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未尽——老蹭

“不，坚决不！”我咬咬叉子，“他以前也是这么专横的吗？我是说你们交往那会儿。”

“当年无忧无虑，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轻轻摇晃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谁料世事无常，姜少祖意外车祸身亡，后来姜舟又病了，姜楣还在学校念书，所有的担子一下子全落到他肩膀上。这些年他实在改变得太多，我快要不认识他了。”

他淡淡地说，表情也是淡淡的，只是眉宇间一缕清愁，让人看着便觉恍惚了。

我讷讷地道：“对不起，有很多事情我并不了解。”

他听了笑道：“你今晚还是回去睡吧。”

我愣了一下，坚决道：“不，这是两码子事！”

凌晨，确定杜夏彦睡熟了，我便偷偷摸摸跑出去私会。事到如今，我更不可能动恻隐之心。我帮不了姜宸，除了陪他一起受困，而这样的同情他显然不需要。

仿佛是知道我会来，许晓的房门虚掩着，我只一推，迎接我的便是一张甜甜的笑脸。

“苏晓，深更半夜笑成这样怪吓人的。”我假意抱着肩膀，抖了一抖。

他“嘿嘿”怪笑起来，双手撑住墙壁，将我围困于双臂之间：“你既然害怕，干嘛三更半夜跑我这儿来？”

我也笑眯着眼，只是不说话，看他装模作样地用舌尖舔着尖尖的虎牙，痞气没装出来，倒越发的可爱。

“吓傻了？”他把脸凑过来，和我鼻尖对鼻尖。

“哎……”我偏头吻了吻他的唇角，“你这是在勾引我？”

“对的。”他很快又吻了吻我的唇。

这样一来一去，不知不觉便滚上了床。他伸手入我睡袍内摸索一阵，忽然停下动作，撑起身，离开了我的唇瓣：“累吗？”

“有点，不过接个吻倒没什么，做就不要了，这几天我被他做怕了。”

“那我帮你按按。”他说着助我翻了个身，双手有序地在我的腰部推拿起来。

我闭上眼睛：“嗯，舒服，你之前学过按摩？手艺真不错！”

“没有啊，瞎按呗。”

按着按着，我渐渐地有些昏昏欲睡，他手头的动作蓦地停了停，伏到我耳侧：“你今天是因为精神不济，才掉海里的吗？”

我倏地睁开眼：“唉，说不清，就是脑子特别乱，间歇性出现幻觉……可能真是太劳累了。”

“哦、哦，不是什么大问题就好。”

他继续为我推拿，一遍一遍，轻重、节奏把握得恰到好处。我却突然之间没了睡意，翻回去，仰躺在床上，问道：“你这次卧底取证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Chapter 17

“这个嘛……”他歪头想了一时，“最近风头平下去，对方藏得也愈深了，似乎不愿多露马脚……恐怕短期之内结不了案。”

“你怀疑有内鬼？”

“多半是这样，但直接的证据现今还没有。”

我拉他躺下，换个侧卧的姿势：“如果某天我与姜宸和平分手，我会去S市租间房子，找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可是……如果我回不去呢？”

“那我便去找你。”

“哪有这么简单？”他瞅着我，眸光忽闪忽闪，比漫天的繁星更具看头。

我笑道：“是不简单，但未来总要有个盼头。我所想象中的未来，唯一清晰的是你的样子。”

“你真会说话，曾经也和别人这样说过吗？”

“绝没有。”

我相当肯定地回答。为了生活，我平生说过无数的谎言，然而此时此刻对着他，我哪怕再多说一句都痛彻心扉。

“你确定要去S市扎根？”

“为什么不？”

“或许我会忍不住想探望他，年复一年去为他扫墓。”

“我……”

我几欲脱口告诉他，我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但很快说服自己，这没有必要。那种荒谬的事情，我即便是说了，他又能相信多少？

我淡然道：“无所谓，我倒是挺想见见他的。”

“徐晓。”他像是想说些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将我捞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勒得我生痛。

拂晓前，我溜回杜夏彦的房间，他正面朝阳台，侧卧而眠，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我轻悄悄地爬上另一侧的空位睡下，半分钟不到，门外有人按铃。

“嗯……”杜夏彦动了动，醒了，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拿起床头柜上的腕表，“才五点半，谁呀？”

我“哼哼”一声，揉揉眼睛，懒懒地道：“该不会是扫黄的吧？”

“呵呵。”他翻身坐起，与此同时门铃又响了几声。

我跟着他一起下床走到门前，一打开门，姜宸阴沉沈的俊脸便出现在眼前。

“这么早，有什么事吗？”杜夏彦从容不迫地问道。

“收拾收拾，今天就回去。”姜宸朝房内一瞥，目光锁定在我脸上。

杜夏彦略为惊讶地道：“是不是……”

姜宸立马打断他的话：“老头子让我近期去祖屋一趟。”

“Jessica他们知道吗？”

“我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他们留下来度假，原本我也没打算全程奉陪。”

