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皇上有所不知。这施法镇妖和拿药治病可不一样,贫道既然已经逼出了它的本相,它就无法再变成人。即使贫道收回法术,它也无法人语了。”道士一脸严肃正经。
李仲云的笑容里又多了些同情,可怜啊可怜,虽贵为皇帝,但也有被一个用鬼伎俩害人的假道士骗得头头转。
他的笑容太过明显,尽管皇帝看到的不再是原本样貌的人,但还是不免眸光一沉,含尽了千言万语。
“这妖物吃了七殿下的魂魄,化为七殿下的模样欺瞒皇上,本就是死罪难逃。若是能被炼成丹药增添皇帝的仙力,那也算是戴罪立功了。”道士又道。
皇帝几不可见的一点头,然后道:“暂请王道长回避一下,朕想跟他说句话,他虽不能人语,但应该还是能听得懂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那道士也不能再编出什么更好的话来,瞟了一眼李仲云后慢慢走了出去。
皇帝一步步非常缓慢地走过来,在距离李仲云一尺左右处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李仲云不想跟男人难以看穿的眼神对视,就低着头。
李曜只能看见对方银白色的头发,那顶上有一个小巧的发旋儿,徒显得有些稚嫩。
“你真的不是明渊?”
男人的声音落下来,李仲云此时的心情平静得跟古井水一样毫无波澜,跟着点点头。
“那你可有名字?”
李仲云本想摇摇头,他觉得皇帝既然已经把他抓来准备炼成丹,那还问这个做什么。但转念一想又有些不甘心,于是从身边一个香炉中抓了一把香灰撒在跟前,用手指尖划出李仲云三个字。
李曜心中一动,他想到当初少年对自己说他叫李仲云时,一脸认真。而他却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少年坠崖失忆后随意起了个名字。现在看来,当时他真是太大意了。
“那明渊呢,他……死了么?”李曜迟疑地问,他绝少迟疑,但此刻他很矛盾,觉得对方应该承认给他一个杀他的理由,可心里又隐隐不希望他承认……
李仲云又点头。
李曜一颗心渐渐沉下去:“是你杀了他?”
李仲云摇头。
李曜竟然有点高兴,他也没注意自己会毫无理由的选择相信李仲云的话,也许是因为他即将死去,根本没有说谎的必要。
“那你从哪里来?变成明渊来皇宫做什么?”李曜问到最重要的问题。
李仲云想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写出一行小字: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这是昔日大理寺牢狱中,祝闻之为他扶乩出的字。那时他只觉得自己肯定是回不去了,一切皆是冥冥天定。可如今他有点心灰意冷,他本来就是一个死了的人,只不过比起他死了的人多一些不同的际遇,到头来,他还是要死。
铁镣的重量压得李仲云骨头都跟着疼起来,无奈他此刻动弹不得。
最初的心痛过去后,他又释然了。反正这身体是李明渊的,还回去也是应该。只不过过程比较惨烈,估计他没有孙悟空的筋骨,能在炼丹炉里蒸个桑拿然后通体舒畅地蹦出来。
后来不管皇帝再问什么,李仲云都不作回应,只闭目假寐。等到终于听见皇帝离开的脚步声消失了,他才睁开眼。莫名其妙的,他鼻子有点酸。
不知是深夜还是白日,李仲云正昏昏沉沉的,忽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他提神睁眼看去,对上了道士一张挂着奸邪笑容的脸。李仲云警惕地瞪着他。
“啧啧,看不出来,你倒是有几分姿色。难怪皇帝对你恋恋不舍。”道士蓦然慨叹。
届时光线黯淡,但李仲云一头银白长发,犹如月光一般泛着淡淡的光华,映衬着他的脸很柔和,很漂亮。
李仲云心中嘲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想要开口反击,又想起自己无法说话,只得尽量将意思用眼神表达出来。
“想说什么就说出来,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说话还是可以的。”道士优哉游哉道。
李仲云一惊,试探着开口:“……你为什么要害我?”
“害你?你倒不如说是我诬陷你。”道士哼笑,“你本来就不是人,道士我也没有说错。不过你不是妖怪罢了,你只是一个鬼魂。”
李仲云打了个冷战,饶是他知道道士说得不错,但对于鬼魂一说他还是不能接受。
“既然我只是鬼魂,那么这具空壳,你拿去炼丹也无用。”李仲云冷声道。
“非也。”道士拉长声音,“你不是这个天地间的鬼魂,也就是说你本来不存在,但你又切切实实出现在这里了。你存在的本身就是我们道家的玄真之理,说不定那你炼丹真能炼出长生不老之药。”说到此处,道士细长的眼睛里精光闪烁。
李仲云厌恶地瞧着他:“卑鄙无耻,小人。”
“我也是混口饭吃而已,你看我师兄,不识时务,到最后还不是被捉进死牢。”道士半真半假地叹口气,“还得靠我这个降妖除魔的道士,凭借一身本领将他救出来,也顺手找来了你这个绝妙的炼丹药材。”
“你戕害人命,就不怕遭报应么?”李仲云讥诮地看着他,“倘若拿我炼出来的非但不是仙丹,反而是毒药,可怎么办?”
