眼神有如利剑。
幽夫人继续一边玩着金瓜子,一边托腮思忖:陛下真是好大方,连珍藏的金剑都借出来了,这筹码压得够大,想玩到什么程度?
金剑炫目的光芒尚在眼前闪耀,下一刻,剑上的蟠龙仿佛在金光中从剑柄上破壁而出,势不可挡。此时,鼓面上响起急促的鼓点,如龙催雨。接着风云骤起,大雨如注。强劲的鼓点混合凛冽的剑气,令人茫然不辨其声所在。璀璨的金光在这片云雨之中浮动,犹如浅藏之日。就在眨眼之间,金光大放,云雨之间蟠龙跃出,一露峥嵘风姿。
密集的鼓点却在此时戛然而止,紫眸少年袖手收剑,重新静立于大鼓中央,声音清越而柔软:“献丑了。”
“很好,很好。”寒卿抚掌微笑,招了绯夜坐回他身边,问道:“这金剑如何?”
“还挺不错的。”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使刀。
“送给你如何?”
“谢陛下厚爱,金剑还是放在陛下身边吧,我还配不上这么贵重的剑。”绯夜连忙摆手。无功不受禄,平白得了这么一把好剑,挂在腰上不仅不安神,还得提防别人的觊觎。
寒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麒麟殿还没恢复之前的热闹,因此两人的低声交谈几乎是一字不落地进了下面人的耳朵。
明夫人笑意渐深,吐出的烟雾在空中盘旋成一条暗蓝色的龙。
熙夫人的朱唇留下了一排发白的牙印,她瞟了眼姒姬,后者无知无畏。
幽夫人眨眨眼睛,弹出一颗金瓜子,打在身后侍女的头上,“给我斟满酒。”
事实上,绯夜舞完这番鼓上金剑舞后,觉得很是疲倦,所以对连接下来的节目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睿智的魔王大人绝对不会白白错过这个大吃豆腐的机会,一手揽了身边的妙人儿,惊得绯夜一把抓住那只放在自己腰部的爪子。
“你想反抗我么?”寒卿抿了一小口酒,“下面的人都在看你。”
“我不敢……但是陛下此举太难叫我接受了。”绯夜僵着脸回道。
寒卿眯起眼睛,敛去异色眼睛中的寒光,“那你能接受什么,接受亦泽对你做过的一切?”
绯夜心上一颤,准备反击的话梗在喉部,惊愕地盯着寒卿。
你怎么知道亦泽对我做过些什么?
85.魔王的宠物(上)
我要镇定下来,绝对不能被寒卿这个肠子九转弯的家伙给蒙倒!绯夜努力了半天,好不容易将一脸惊愕掰成若无其事。尽管内心波浪滔天,但是面上一点也不能有!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他抓起果盘里一根肥肥的香蕉,迅速剥了皮就往嘴里塞。
寒卿不动声色地欣赏着御座下的歌舞,轻声道:“难道你不想知道亦泽对你做过什么吗?”
绯夜咽下一口香蕉,磨牙道:“我接不接受他对我做的事与陛下无关吧,另外,陛下会比我更清楚他对我做的事?我实在无法相信。”
“无关倒是无关,只是有些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寒卿嘴角泛起仿佛凝霜的笑意,暗红的眸子渐渐放出噬血的光芒,“真想看到你知道后是什么样子。”
绯夜转过脸看着寒卿半垂的翘睫,语气里没有温度,“陛下好奇心很强,我却不是。”
你会感兴趣的。
一切都无法阻挡。
寒卿的手指抚过琥珀夜光杯上凸起的龙纹,他的视线穿过麒麟殿的大门,仿佛穿透了宫殿外面的云层。
绯夜放下咀嚼无味的香蕉,擦嘴的丝帕捏在手心里,汗水快速染湿一方帕子。
寒卿透露的意思无非是他还知道些自己还不知道的事,关于亦泽的。他指望我会感兴趣?绯夜隐隐冷笑,就算我感兴趣,也不需要由你来说。你说这些话肯定不只是想看看什么笑话,要看的话,找你的后宫姬妾就已足够。
这班后宫姬妾此刻较之前活络了许多,看到魔王陛下神色平缓,也大都放了心有说有笑。不过女子总比男子文雅矜持,就算是说笑也是轻言细语。而在寒卿与绯夜之间,气氛一下子降到零度,彻底结冰。
望着眼前翩翩起舞的舞姬,绯夜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陪身边这个家伙欣赏的耐心,拳头捏起又放下,冷声道:“陛下,我感到不适,想先退下。”他也不等寒卿回话,因为他这是陈述,不是请求。说罢,直接下了御座,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麒麟殿。
绯夜离了麒麟殿,却不急着回寝宫,而是绕着麒麟殿踱着小步,一边低头看着自己清晰的影子,一边摸着下巴思忖:天知道寒卿还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他只想先静一静,理理纷乱的思绪,关于亦泽的事,他暂时不想去考虑,越考虑越乱,还是先想想怎么出宫吧。如今这副光景与软禁也没什么区别。寒卿到底想把自己如何?
