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可醒了……”
话都说不完,应宝儿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少年虚弱的抬眼看了看,满屋除了应宝儿别无他人,往日那些指指点点的宫人统统不见。想抬起手,却发现全身各处都在疼,从皮肤疼到骨子里,针扎一般。
“别哭,人呢……”
“少爷,狗皇帝把宫女都撤了,说是怕打扰你休息。”
“那,叶墨呢?”
“狗皇帝在大殿跟大臣商议呢,好像是为了打仗的事,听说是打胜仗了!”
“真的?!”少年勉力坐起,一晃,又跌下。
“爷、爷,躺下,打胜仗了,老爷、三少爷和翔少爷就要回来了,你快养好病……别让他们担心了……”应宝儿扶着少年躺好,又揶了揶被角,眼泪控制不住的掉下来。
“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应宝儿,你说翔哥哥他……”
“是、是,翔少爷也去打仗了。”
大殿内,两个少年还在说着并不灵通的消息,千里之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呼延赫哲的大帐深处,凌翔捧着一大碗奶酒,一口气全部喝进了肚子里。
“好!凌将军是条汉子,我呼延赫哲佩服你,输给你,心服口服!”
“呼延将军,凌翔不听奉承话。今天我独身来,只有一件事……”
“凌将军稍待,先跟我比试了射箭再说不迟。”呼延赫哲打断凌翔,脑子里都是当初被凌翔一箭射下马的事情。
这一仗,用呼延赫哲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输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从进了剑关,呼延大军就对地形完全不了解了,派出的探子几次三番迷失在大山的森林里,让草原上来的汉子们伤透了脑筋。
好不容易找到适合安营扎寨的地点,和亲之后大庆三日,才一开拔,就又出了怪事。士兵不知是由于水土不服还是别的原因,个个都倒在了床榻上再也起不来。这边还没有好利落,叶城已经领着大军打来。
自然是输的毫无疑问。
“呼延将军,比射箭,他日也不迟。凌某人前来,只为求呼延将军一件事。”凌翔举了举手,示意呼延赫哲莫要打断自己,继续说了下去,“此一战,凌翔胜之不武。之前呼延将军的大军因病停滞,那病是凌某人使得阴谋诡计。待义父领军前来,烧了呼延将军粮草的也是凌某人。昨日战场上从后方突袭您大帐的,还是在下。不过……成王败寇,现今我只身前来,只是想跟将军商量一件事。”
呼延赫哲越听越皱眉,直到听到“成王败寇”的时候,已经恨不得要拉着凌翔立刻出去打一架了。现在只好没好气的说了句“请讲。”
“呼延将军,现今义父俘虏了您三分之二的将士,如若效仿您的屠城,相信您也无颜回草原。凌翔在这一战中,虽不算统帅,但也地位不低……”
“姓凌的小子你到底什么意思!”
“将军莫急,凌翔只是想说,若是您以我要挟我义父换回您的兵士,相信义父也一定会答应……”
这句话,让呼延赫哲彻底糊涂了。
“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呼延将军,待你用我换回您的十万大军,我就可以趁乱囚禁义父和三哥,到时候,整个大军就会挂起我凌某人的大旗。实不相瞒,凌翔此次再统军回京的时候,就是王朝易主的时候。到时候,凌翔愿意与呼延大汗解为盟友,从此再无岁贡,只有互通有无。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早就知道凌将军绝非池中之物,却没想到竟然是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你囚禁了叶城和叶琦将军之后呢?格杀还是幽禁一辈子?凌翔你知不知道你这种人在我们草原上会被怎样?!我不可能答应,今天你一个人到了我的大帐之中,就休想再走出这大帐一步!”
“他日倘若中原改朝易主,凌翔愿向呼延大汗俯首称臣……”
“哼,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骨气!”
“呼延将军若心有怨气,凌翔可以自断射箭的右臂赔罪!”
一道闪电从天边闪过,瞬间的光亮让呼延赫哲看见了对面男人眼中的星光。
这个男人,竟然在强忍着眼泪。
“凌将军你……”
“若功成,凌翔可将天下交付,凌翔本人任你处置。只盼呼延将军做一个明君……”
“你……”
男人再想不出可以交换的条件,只好一下子跪在了呼延赫哲面前。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其他,那片刻,呼延赫哲突然觉得眼前身经百战的将军,身影显得尤为单薄。
之后,战场上风云剧变,巨大的“叶”字旗帜被如火般飞扬的“凌”字替代,十五万将士齐声山呼,惊动天地。
随之马上,定国公封地的程晋将军第一个揭竿而起,带领着八万兵士从京城外围的安阳小镇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一样,火速袭向京城。
安阳兵起两日,御林军一个500人的小队,由楚山率领,拿下了城中最重要的防守地点,不出十日,御林军全部倒戈相向,皇城成了一个孤岛。
“皇上,北门还有一个空当,快逃吧!”
