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三年,兵灾不绝。
第二十五章:和(上)
草原上,一轮落日正缓缓落下。
剑锋过,青草斩断一片,凌翔看到远处骑马而来的呼延赫哲,收敛起了宝剑。
“凌将军,我物色了几个不错的中原少年,今儿来我那儿吃晚饭,给兄弟开荤!”
“谢大汗,不用了。”
凌翔收剑而立,神色淡淡的说道。
呼延赫哲已经记不起是第多少次被拒绝了,随意的笑了笑。
“有个小男孩儿,长得很像你房间那幅画卷上的人,说起话来引经据典,搞的我一个头两个大……”
“什么?”
“就是有个男孩儿,会弹琴,还会背诗。”
“大汗从哪里得来的这个少年?”
“……那个……”
“哪里!”
“雁来的楚馆……”
凌翔眼中的亮光在听到楚馆两字之后暗了下去。秦楼楚馆,怎么可能呢?小叶子身份尊贵,如今中原朝廷虽然也未传出已经找到他的消息,可是凌翔始终知道那个少年并未就那么死去。
“凌将军来一趟吧,要不我让人把他们几个送来?”
“谢大汗美意,我没有兴趣。”
凌翔拉住爱马的马辔,转身走向自己的大帐。呼延赫哲给身后的兵士一个手势,也追着凌翔进了帐。
晚饭是最最普通的奶酒和羊肉,凌翔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对呼延赫哲的谈话提不起兴趣。
已经三年,从那年败逃到这里已经过去三年,这三年中,与叶墨不断的交战。只要出战,凌翔必定身先士卒,纵使意志消沉,骁勇善战的本领却不曾少了去,三年间几乎只胜不败。
叶墨点将,故意避开了叶琦,所以战场相遇,凌翔丝毫没有犹豫和手软,直到如今——叶墨已经第二次派使者商议和亲。
“老弟,和亲啦,你说我已经娶了叶琅,再和亲,把那位公主嫁给谁?”
凌翔喝掉碗里的酒,头也不抬的说:“随意。”
倒是呼延赫哲哈哈的笑了起来。
“老弟啊,传说中这次来和亲的是一个绝色佳人呢,年方二八、天生丽质,不如配给老弟怎么样?”
凌翔哼了一声,抓起案上一条羊腿,举到呼延赫哲面前,塞进他还在滔滔不绝的嘴里。
“大汗,您慢吃,我去看看我家的烈的媳妇和儿子。”凌翔说着走出帐外,一抬头正对上一双星眸。
那是一张酷似叶瑛的脸颊,不粗不细的眉毛、大而透亮的双眼、微挺的鼻和红润的嘴唇,头发随意的扎起,被草原上的风吹散。与少年并排而立的还有两个男孩儿,各自有各自独特的神韵,或娇媚可爱或温顺乖巧。
“凌将军,这是大汗让我带来的几个人,人带到了,我回去了。”门外呼延赫哲的下属说了一句就转身离开,剩下凌翔和三个少年立在原处。
呼延赫哲叼着羊腿掀开门帘,笑嘻嘻的拍了拍凌翔的肩,揽过一边那个乖巧的男孩儿,复又走回帐中。“小叶,给凌将军行礼。”男人随口吩咐了一句,惊起一片涟漪。
“他叫什么?”
“将军,我叫小叶,是大汗叫来伺候将军的。”
“你……你怎么能叫这个名字!”
凌翔推开腻过来的少年,烦躁的快步离开大帐。
从马厩回来,夜已经深了。
凌翔不知道自己帐中的那些人是不是已经都走了,一步三顿的走到帐外撩开门帘。
“将军,刚刚大汗给我改过名,以后将军叫我忘之就好。”
被帐内突然说话的少年吓到,凌翔不自觉退了一步,再细看时,却发现少年正坐在毡床上,衣襟褪掉一半,雪白的腿露在外面,如此刺目。
少年站起走到凌翔旁边,细白的手指一个一个解开凌翔的衣扣,摸上男人健壮的身体。
“将军的肌肉真结实,床上功夫一定很棒,我都等不及了……”少年话未说完,已经被掀翻在地。
“回去告诉大汗,凌翔感谢他的美意,我消受不起。小叶子……小叶子绝不会像你这般谄媚恶心!”
