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李曜松开嘴,将李仲云压在身下,略带气喘道,“一年之后,朕若没死,你就自由,想去哪儿去哪儿!朕若死了,那就看你自己的造化!”
“我凭什么听你的?!”李仲云兀自恼火。
“凭朕能一句话决定蒙太和李隐禅的生死!你留下,朕不动他们。你宁死不留,朕叫他们生不如死!”李曜冷冷道。
李仲云不甘地拿肩膀撞击了一下身下的木板:“一年就一年!一年之后,我一定走得远远的!”
李曜松了手,倏然笑起来。他面带凶相,平日不怒自威,此刻毫无顾忌地笑起来,竟是拨开乌云见天日,一派清和。
“仲云,你还是朕的孝亲王。朕好好想想,的确让人恨的滋味并不好过,那朕就试着让你离不开朕。”
李仲云揉着被压得酸麻的手臂坐好,心里想,这不是做梦么……
54.了结
其实李仲云一答应下来就后悔了,他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老办后悔事。皇帝除了没人坦诚相对之外,还有什么可愁得?可是他这个一直利用他伤害他的男人一温柔再一威胁,他就屈服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窝囊的吗?
李曜也看得出来李仲云脸上又是懊悔又是愤慨,放手之后就坐好也不再为难他。反正人已经到手了,他没必要把人逼得太紧。
进宫之后,李曜在车上的低落哀痛情绪早一扫而光,他又恢复成刀枪不入无懈可击的皇帝陛下。宫里对于李仲云身份的事情还不知道,他跟在皇帝身后,那些宫侍照例对他行礼。
只是他的身上毕竟发生了变化,发色奇异、原本颜色就淡的瞳色更加清浅,阳光下整个人都仿佛成了半透明的。他本就瘦弱,这样一来更像是随时要消失似的,似仙非仙似魅非魅。
“皇上,您回来了。王爷也来啦。”
福东海迎在去往承天殿前的路上,见到两人后立刻小跑过来,掬起笑脸道。他脸色如常,丝毫不对李仲云的变化感到惊讶。在宫中浸淫多年,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都清楚得很。
“明麒呢?”李曜开口问道。
“回皇上,八殿下还在殿前边跪着呢。还有秦将军也在。”福东海回道。
李曜脸色一沉:“秦牧?他也来趟这混水?”
福东海小心翼翼道:“贵妃娘娘和秦将军是表亲,贵妃娘娘的事,想必将军一定有所耳闻才赶来。”
“这表亲还真是亲厚。”李曜冷笑一声,“过去看看。”
李仲云看着李曜继续往前走,自己这里迈步子也不是不迈也不是。他本就招惹非议不断,后宫的事情他还是能避则避的好。他一边想就一边要往回走,可是走出几步的皇帝察觉到,回头对他道:“仲云,你也跟来。”
李仲云看了眼一边弓着背的福东海,稳着声音回道:“我不想去。”
李曜道:“你过来,到时候就知道朕为什么让你跟着了。”
李仲云只得跟上。
承天殿前,李明麒和秦牧跪在那儿,纹丝不动。
李曜走过去,带过去一片低气压。
“秦将军,你跪在这儿是要做什么?你这次打了胜仗,朕还没来得及赏你呢,你倒是先跟朕要赏来了不成?”李曜语气略带玩笑,但眼中满满全是威胁。
秦牧比李曜要壮实好几圈,然而听了这两句话仍是忍不住一颤,抱拳低头:“臣无颜面见皇上,此番貌似前来,只求皇上看在秦家三代忠良的份儿上,饶过贵妃这一次!”
一边跪着的李明麒早已沉不住了气,此时听自己表舅开口,也道:“求父皇饶了母妃!”
“明麒,朕没有问你话,不要插嘴。”李曜瞟了他一眼,然后对秦牧道,“秦将军带兵打仗所向披靡,朕放心将大周北部边疆交给你,也将你的表妹一举升为贵妃。你可知道为什么?”