……

趁他们说话的空当，我转身想去换件衣服，即刻被姜宸叫住：“你还想赖到什么时候？！”

“好吧，我现在就回去收拾。”我不舍地看了看杜夏彦慈爱的笑脸，“一会儿见，夏彦。”

于是我们连夜兼程赶回了K市。姜家的祖屋坐落在J市的郊区，驾车前去大概需要9个钟头。姜宸原先不预备带上我，后来又改变主意，将我这个既没身份又没地位的人一同捎回家祭祖。据说姜老爷子爱好清静，因而此行姜宸并没有让保镖跟着，只带了许晓和杜夏彦这一左一右两位护法。

杜夏彦的驾车技术堪称一流，Hummer性能极佳，但旅途劳顿，几小时下来，我整得一脸菜色。然而当我们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时，我的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起初听说是郊区的祖屋，我便很主观地认为不过是几幢普普通通的民房，可眼前依山傍水的小山庄，虽不及避暑山庄那般尊贵气派，却别有一番清雅的韵致。

正门口黑檀木制的匾额上书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银色行书字体，我自右往左念道：“别云山庄。”

“又改名了，上次回来还是‘卧云’。”姜宸领头推开了门扉。

山庄的围墙和建筑均采用白墙黑瓦，内部花鸟山石、亭台楼阁，一派雅致的风貌。我们所过之处鸟语花香，唯独不见有人。

“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东张西望，疑惑道。

“哥哥！”回答我的是一把清脆的童音，紧接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大小的男孩从花丛中钻了出来，直奔向我身边的姜宸。

“莫非他就是姜楣？”我低声询问在旁的许晓和杜夏彦。

杜夏彦思忖道：“不，虽然我没见过本人，但姜楣今年应该二十出头了。”

许晓接口道：“这孩子没准是邻村的。”

“噢。”我定睛细看此刻像只八爪鱼一样攀附在姜宸大腿上的孩子，只见他唇红齿白，眉眼秀拔，活脱脱就是一个小金童。

姜宸破天荒的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耐烦，反而将他一把抱起来，笑道：“就你一个人看家？”

“嗯嗯，爷爷一大早就出门钓鱼，忻哥哥也带姐姐到城里散心去了。”孩子亲昵地把头贴着姜宸的脖子，“哥哥，他们是谁？”

我趁机打趣道：“你哥哥座下三大护法。”

姜宸笑看我一眼，揉揉孩子的脑袋：“先进屋再说吧。”

夕阳西下，我枯坐在前厅玩游戏玩到手软，反观姜宸陪男孩看海绵宝宝漫画看得起劲，我于是暗暗地与许晓咬耳朵：“你说这小孩会不会是他私生的？他今年26，小孩不过5、6岁的样子，可能性很大啊！”

许晓抿嘴冲我摇摇指头，只听姜宸笑道：“这小孩名叫小鸥。”

“还有哦，我今年7岁了，爸爸和妈妈早都不在了。”小鸥抬头对我笑一笑，继续看他的海绵宝宝。

耳朵真灵——我摆正坐姿，斜眼一瞥身侧的杜夏彦，表面上像在专心看书，眼角的笑意却掩饰不了。

这当儿，自远处传出一阵类似拖鞋蹭地板的声音。渐渐地近了，一位头发花白、一脸福态的胖老头缓缓走进来，大概是因为体重的关系，他每走一步都蹭着地面。

“爷爷！”小鸥从姜宸的腿上蹦下来，跑到老人身前，接住他手上的鱼竿。

我、许晓和杜夏彦肃然起立，那老人却像没看见我们似的径直走向姜宸，淡淡吩咐道：“今晚吃全鱼宴。”说着，他将一大桶鱼放在姜宸的脚边，而后一步一蹭地走远了。

“臭老头。”姜宸冷哼一声，提起地上的木桶，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我也要帮忙！”小鸥跑快几步，跟上他的脚步。

“什么情况？”我看看许晓，再看看杜夏彦，完全找不到头绪。

杜夏彦神秘兮兮地笑道：“今晚咱们有口福了。”

入夜，庭院里张了灯，摆上一张大圆桌，小鸥带领我们过去的时候，姜老爷子已经乐呵呵地等在那儿了。他的身边坐着一对男女，男子正手把手教导女子拿稳手上的茶杯。

姜老爷子看见我们，爽快地挥了挥手：“都傻站着干什么？赶快入座呀！”

我们得了令，依次入席位坐好，桌上的碗、筷、杯、盘都摆放齐了，只等着人上菜。我在桌布下掐了掐许晓的大腿，他立马斜我一眼，摊开掌心放到我大腿上。

我用食指一笔一划地在他掌心写道：“这庄子怎么连个帮佣都没有？”

他摊开我的手掌写道：“我也是头回来，哪里知道。”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状似不经意地打量桌对面的年轻夫妇。只见那女子貌美，眼大而无神，苍白的嘴唇微微抿起，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个茶杯，而那男子正陪着姜老爷子说话，文质彬彬的，模样清俊。

