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这干什么?”青年戒备道。
“在下李仲云,和先生一见如故又感激先生救我朋友性命之义举,是以想和先生认识一下。”
“少来,这混蛋欠了我老多银子不还,他死了我找谁要去?”青年对此嗤之以鼻,“看你才一年多不见就顶上一脑袋白毛儿,也不像什么好东西!”
李仲云被他噎得好生无趣,只得默然。
“我叫李隐禅。”忽听青年说道。
“李先生。”李仲云恭敬地行了个礼。
“你那头发恐怕是中了一种古怪的毒所致,虽然对人性命无所大害,但能让人一生白头永无黑发之日。”李隐禅道,“我无能为力,只听闻此毒乃是西域所产,你要是有闲空可以去找找解药。”
“算了,头发而已,早晚都要白的。”
“你倒想得开。”李隐禅半阴半阳感叹了一句,手下包扎完最后一个伤口,反手就抽了蒙太一个嘴巴,“睁眼,别装死!”
李仲云无语。
“银子先欠着……”蒙太果真慢慢睁开眼,虚弱地说道。
李隐禅冷哼:“你已经欠了很多次了,多欠一次多涨一分的利息。”
蒙太朝外看看:“有没有追兵?”
“废话!有追兵老子才不给你开门!”李隐禅看着他这个样子就费劲,老不耐烦道。
“仲云的毒,你能不能解?”蒙太道。
“你当老子是神仙?”李隐禅道,“既然是救人去了,怎么不先给他找到解药?”
“嘿,没想到有小神医之称的李隐禅也有解不了的毒。”蒙太冷笑嘲道。
“小神医是别人乱塞过来的,我可从没承认过。而且医者医者多医人伤病,解毒的事情你可以去找制毒的人。”李隐禅道。
蒙太只是冷笑。
“这毒不会要人命,解不了也无妨,不要伤了和气。”李仲云唯恐两人这样下去会动起手来,忙劝道。
“你要是没地方可去,也可以暂时留下来,我试着解解毒看。”可能蒙太的话伤及了李隐禅作为医生的自尊心,他忽然改口道。
“现在我的确无处可去,不过我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妖怪,留下来怕是给李先生添麻烦。”李仲云心中一片迷茫,他不知道以后自己要去往何处。天大地大,但他在这个世界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你只要不出门,谁会知道你在我这儿?”李隐禅洗了手,拿方巾慢慢擦拭干净,转身坐到藤椅中,“不过你要付钱。如果现在拿不出来就先欠着,加三分利息,以后一起结账也行。”
“算在我身上。”不等李仲云说什么,蒙太开口道。
“可以,加五分利息。”李隐禅斜睨他一眼。
“如此就麻烦李先生了。”李仲云感激道。
“不要叫我先生,论年纪我比你大不了多少,论行医资质我也高明不到哪儿去。我不是已经告诉你我的名字了?”李隐禅淡淡道。
“笃笃笃!”
凌晨中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像是敲在人心上,莫名让人心生不安。
蒙太一把抓起长刀,欲起身去看。
李隐禅一脚把他踹回去:“躺着,要不死了我可救不活你。”边说边去看门。
然而他刚走出几步,外头的门已经被强行打开,两排身着银白软甲用银面具遮住脸的人迅速冲进来。
“十八银翼?!”李隐禅脸色一变,立刻转头对李仲云低叱,“躲到屋里去!”
“朕亲自来要人,你让他躲到哪里都没用。”男人低沉的声音传过来,李曜背着手走进来,“想不到你竟有胆子躲在帝都,李隐禅。”
“我愿意住在哪里是我的事情,就算你是皇帝也管不着。”李隐禅毫不畏惧,轻描淡写将皇帝的话驳了回去。看他这样子,倒像和皇帝是旧识。
“你师父那老东西呢?”李曜竟也不着恼,兀自问道。
“托你的福,死了。”李隐禅道。
李曜眼神一沉,但并没说什么,他的目光越过李隐禅直追到李仲云脸上:“过来,仲云。”
李仲云身体几不可察的一颤。
“看不出来一向只相信自己的皇帝陛下也有效仿列祖列宗追求长生不老的那天,”李隐禅扬起下巴,讥笑道,“我现在真正开始瞧不起你了。”说着他略微挪动了一下肩膀,正好挡住了后面的李仲云。
“李隐禅,朕念在你师父的情面上原谅你的以下犯上,但仲云的人我必须带走。”李曜语气淡漠,但从他的脸上能看出即将爆发的怒火,“你是个很孝顺的人,所以一定会把师父的牌位随身带着——你不希望朕为了这件事砸了你这个小医馆吧?”