“恕臣愚钝。”秦牧低着头呐呐道,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他也不敢擅自去擦。
“你仗打得好,朕很喜欢。而你刚直不阿的性格和绝不拉党结派的作风,朕更喜欢。按理说,这次的事情全是贵妃和皇后策划的,和你没有关系,秦将军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但秦将军却来为贵妃求情,朕便不得不怀疑此事是否和你也有关?”
皇帝声音放得四平八稳,并不高声大嚷。但在秦牧听来,已经叫他胆寒。
“臣不敢,皇上明鉴。”秦牧为武将,单膝跪地本是他最大的礼数,但此时他却和那些文官一般双膝跪地,“臣只是不想让贵妃受苦……”
“贵妃此次所犯之罪非同寻常,秦将军若不想被牵连进来,就不要再为贵妃求情。”皇帝把话说绝,又转向李明渊,“明渊快要封王了,不要被你母妃的事情蒙了头脑心智,作出不明智的事情。”
李明麒脸色苍白,闻言惊惧地看了眼皇帝,缓缓磕头:“儿臣明白了,多谢父皇提醒。”
李曜挥挥手:“那就不要再跪着了,都下去吧。”
秦牧不敢再多言,应了一声退下了。李明麒跟在表舅身后,从李仲云身边经过时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现在你明白了,朕真的是孤家寡人啊。”李曜长叹一声,“先是朕的儿子,然后就是朕的妃嫔,朕现在所剩无几。”
“皇上还有大周的江山和百姓,”李仲云没有从三个人短短的对话中听出前因后果,只晓得皇后和贵妃犯了事,可能他变成这样也是因这件事而被牵连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劝慰皇帝,只能把那几句场面话翻来覆去说,“皇上英明神武,自有人明白皇上的苦心。”
“嘿,只怕天下人不是惧朕就是恨朕,明白朕的人却无一个。”李曜冷笑中溢出戚然,“仲云,你只是心软而已,其实也是恨朕的是不是?”
“以前恨过。”李仲云淡淡回答。
“因为朕强迫你的事?”
“嗯,多一半是,剩下一小半是我在宫里一点自由也没有。”李仲云倒不怕他怎么样了,实话实说道,“现在不怎么恨了,有些可怜你。”
李曜挑挑眉。
“想不到皇帝也会有难言的苦处,的确是件很新鲜的事情。只怕你要是告诉别人,别人该说你拿乔了。”李仲云道。
李曜不禁笑道:“你现在也不怕朕了是不是?”
“反正最坏的结果就是掉脑袋,我想通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李仲云道。
“你怎么不早想开些?”李曜问他,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早些时候,我还没弄清楚我自己是谁,我要作谁。”李仲云畅然一笑,“现在想清楚了,我还是我,样子变了,还是李仲云。”
李曜道:“你很好,朕喜欢你这个样子。”
“谢皇上赏识。”李仲云干巴巴道。
“那你准备怎么谢?”李曜心中积郁不知不觉消了大半,说话时就带上了三分调侃。
李仲云脑中却警铃大作:“我都答应在宫中留一年了,还请皇上不要为难草民。”
“不要说草民,你一个王爷,怎可妄自菲薄,草民长草民短的?”李曜道。
“皇上教训的是,仲云记住了。”
皇帝和李仲云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准许他先行回府。不过李仲云心里对皇后和贵妃的事情仍存疑虑,他佯作离宫,只寻个机会拉住了福东海。
“关于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的事情,福公公可否告知一二?”李仲云一摸身上,才想起自己没带钱,赶忙道,“下次再见到公公,一定重谢公公。”
“王爷真是折煞老奴了。”福东海是个人精,不同于见钱眼开的小宦官,当即道,“王爷所问之事,老奴不敢多嘴。只能略告知一二罢了。”
李仲云深深作了个揖:“多谢公公。”