月光很冷,他心里也冷,猝然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相伴自己的只有一个影子。金色的锦袍在沉寂的夜色中闪烁着朦胧的微光,与黑暗的背景有点格格不入。
说是在麒麟殿边上散步,然而踱着,踱着,他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水域近旁,他略略一看,并不像是有蓝鸢尾的那个池塘。眼前的池塘水面平滑如镜,象牙色的弯月倒映水中,光华清冷。水边几朵白色睡莲靠着翠绿的莲叶正在酣睡,从花苞中溢出浓浓的香气。
绯夜在池塘边坐下,手指轻易触到了一朵粉白的花苞。随手一掐,那娇嫩的花苞便歪在手心中。柔弱的花瓣在手中仿佛一捏即碎,绯夜淡漠地扯下一片花瓣扔进水里,花瓣在水面上扰出一小圈涟漪,兜了一点水,捞起一个极小的月亮,再颤巍巍地浮起。他又扯下一瓣,照旧扔进水中。
“新来的娈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绯夜循声望去,还是那只黑猫。此时黑猫正稳稳蹲在一片莲叶上,瞪着蓝色的眼睛望着他。
绯夜立刻将花苞朝黑猫砸过去,“你再这么叫的话,我就扒了你的猫皮!”
“你真的很大胆。”黑猫舔舔小爪子说。
“关你何事?”绯夜不耐烦地说,又摘了一个花苞,准备再使把劲,争取打中黑猫的嘴巴。
黑猫静静地盯着绯夜,甩了甩尾巴。
“不要试图激怒王,”黑猫跳上另一片莲叶。“不然你会死得很惨。”
“……”
绯夜冷着脸看着那只黑猫在视野里越跳越远,花苞早已在手心里揉碎。接着,他扔了花苞,站起身拍拍衣裳,转身就走,在这里待了半天,是时候回去寝宫。尽管面对寒卿不爽,但是他现在还做不了什么。
浮在水面上的花苞突然沉了下去,绯夜没有看到。当他走到离池塘有十步之远的地方,从水里忽然窜出一把细细的银线,如活蛇一般紧紧缠上了他的双腿!他猝然不及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身子却被拖向池塘。
这是什么玩意?绯夜大惊,他一手抠住地面,另一只手赶紧去扯那绑缚自己的银线,发现那银线坚韧如钢丝,根本扯不断。五指抠得生疼,可身子还在往池塘移动。绯夜有一瞬间后悔自己随便跑出麒麟殿了,而且这王宫他本来就不熟,之前也出过状况。哎,很少吃一垫长一智的自己……
那银线似乎死活要将自己拖进水里,绯夜恼火地想,这寒卿的王宫怎么到处都是怪物?抠住泥土的手指在地面上渐渐抓出五道深深的痕迹,绯夜皱着眉头想,快撑不住了,指甲快翻出来了,靴子也好像灌进了水。
看来求人不如求己在这时候绝对错误,绯夜咬着牙想,遂放开了嗓子大叫:“有人吗?救命!”
夜色温柔,他的声音在静寂的空间里还算传得比较远。可是喊了半天,怎么一个人影都没有?难不成侍卫奴婢什么都去参加宴会了?绯夜一面使出全身的劲与身下疯狂的银线做斗争,一面狠狠腹诽王宫的管理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