“滚,朕死也不会逃!把叶瑛给我带来!”叶墨坐在龙座上,看着立在一边面容慌张的陈公公,“你耳朵聋了么,把叶瑛给我带来!”
“小少爷他不行了,床都下不来,怎么可能过来……皇上别犹豫了,快走吧,只要出了宫,就不怕没有打回来的一天!”
“滚!”
叶墨推开还在拉拽自己的陈公公,踢翻桌案,走进的一旁的偏厅。
少年正在应宝儿的搀扶下一点点喝下苦口的中药。
叶墨越走越近,应宝儿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把药汁洒在床边,黑乎乎一片。
“不是早就想死了吗,现在是好机会,还喝什么药!?”
“是,早就想死。可是现在,想看你先死。”
“你,就那么恨我!”叶墨一脚踢开蹲坐在窗前的应宝儿,拽着少年的衣领恶狠狠的说道。
“是,恨你。”
男人歇斯底里的笑起来,眼泪却簌簌滚落:“小叶子,我爱你这么多年,只换来一句你恨我。好!你恨我,那也总比丝毫不在意强,既然都是要死,就让你跟我死在一起,让那个凌翔嫉妒一辈子!”
“我不要死。”叶瑛一字一顿的说着,眼眸深深凝望着面前失去控制的男人。
“你不死,你当然不想死,你还要去找你的翔哥哥……哈哈哈哈哈,不知道凌翔会不会喜欢你这副被我调教出来的身子!凌翔啊凌翔,你就是抢了我的天下又怎样,小叶子的一辈子,还不是给了我?”
叶瑛咬住下唇,回到凌翔身边?他想都没有想过。
少年从衣袖的口袋里摸出一粒药丸,举到男人面前。
“好,太子哥哥,我陪你一起死。这是毒药,我已经吃过,还有一颗,给你。”
“哈哈,好,应宝儿,你出去,然后烧了这宫殿,我要让小叶子的灰都不留给凌翔!”
直到这一刻,叶墨依然在想着独占叶瑛。
惨笑着吞下叶瑛给他的药丸,叶墨把虚弱的叶瑛抱在怀里,沉沉的合上了眼皮,屋外,熊熊大火从殿门前开始燃起。
就让所有过往,在这焚烧一切的火焰中,消失。
第二十四章:焚
这年秋,大火烧掉了整个皇宫,星火从躬亲殿前而起,瞬间燎原。
从床上醒来,已是隔天的傍晚,叶墨下意识的紧了紧手臂,却没发现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年,朦胧间睁开眼,房间内除了自己,再无一人。
窗外晚霞正盛,橙黄的霞光辉映着城中尚未扑灭的大火,直把一片蓝天也烧着。
“静儿,你知道里面那个是谁么?”
“不知道,不是夫人接回来的么?”
“不会是夫人的姘头吧……”
门外的丫鬟们小声的议论着,叶墨皱着眉头细听,也只分辨出了他们口中的夫人是谁。
叶琳,这里是御林军都统的府上。
“你们又在胡诌什么,小心一会儿夫人撕烂你们的嘴!”远处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脚步渐渐走近,门外的丫鬟噤声,怯怯的退到了一边。
门“吱呀”一声打开,少女走近床榻,看到叶墨已经醒转,微微一笑,柔声道出:“公子原来已经醒来了,身体可否有不适?”
叶墨迷茫的看着少女,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该说句什么,只好愣愣的说出一句:“劳驾请府上主人来一趟。”
少女关门离开,不出一炷香时间,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
先进来的是叶琳,随后是叶舞和叶夫人,叶墨不及坐起,就被叶琳一句“你还我弟弟”惊的再次倒回了床上。
“叶墨,你还我弟弟!你给他吃了什么剧毒的东西,你怎么这么狠!”叶琳冲到床边,用手指着叶墨的面颊,眼泪滚落腮边。
“什么,小叶子怎么了?!”叶墨费力的坐起,惊慌的问道。
“哥,你怎么能这么待小叶子,我们自小都喜欢他,你怎么忍心真的杀他……那么剧毒的药,连救都无法救过来……”叶舞扶着叶夫人,低低的指责着。
“我没有!我没有给他吃,是他给我吃的毒药,他说……”
“你吃了什么毒药!不过是一颗假死的药丸,那是我托叶舞拿给小叶子的,没想到却被你吃了!你知不知道我从楚山的军营里费了多大劲才把你的‘尸体’弄出来,你算计的倒好,若不是舞妹哭着求我,我宁愿你被楚山活活埋了!”
“假死……那小叶子呢?”
“小叶子……小叶子已经……”
叶琳倒在一边的藤椅上,再也说不下去,眼中的怒火熄灭,只剩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大火燃起后,楚山带着小队马上涌进了皇宫,紧急救走了在后宫的嫔妃和宫人。闯进躬亲殿的时候,大火已经蔓延到了卧房。床上躺着两个冰冷的人,楚山嘶嚎着救出少年和叶墨,之后通知叶府。
叶琳哭倒在少年的卧榻前,拉着少年冰冷的双手,不肯放开。
凌翔得知了消息,快马加鞭的赶到,却只看到了那堆为少年燃起的烈火。大火燃尽,焚尸台上只剩下烈火熔炼后的宝剑,赤红赤红。
“小叶子……死了?”