福东海探头看了下四周,确定无人后凑近李仲云耳边低声道:“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不知为何听信了一个姓王的妖道的话,认定太子殿下是妖星下凡,日后登基必然祸国殃民。两位娘娘被那妖道迷住了心神,便合谋要废黜太子殿下,立八殿下为储君。而且,这妖道还说王爷您是精怪化人,若能捉住炼丹,定能炼成不老仙丹……皇上最恨装神弄鬼之事,此事一出,自然大怒。不单那妖道被凌迟处死,两位娘娘皆被打入冷宫了。”
李仲云仔细听着,不由就听出了一身冷汗。这件事的严重性和当初三皇子逆谋篡位从本质上讲根本就如出一辙,可见李明麒安然无恙,还是皇帝看在父子面上不作追究。而他,完全就是因为那个道士出于私心才被害成这样。皇帝口中说的不得已而为之,也是当时他要把皇后等人一举揪出来,不能打草惊蛇的选择了。
“王爷,老奴这里跟您说的话,已经是担着掉脑袋的风险了。您自个儿知道了,可别说出去啊。”福东海谨慎地提醒道。
“福公公放心,仲云绝不和第二人提起,既然已经知道怎么回事,就不会再四处打探了。”李仲云道。
“诶,那老奴就先去了,皇上那儿还等着老奴呢。”福东海福了个身,离开了。
李仲云心事重重地回到府中,却见府中竟是跪了一地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李仲云不解道。
“奴才们恭迎王爷回府。”小顺和鸳儿跪在最前面,一大群人异口同声地喊,场面颇为壮观。
李仲云有点头痛:“赶紧起来,起来再说是怎么回事。”
小顺和鸳儿知道他的脾气,率先站起来,后头一大拨子人才跟着站起来。
小顺抬起头,脸上挂着万死难辞其咎的笑容,眼圈通红:“王爷,这些人都是皇上指派过来伺候您的。您被那妖道害得模样也变了,奴才们当时有眼无珠,竟然被那妖道的小伎俩迷了眼睛……还望爷能给奴才们一个机会,奴才们一定……戴罪立功!”
“爷,您要打要骂奴婢都愿意,只要您留奴婢继续伺候您。”鸳儿的情形比小顺有过之无不及,“爷受的这番苦,奴婢自知无法挽回,但求下辈子给爷当牛做马……”
“好了好了,你们搞这么大阵势,一会儿该有人看热闹了。我既然好好的回来了,你们就不要再自责了。”李仲云走进去,笑着将手搭在小顺肩上,“看来以后府里边可有好多张嘴等着呢,我是不能乱花钱了。”
小顺知他一定是开玩笑着说,心中感激他不怪之恩之余回道:“奴才们就是为了伺候爷来的,能吃上饭就行,不求别的。”
“行啦,人多起来热闹一下也好。”李仲云眯起眼睛,笑得春风融融暖人心,“正好去去阴气,免得引来一些散道士,胡言乱语!”
55.番外二
蒙太知道自己厌恶这个拖着个病秧子似的身体、嘴巴刻薄的青年。他看自己时那种睥睨不屑的神情总能成功勾起蒙太的怒火,让蒙太感觉自己的存在如蝼蚁般无比渺小……
一开始两人相遇,完全是因为李仲云的误打误撞,当时李隐禅还贴着张人皮面具,瘦黄的脸上对着李仲云拿出来的碎银子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彼时蒙太受伤严重,无暇理会,否则按他的脾气,这家医馆不要想再开了。
不过虽然嘴上不饶人,这个人对待伤者的伤口还是很负责任。每天按时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毫不怠慢。
后来,蒙太每次受伤都回来找这个人,并且每一次都要受对方好一顿奚落。一是因为他总受重伤,二是因为他每次都不给足钱。蒙太也说不好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个人赊账,可能一开始只是看不惯他那副见钱眼开的样子。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个人不但不是见钱眼开,反而经常为四周的贫苦百姓看病赠药,一文钱都不要。周围的百姓都知道他这个人,乐呵呵地叫他“李神医”,经常送来酒肉以表谢意。但蒙太即使知道了这人的高洁品格,还是次次赊账——他大概已经习惯面对此人对他冷眼讥嘲的样子。
见到此人的真面目,也是巧合。
蒙太做完任务,遭人追杀,拖着一条断腿硬是撑到这个医馆前用尽力气越过门墙闯了进去。
被他的动静吵到屋内的人,那人端着油灯走出来,身量和那个刻薄中年大夫一样,容貌却年轻了很多,是个瘦弱的青年人。
“你怎么大半夜来?”这人开口,声音也跟着是冷冷清清的年轻嗓子,“又被人追得满街跑?”