“你放心,我会先让皇帝帮我试吃。他若是安然无恙,我再吃无妨。”道士大笑道。
李仲云多么希望皇帝能听见他这句话……
“你师兄祝老先生给我扶乩的字,你怎么知道?”李仲云等他笑够了,问道。
“嘿嘿,天机不可泄露。”那道士得意洋洋,随手往身边一个铜香炉中撒了把什么,转身离开。
李仲云还想再问,但他却又不能说话了。
等待死亡其实是很空虚的一件事。已经知道了自己必死无疑,就连回忆美好往昔都觉得很多余。李仲云就着铁镣的劲儿又开始睡过去。
“王爷。”
波澜不惊的平板声音。
“慕容恪!”李仲云脱口而出,接着又是惊呼,“我怎么又能说话了?!”
而这时,他便看见慕容恪那张铁面具一样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笑容!尽管很微小,但李仲云肯定那一定是笑。慕容恪容貌俊逸,笑起来煞气尽消。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轻易不让自己笑。
“你来做什么?”尽管很惊讶,但李仲云并没忘了该问的问题。
“不做什么。”慕容恪的回答出乎李仲云的意料。
李仲云愣了一下,然后问:“你也相信我是妖怪?”
慕容恪道:“你不是李明渊。”
“我从没说过我是。”李仲云不知为何很气愤,“你强行把我带回来,然后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这次终于要死了,也终于能安生了。”
慕容恪平静的看着他,没做任何表示。
“不管你信不信,那个道士根本不是好人。他想用我炼丹不错,但他并不能保证炼出的丹一定是长生不老仙丹,若是有毒,皇上性命堪忧。”李仲云说的时候本不是为了救皇帝,他再好脾气也不会原谅那个道士借用自己炼丹药,他要在临死前把那道士的话转告给慕容恪,说不定日后皇帝真的出什么事了,那道士的死期也就到了。
慕容恪没有回答,悄无声息的倏然消失。李仲云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他是为何而来。
屋内的光线愈发暗下来,最后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中只有远远几点香火的红芯儿微微发亮。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李仲云听得烦躁,就摆动手臂弄出些声响来。
“仲云?”
忽然响在耳边的男人话语,吓了李仲云一跳。
“谁?”他在心跳如鼓的躁动声中问道。
他没有得到回答,只感受到一只布满茧子的手摸上了他的脸,然后滑到他的肩上,一直到手腕处的铁镣才停下。
“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下。”来人低声说,他扣住铁镣,接着只听“铿!”一声巨大的铁器撞击声,火花四溅,那震动感带起的麻痛从李仲云的手腕上一直传到耳朵里。
不等李仲云缓过劲儿,又是两声巨响,他身上一轻,束缚住他的铁镣已被除去。那只手将他拉起来,转而扶住他的肩。
“我们走吧。”
李仲云的耳鸣还没消失,但他却已经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他死死攥住对方的衣服,开口。
“蒙太……”
52.医馆
蒙太。
李仲云从没像现在这样想哭过,他从来没有付出过什么,却总是得到这个青年的保护。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蒙太要忽然消失,原来他从不曾离开。
蒙太感觉到温热的水渍在自己衣服上蔓延开,他紧了紧搂在李仲云肩膀上的手,柔声道:“我们走。”
跟着蒙太在黑暗里快速地行走,李仲云无比安心。不一会儿蒙太停下脚步,伸手朝前一推,门向两边朝外打开,漫天匝地的银色月光随之弥漫进来,李仲云不由闭了一下眼睛缓缓。
蒙太看到身边人那一头跟月色一样的头发,心里一酸。
“大胆贼子,竟敢擅闯贫道炼丹之地,夺我炼丹宝物?!”一声呼喝响起,那个姓王的道士满面怒容地站在庭院中。
蒙太的眼神一凛,握紧了手里的刀柄。
“这道士会用毒药,你要小心。”知道蒙太必然会杀了这道士,李仲云低声道。
蒙太点点头,松开搂着他的手将他往后一挡,挺身直面那道士。泛着幽蓝流光的锋利刀刃似乎在呼啸着自己想要嗜血的欲望,横在高大的青年面前时,更添三分肃煞。
那道士虽擅长使阴招害人,但若论正派的武功却一点不会。他看到蒙太这样子,心里也先畏惧了几分。然而他又不想就这样放走李仲云,于是硬着头皮对视蒙太。
“这小妖物祸害人间,你若将他劫走不啻于放虎归山。我看这位少侠也不像是轻易为妖色迷惑心智之人,若为百姓大业着想,还是将这妖物留下吧。”
“他是不是妖怪我不知道,你是个害人的妖道我倒清楚。替天行道,我就先把你杀了以免为害百姓!”说完持刀飞身抢到前面,欲将那道士手刃。
“咄!”