李隐禅没说话,颤动的腮帮说明他正咬牙切齿。
“还有这个人,”李曜用下巴点了点倒在床板上的蒙太,“他曾经要刺杀朕,还一再劫走仲云。如果朕追究起来,不但他要处以极刑,他曾在的乌兹也要被牵连进去。”
“我和乌兹已经没有关系了,你要把仲云带去炼丹,先杀了我再说!”蒙太气血上涌,再无法躺着,提刀起身走过来。他受伤颇重,此时因失血过多而连嘴唇都苍白了的脸上挂着拼命的杀气。
李曜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朕的人,还轮不到你来动。”
他说出的话衬得他的表情无比轻蔑,似乎是站在云端俯视着渺小的蒙太。
“我跟你回去,皇上。”李仲云的声音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清晰的响起,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皇帝,“别伤害他们。”
李曜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那就过来。”
李仲云快步走过去。
“仲云!”蒙太急道。
“行了,蒙太,我欠你够多的了,别再让我欠你更多。”李仲云回头道,“我不想连累你们两个。”
蒙太不甘的将刀猛地戳进一边的墙中。他不止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总是让这个少年从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一次次被轻易夺走。
“行了,他是皇帝,你抢不过他也应当。”
医馆中重新恢复了平静之后,李隐禅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
蒙太紧紧攥着拳头,散下来的头发颓然地挡着他的脸。
“不过很显然,在李仲云心里,你比那个狗皇帝重要得多。”李隐禅的指尖敲敲下巴,若有所思道,“而且我看那狗皇帝也不像要拿李仲云炼丹的样子……”
“他若拿仲云炼丹,我就杀了他!”蒙太低吼一声。
李隐禅嗤笑一声:“那你刚才怎么不动手?”
蒙太抬头,不无意外看到对方鄙夷的眼神。
53.一年之约
凌晨的街道两边已经有人在做早点,巨大的蒸笼只消稍微打开一道缝隙,热腾腾的蒸汽便蜂拥而出,混合着菜肉的香味让人垂涎欲滴。
李仲云两天没有吃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一闻到饭香,胃就开始跟着抗议起来。
李曜本打算直接带人回宫里,听见身边少年肚子饿得直叫,略一思索就拉住李仲云的手往一个摊位走去。
“两位爷起得真早,过来吃早点么?”卖早点的中年汉子脖子上搭着条汗巾,见到李曜两人走过来,目光落到李仲云脸上时稍作停顿后,便乐呵呵地问道。
十八银翼潜在暗处保护皇帝安全,一般人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李曜得以像帝都里富裕人家的老爷那样,领着俊秀的小儿子来吃热乎的早点。虽然李仲云发色异常,但他一张年轻的脸摆在这里,也不显特别怪异了。
李曜没有吃过民间的食物,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开口先问李仲云:“想吃什么?”
饶是李仲云心情低落,此刻也被饥饿占据了大半。他很随和地笑着对那中年汉子道:“大叔,麻烦来两碗豆花,一笼包子。”
中年汉子拿着汗巾抹了把汗:“诶,好嘞!”
“……坐那儿吧。”李仲云走到矮桌前,回头看跟过来的皇帝,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只能自己先坐下再对他说。
矮桌两边各放了一条长凳,因为是露天的饭摊,年月又不短了,所以桌凳上难免积累上一些油渍泥斑。皇帝虽没穿龙袍,但那一身石青色的绸衫必定也是华贵非常。况且以天子之尊却在这么个简陋的饭摊中吃饭,的确是有辱皇家之尊。
然而李曜却毫不犹豫,十分自然的在李仲云对面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他无师自通地从桌面上的竹筒中抽出一双筷子,等待早饭到来。
“二位爷,您的豆花和包子。热乎着呢!”中年汉子走过来,两个大海碗放了上来,还有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
碗中,白嫩的豆花上撒了虾皮、葱花及油盐酱醋的调料,和着醇厚的豆香融成美妙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
李曜没吃过豆花,他刚要下筷子,李仲云就递上来一只汤匙。
“不能用筷子,要用汤匙。”李仲云另一只手拿着一只汤匙,示范性地吃了一口。
李曜接过来,低头吃起来。
两个人不声不响吃完了早饭。李仲云看着皇帝吃完之后老神在在坐在那儿,心底开始沉不住气了。
“叫人来结账!”他压低嗓子道。
李曜明显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对一边忙活着的中年汉子道:“烦劳,结账。”
“五文钱。”汉子走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来道。
李曜又是一愣,接着看向李仲云。
李仲云看他这动作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去摸自己身上,哪里带了钱。可笑他跟着天底下地位最高的人在外吃顿早饭,竟然连区区五文钱都没有。
“敢问店家,在下身上没有现钱,可否能用别的东西抵钱?”李曜到底是皇帝,凡事都能沉住气。
“老爷既然忘了带钱那就先算了,下次来时再一块儿结吧。”汉子是个实诚的爽快人,当即摆摆手道。
李曜轻轻笑了笑,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来放到桌子上:“店家,这玉佩就权当今日早饭钱,日后若有机会我再用钱换回来,如何?”
汉子脸色一变,连忙道:“老爷快收起来,这玉佩是您富贵人家的东西,咱们平民百姓可要不起!”