蒙太被断腿的疼痛折磨得冷汗涔涔,咬着牙说道:“叫李大夫出来!”
那人长眉一挑:“我就是。趁着我还没睡觉,废话少说,赶紧滚进来。”
蒙太一听这人的语调就疑惑全消,扶着墙跟了进去。
“你之前是贴了人皮面具?”蒙太躺在硬床板上,看着给自己正骨夹板的青年。
“嗯。”青年淡淡应了一声,一双眼睛只盯着眼前的伤口,神情认真谨慎。
“为什么?躲人?”蒙太很少打听别人的事,但此时室内太过安静,他躺在这儿无所事事,才开口相问。
“废话少说。”青年将绷带扎好,冷冰冰丢下一句话转身进屋了。
天色渐晚,过堂风的滋味不好受,蒙太躺了半天,每次都是即将睡着时被冻醒。但他身上伤口太多刚包扎好,无法太大动作,只能咬牙忍着。
半睡半醒间,蒙太忽然听见“哗啦——哗——”的水声,似乎有人从高处倒水在浇灌什么,加之实在太冷,他动了几下之后还是起身下了床板,想着找张薄被盖盖也好。就在他经过门口时不经意地往外扫一眼后,便看见了院子里的人。
那个摘下面具的青年,此时站在院子的右墙边,赤裸身体地拿着水桶冲凉。由于是背对着厅堂的,所以他没有察觉到蒙太看见了自己。自顾自地从水缸里提出水,从头浇下。
蒙太看了一会儿,嘴唇渐渐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他慢慢退回床板上,闭上眼睛开始睡觉。不一会儿水声停止,蒙太听见放得很轻的脚步声从自己身旁经过,捎带着一股凉凉的水汽。
这么瘦弱满面病容的人,为什么偏要在大半夜里冲凉,岂不是没病找病?蒙太心里带着疑惑渐渐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中天,鼻端飘来阵阵肉香。蒙太扭过头,看到青年正坐在桌子边上吃着猪头肉,喝着烫好的小酒,好不自在。看那满满一大碗熟肉,蒙太咽了下口水。
“别指望我这儿还管饭,想吃自己买去。”不知是不是蒙太吞口水的声音太大叫青年听见了,青年往他这边瞟了一眼就冷声冷语地说道。
蒙太脸色不悦,腹诽这么一大碗肉,给身板瘦得柳条儿似的青年吃三天也吃不完。他并非觍颜无耻的人,听了青年的话也不做声,感觉自己能走几步就硬撑着到外头买了饭菜。然而等他回来时,却见青年正吃下碗中最后一块肉,盘子里的四个馒头也不见了。一个瘦弱青年吃下相当于一个壮汉饭量的饭,不得不叫蒙太咂舌。
吃完后,青年站起身,对着脸色震惊的蒙太从鼻子中哼了一声,抹抹嘴悠然出门了。蒙太瞧着他丝毫没有被撑着的迹象,愈发震惊。
养了两个多月,蒙太的腿总算好了,他这次破天荒要给这个人钱,可等他拿了银子过来,却发现此处已是人去楼空。不过做他这一行的,总会名声在外。蒙太几经打探,才有找到了这个人新开的医馆。和以前的一样,都是在偏僻的小巷子里,门面几乎看不见,模样萧条破败。如果不是熟人,一定看不出这是家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