一支破空而出的箭羽却阻住了蒙太前去的路,擦着他的身体牢牢钉进了脚下的石板中。蒙太折身疾躲,眼睛看向箭射来的方向。想不到这偏僻的炼丹房周围,竟也会埋伏着卫兵。不及多想,数十只箭再次从四面八方袭来,那些在月光下泛着幽幽深蓝光芒的箭头,显示着上面沾着见血封喉的毒。
道士本以为自己命丧于此,谁想千钧一发之际来了援兵,他原本吓得惨白的面孔霎时洋溢出碍眼的得色,趁乱贴着墙壁施施然来抓李仲云。
“妖道休想逃!”蒙太长刀挥舞,交织出来的圆形光网罩住自己所有空门,将射来的箭统统挡回去。目光触及走开的道士,不由又急又怒。
道士全然不理他,直往李仲云这儿走来。李仲云苦于无法帮上一把蒙太的忙,见道士朝自己走来,心下一沉,盯着他的手以防他对自己暗施毒手。
蒙太心下焦急,眼看道士已经到了李仲云跟前,骤然长啸一声,一手从腰间抽出一物朝那道士凌厉地甩去。
银光飞朔间,就听那道士忽的一声惨叫,肩上已被长鞭尾巴上的倒勾勾住,鲜血崩流。
然而这一个分神间,便有更多的箭射过来。蒙太眼底染上了可怖的红色,他猛然提力冲破箭的包围,跃上房顶,直取其中一名卫兵首级!
李仲云踢开倒在地上疼得唉唉直叫的道士,跑到院中寻找蒙太的身影。不绝于耳的兵器相击声中,他却只看到数十人混战在屋顶上的情景,他们的动作实在太快,叫他根本无法分辨出哪个是蒙太。
淅淅沥沥的血水从半空中撒落下来,不断有人受伤死亡,李仲云不敢出声叫喊,怕扰乱蒙太的心神害他受伤。所幸落下来的尸首中并无蒙太,皆是穿着夜行衣的卫兵。
“走!”
李仲云正为自己只能干着急而恼恨,突然一个排开了所有杂声的声音从上面落下来,他尚未反应过来,腰上一紧,眼前的景色一变,人已在蒙太身边了。
与其说是身边,准确的说是被蒙太半搂半抱着飞速奔跑在屋顶上。
“……蒙太?”
飞奔时迎面而来的夜风灌了满嘴,李仲云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唤道。
有淡淡的血腥味冲进鼻腔,身边的蒙太微重的喘息声渐渐响起。
“到了地方再说。”
李仲云便不再言语。
也不知奔出了多远,李仲云被带着最后在一处极隐蔽的地方悄然跃下。
“……你受伤了?!”李仲云这才发现蒙太浑身浴血,落下地时已是消耗了所有的力气,若没有身边李仲云支撑着,早就不支倒地了。
“敲门。”蒙太倚着李仲云,虚弱地说。
李仲云大力地拍门,那看上去本就被潮气腐蚀得千疮百孔的木板门眼看就要被他拍散。
半晌后,门终于从里面被慢吞吞地打开。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脸孔探了出来,满脸的不耐烦。
李仲云愣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此人冷漠的目光在李仲云脸上扫过,在落到蒙太身上时,不耐烦就变成了焦躁。
“妈的又给老子惹麻烦!你怎么不死在外头?!”
此人破口大骂中简直气到跳脚,让李仲云只以为蒙太欠了他的钱。
蒙太原本低垂着的头缓缓抬起了一点:“少罗嗦,赶紧让开。”
“他妈的!”此人啐了一声,侧身让开道。
进入内堂之后,这人接过浑身是伤的蒙太将他平放到一张铺了毯子的旧床铺上。然后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熟练地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李仲云被晾在一边更加帮不上忙,他站在角落中看着这个瘦弱却粗暴的年轻人,暗想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削瘦脸庞,年轻但并不显健康,烛光下仍能看出他脸色中透出的苍青,似乎是有什么隐疾在身。五官细看之下很柔丽,一双眼睛黑亮有神,隐隐透出些犀利的光。
“你是李先生?!”脑海中闪现出一个人影和眼前的人重叠在一起,李仲云惊呼。
对方百忙之中抽出眼来瞟了他一眼:“正是不才区区在下。”
李仲云磕磕巴巴:“可、可是李先生的……样子?”
“你没听说过隐士高人一般都会易容吗?”对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呃,是我孤陋寡闻了。”李仲云深知这位大夫医术高明更兼脾气古怪,所以老实承认错误。不过他还是很好奇的,“怎么李先生已经和我这位朋友认识了吗?”
“嘁!说起来何止是认识,这歹命鬼三天两头就拖着只剩半条命的烂样儿过来,倒在门口儿赶也赶不走,污我地方挡我生意!”青年皱着眉头,厌恶地看着手下躺着的蒙太,“妈的,搬了地方也能找来,纯粹属狗的!”
李仲云看他下手愈发重,不由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个不爽就在药末里撒毒药进去。不过既然此人说蒙太受伤就来找他,那么说明蒙太还在做什么危险的事儿。
“他经常受伤吗?”李仲云担忧,“他是不是还在做杀手?”
“不错,就是杀人越货的勾当。最好哪天他能被所有仇家找上门直接做了他,我顺便也能落个清静。”青年冷声道。
“……还未曾请教先生姓名。”这个显然是有点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李仲云还是挺感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