“小鸥，你去催催。”姜老爷子等不及了，瞅空吩咐那孩子道。

“好！”小鸥答应一声，伶伶俐俐地跑远了。

女子忽然拿起茶壶，手却很不稳，眼看着滚烫的茶水即将溅洒出来，幸而杜夏彦机敏，伸手扶了她一把。

“小舟，我来吧。”她身旁的男子反应过来，立马去接茶壶。而她却紧紧地握着把手，不肯放。

“她是想给我和客人筛茶。”姜老爷子眯着那双浑浊却依旧精明的眼睛，拍拍男子的背，“张忻啊，你扶着她吧。”

“嗯。”张忻搂着她的腰，托住她拿茶壶的那只手，缓缓起身给姜老爷子倒了茶，给在座的诸位都倒了茶。回到原位，她才终于把茶壶交到丈夫手上。

“上菜咯！”

闻声，众人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去，只见小鸥抱着坛陈年女儿红一蹦一跳地走来，而他身后那位手举托盘，一身围裙的……

“噗——”我既没礼貌又没形象地喷了。

当我低头在口袋里翻找手帕那会儿，姜宸自动无视掉众人或兴味或惊讶的目光，默不做声地将一盘普酥鱼和一盘清蒸银边鱼摆到桌面上，转身就走。

“好吃！”身边的许晓和杜夏彦由衷发出赞叹。

我顾不上擦嘴，也拿筷子夹了一小块鱼肉送到嘴里细细品尝，那美妙的滋味瞬间于舌尖蔓延开，我赞叹道：“太好吃了，这菜我妈绝对做不出来！”

“我媳妇生前也做不出这样的美味呀。”姜老爷子端起酒碗，喝一口，“我可不是说她不贤惠。”

我笑了笑，问道：“姜……大哥的厨艺有特别学过吗？”话说姜宸不但会做菜，而且做得一手好菜，这件事有够骇人听闻的。

“我也不清楚，只记得他9岁那年来山庄玩，自己到厨房做了一大碗面条，分一半给我吃，那味道我至今难忘。”他笑眯眯的，很随和，“兴许那时候就无师自通了吧，至于他之后有没有正式学过，我不晓得，他们几个难得来我这儿一趟。”

“噢。”我点点头，看大家吃菜吃得勤快，便又夹了两筷子。

小鸥为在座的各位斟了酒，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哎，只剩这么一点点了……”

“别急，我起码钓了十条鱼，绝对够你们吃的。”老爷子一面说，一面仰头将碗里的酒水饮尽。

饭菜陆续上齐了，姜宸解下围裙，到小鸥身旁落座，刚盛了碗汤，便被老爷子叫去筛酒。

姜宸怒了，手上的动作却有条不紊：“臭老头，佣人也不请一个，就知道使唤我。”

老爷子把眼一瞪：“我怎么没请人？隔壁村的陈妈和小陈不是吗？可这几天她娘家事忙，跟儿子一起回去了。”

“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城里的学校不够好，让小鸥跟你们一道回去吧。”

“早你怎么不说？”

“我原想留他多陪我几年，但……恐怕我快回老家了。”

Chapter 18

闻言，一桌子人沉默下来。小鸥不解地咬着口中的筷子，问道：“这里不是爷爷的老家吗？”

“没错。”老爷子晃一晃酒碗，那倒映在碗中的金月便也跟着摇了摇，“往后你搬去K市，逢年过节就来看看爷爷吧，我一直在这里。”

“好！”小鸥兴奋地笑了笑，大口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姜宸放下酒坛，沈声道：“这么突然，你……”

老爷子插嘴道：“人老了是这样的。最近我总在做梦，梦见你们小时候，梦见你爸爸小时候，都是些久远的事情了。从前忘记的也一下子在梦里出现，而且那样清晰。”他转动着一双浑浊、退色的眼珠，把在座的每一张脸孔都看一遍，“想要挽回的人，如今我可以自己去找寻了。”

姜宸张了张嘴，碍于小鸥在场，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闷闷地返回席位坐好。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很僵，连小鸥也停了筷子，困惑地左顾右盼。

“吃不下了？你们几个大人怎么连个小孩子都赶不上？”老爷子喝一口酒，咂吧、咂吧嘴。

大家会了意，重新动筷，却只就近夹眼前的菜。

老爷子笑了笑，忽然说：“张忻啊，你和姜舟日后是搬回去，还是继续住在这里，你自己拿主意吧。”

“您放心。”他边答应着边用勺子将饭菜一口、一口喂给妻子。

半夜，睡在我身侧的姜宸辗转反侧，连累我也不能安寝。我坚持眯了一会儿眼，实在无法入睡，干脆坐起来，道：“我们聊聊好了。”

“什么？”他翻过身瞅着我。

“你不是睡不着吗？”

“……”

“你若不着急回去，这些天就多陪陪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