“是,死了,你如愿了?叶墨,我真想把你交给凌翔,好让他千刀万剐了你!”
“怎么会……怎么会死?我不信!”
叶墨从床上呼啦一下跳起,两步走到门前,却听见叶琳从身后悠悠飘来的声音。
“你若走出这房门一步,便休想再活着回来。叶墨,凌翔正在全城的找你的尸体……”
不知什么时候起,窗外的晚霞已经变成暗蓝色,九月的晚风从窗边灌进房间,吹动窗幔,宛如当年8岁的男孩儿淘气的奔跑。
叶墨颓丧的立在门前,良久都未出声。
“凌大哥,节哀顺变……”
楚山站在凌翔的大帐内,看着面前正对着宝剑出神的男人低声说着。
“凌大哥,各封地的军队都有动作,程晋将军有急报!”
“凌大哥,呼延部退而复返,恐怕情况有变!”
楚山拿着几封急报焦急的问着凌翔,可座位上的人面容不改,依然死死盯着剑柄上那枚惟妙惟肖的小叶子,不动不出声音。
“凌大哥!瑛少爷已经死了,你再看又能看出什么来,现在战事吃紧,正事要紧啊!”
“小叶子没有死。”
楚山愣了一下,眼神现出几分慌张,很快平复下来,索性凌翔并未注意。
“瑛少爷已经死了,是我亲手点燃了祭台的火。”
“没有死。”
凌翔依然重复着那句话,一动不动的呆坐着,良久良久。
三更已过,叶城迈着沉重的步子进了凌翔的大帐,伸手理了理凌翔散乱的头发,轻轻叹了一口气。
“翔儿,小叶子……”
“义父,孩儿不孝,对小叶子有那样的企图。可是求义父,让我再见他一面,就见一面。”
“翔儿,小叶子已经死了。”
“不可能!义父,求你,我什么都不要。我把江山打下来,拥立义父为王,只要见他一面,随后就任由义父发落!孩儿意图不良,自认没有脸面常伴小叶子左右,只见一面就好,我绝不对他做什么,只让我看看他……”
“翔儿……”
叶城厚重的手掌压着凌翔颤抖的肩,看着激动的男人满脸的泪痕,只剩无言以对。
如若当年默许了小叶子和凌翔的感情,早早为他们打算,放他们天高地远,现在会不会是万全结局?
可如今,终于把少年从叶墨手中救出,却换来这样悲凉的结果。
——此刻的少年,蜷伏在床榻上,极大刺激的中药让他并未完好的身体陷入了无尽的疼痛中。而眼前的凌翔,已经斗志磨灭、意气消沉,不复当年风华。
“义父,让我见他一面!”
“翔儿,小叶子已死。”
叶城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凌翔的大帐,只剩男人空洞洞的眼神。
那场大火烧了半月,京城一片废墟,百姓怨声载道。
一月后,各封地兵起,凌翔无心打仗,全权交予楚山。
三月后,叶墨奇迹般“复活”,在封地重振君威,统帅军队征伐凌翔。
半年后,叶墨复国,凌翔战败后,不知所踪。
春暖花开的三月,叶瑛手持玉笛立在小院内盛开的蔷薇花田边,呆呆凝视着院外盘旋低飞的燕子。
“应宝儿,是要下雨了吧。”
“嗯,爷咱进屋吧,今儿凉,一会儿你又该咳嗽了。”
“应宝儿,有消息么?”
“没……”
“哦。”
任由应宝儿拉着自己进屋,接下应宝儿抱来的暖炉放在怀里,少年依然呆愣的凝视着前方不知名的一点。
自身体大好,叶瑛便开始了这样的日子,像个娃娃般被摆弄。
叶瑛还活着的事实,除了叶家人,只有楚山知道。那日把少年和叶墨从宫内救出,楚山就发现叶瑛并未死去,本想第一时间通秉凌翔,却被叶瑛拦下。少年用玉簪抵住自己的脖颈,威胁楚山,最后楚山只好放出叶瑛已死的消息。之后,叶瑛被叶家人接回府上,直至今日。
“爷,你喝茶不?”
“好。”
应宝儿沏了一壶碧螺春,少年举着茶杯待斟,不知疼痛的握住,直到茶水洒出。
“爷,你醒醒吧,你这样哪还像个人……”
叶瑛愣愣的转头,抬手抹去应宝儿眼角的眼泪,起身坐回床上,沉沉睡去。
凌翔自兵败,毫无消息。叶墨复国,休息整顿,叶城因“及时救驾”,赏三千亩封地,钦封太上皇,自此享皇家国礼。
而不见尸骨的叶瑛被封为“佑国公”,立衣冠冢于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