李曜不再答话,站起来就走。
李仲云只得起身跟上去,走出几步后一回头,只见那汉子正对着他们的方向磕头。
“吃饱了,上车吧。咱们回宫。”李曜伸手搂过李仲云半边肩膀,道。
“皇上,”李仲云规规矩矩坐在车厢里,开口道,“草民斗胆求皇上饶了蒙太和李先生。”
李曜靠在方垫上,眼睛半阖着挡着了他的目光,很温和的样子:“哦,你什么时候由皇子变草民了?”
李仲云不坐了,对着皇帝跪下来:“草民犯欺君之罪,死不足惜。但蒙太和李先生并不知情,还求皇上……”
“朕不动他们,”李曜截住李仲云的话,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朕若想杀他们,刚才就可以动手。”
“谢皇上。”李仲云执拗地给皇帝磕了个头。
李曜和李仲云虽然同坐在一辆马车里,彼此的距离不到半臂,可硬生生给人两人的距离尚在天涯两端的感觉。他有些不安,手上一用力把李仲云抱进自己怀里。
“朕没想过要杀你,也没想过要将你炼丹。朕要查清一件事,让那个妖道伤害你是不得已而为之。”李曜郑重道。他把人贴着自己,却无法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反倒是自己的心跳非常急促。
“皇上的苦心草民无法领悟,但草民对皇上说的话是真的,草民的确不是七殿下李明渊。”李仲云的下巴搁在男人厚实的肩上,那种淡淡的麝香气息将他拥了满怀,他忽然有些难受。
“朕知道了,朕的明渊已经死了……”李曜心里无法抑制的一阵揪痛,可能是因为父子血缘的关系,也可能是他毕竟和那个阴戾漂亮的少年之间的情愫。他无比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此时抱着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淡得如同清风般的少年,仿佛如果他不控制好自己,这个人就会蓦然消失。他不禁悔恨,为什么自诩一世英名,却连根本不一样的两个人都分不清。难道仅仅因为一张脸不成?李曜抬手抚上少年的头发,不知是否因为发色的缘故,他摸到一片月色似的清冷,“仲云,留在朕身边吧。”
李仲云身体一僵,他垂下眼睫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草民无德无能欺君犯上,不敢滞留宫中。”
李曜的身体也有些僵,他扳过李仲云的下巴让他和自己近距离的对视,他的漆黑的眼睛里缓缓流淌出一种根本不属于自己的,近乎哀伤的感情。
“朕以前以为,可以永远将明渊留在身边。如果哪天朕死了,就让他陪葬。可是他先朕一步走了,尸骨无存。朕身边再没有一个对朕敞露真心的人,就像一个终于登上山顶的人,他以为自己成功了,但是一到山顶时,他就发现四周除了看不穿的烟雾之外,一个人都没有……”李曜低低说道,似乎在说的过程中一点点将心底埋藏着孤独倾泻出来,“朕喜欢明渊,他从来不把对朕的恨意隐藏起来,他明目张胆的恨,也寻尽一切可能来杀朕。朕不怕这些,朕怕的是那些表面顺从暗地陷害的人。无奈,朕身边全是这样的人。如果你离开,朕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李仲云咬了一下嘴唇:“皇上坐拥江山,草民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对皇上所言的孤独无能为力。”
他的话说完,及时的捕捉到了男人狠命压下脸上现出失望神色的一瞬间扭曲。他是真的可怜起这个人来了,身份尊贵,内心痛苦。可能李明渊对他毫不掩饰地痛恨,会让他感受到一点存在的真实。所以,他才不遗余力折磨李明渊,等到失去时,也会非常难过。然而他不是李明渊,更不希望得到这样的折磨,他宁愿像那个卖早饭的中年汉子,哪怕每天只赚十几文钱,唯独要求个安生。
“那你要到哪里去?”李曜倒没有一如往常的暴怒,他的声音沉甸甸的透出疲惫,“离开朕,你除了自由还能获得什么?”
“这就足够了。”李仲云风轻云淡又极坚定地说,“草民并不奢望一世荣华富贵,自由自在清苦到老,也愿意。”
李曜苦笑一声:“仲云,你逼朕把你锁起来不成?”
李仲云又惊又怒:“皇上这么做,还不如将草民炼成丹药!”
“炼成丹做什么,朕不能和他说话,也不能把他抱在怀里。”李曜神情中隐现出暴戾的疯狂,捏着少年下巴的手指不断用力,“朕把你锁在身边,你就像明渊那样恨朕一辈子吧!”
“皇上何必要跟我一介草民过不去?被人恨的滋味就那么好受吗?你一个人痛苦,非要千万人都跟着痛苦不可吗?”李仲云挥开男人的手,喊道,“谁都不是天生欠谁什么的,皇上虽贵为天子,尚有不得已之事,难道我就不能过平淡的生活吗?我不想跟你一样每天提心吊胆精于算计,更不想表面锦衣玉食内心如坠炼狱!”
李曜紧紧盯着他,突然吻住了李仲云的嘴唇!李仲云自然不肯听任摆布,立刻挣扎踢打起来。两个人打架一样在车厢中闹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