少年摸了摸摔破的皮肤,细细的血丝一点点显现,低下头缓缓的说:“我以为将军也像那些蛮夷大将一样,喜欢这些银档的话……我也不是天生银档,只是、只是……”
凌翔转头,眼前的男孩儿咬住了下唇,眼睛中流露出悲戚乞怜的神情,就像当年小叶子说不要成为温韵那样的男人时一样。凌翔忍住想去扶起少年的心思,别过头坐到毡座上,压抑着情绪说出:“回去吧,让大汗把你从那个地方赎出来,然后去个你想去的地方,过日子吧。”
少年拉起滑落在肩头的衣服,惨惨的笑起来:“凌将军,你可知道那些被你从帐中赶出去的人后来都是什么下场?前年馆里的一个哥哥,被大汗带走,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是伤,没出三天就死了。后来一个个的,只要是被大汗带走的,没有一个活下来。前天大汗来到楚馆,说看上了我,我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听说,从这个帐中走出去的人,都成了军妓,被扔在军营边的一个帐篷里,那些大兵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将军,你要是对我有一点点同情,就给我个痛快吧!”少年站起,走到凌翔面前,眼神坚定。
凌翔从不知道呼延赫哲竟然这样对待那些少年,被这些话吓了一跳。
少年看到凌翔愣了一下,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将军要是瞧不上我,便绑了我的手脚,挡住我的脸,做个床上的工具也好。求将军千万别把我赶出大帐……若是将军觉得我连当个您的工具都不配,就一剑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没想过活!”
草原上明月如钩,凌翔拉起站在一边的少年,恍然想到自己深深爱着的那个人。那些被叶墨幽禁在深宫中的日月,他可曾想过死亡?他可曾这样求别人杀了自己?这种想死都死不了的感觉,他可曾经历过?
面前的少年强忍着眼泪,在凌翔手中瑟缩着。死,谁都会害怕的吧,可是偏偏想死都死不成。
凌翔一把把少年拥进怀中,忍了三年的眼泪,流了整整一夜。
自此后,凌翔便把少年留在了身边,教少年练剑骑马,偶尔也会琴瑟和鸣,就像当年在叶府那样。只有少年知道,凌翔其实一直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的替代,眼眸虽然看向自己,却是凝视着他幻想中的另一个人。
——就连在床上,也是。
少年出自秦楼楚馆,对床事自然熟谙,凌翔几次表明并不想有肌肤之亲,却禁不住少年的百般挑逗。每一次翻覆云雨,少年总会听到凌翔口中断断续续的“小叶子”,后来渐渐也就习惯,慢慢把自己变成男人口中那个青涩的少年,开始故意轻微抵抗、偶尔为男人口侍时还会有意做出并不熟练的样子。这样的时候,凌翔却比往常更加激动,少年忍着痛,心里却感到淡淡的满足。
转眼已经到了三月,叶墨第五次派人来商议和亲,呼延赫哲看了看坐在下首的凌翔,含着笑答应下来。
“凌将军,下个月就又到了你去探亲的日子了,正好中原那个皇帝也把和亲的日子定在了四月,不如你就帮我护送一下这位公主,如何?”
“大汗,王妃容貌出众、人品德行又深得大家尊重,我劝您莫要辜负于她。”凌翔不冷不热的吐出一句,却看到呼延赫哲笑容更加深。
“谁说是娶来给我的?等这位公主一到,我马上给凌将军也赐个这个公那个侯的,也不算是对不起人家公主了。凌将军等着这大喜之日吧!”
“什么?!大汗,凌某已经决定终生不娶……”
“那怎么行,我还要让这中原公主生一个小凌翔跟我儿子比射箭呢,我就不信他爹比不过,他还比不过!”
呼延赫哲孩子气的一笑,倒是让坐在一边的叶琅不好意思了一下。
就这样,四月的和亲轻巧的决定下来,叶墨那边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连年战火和天灾,让中原百姓叫苦不迭,虽不服就这么对呼延赫哲和凌翔低头,叶墨却不得不考虑百姓的生活,忍气吞声的准备着和亲。
第二十六章:和(下)
京城,四月初。
凌翔又一次赶在叶瑛生日之前那几天偷偷回到了叶府,因此,十天前叶瑛又一次叫应宝儿封上了自己的小院,住进了叶琦和叶舞的后院。
“爷,翔少爷一早就到了,正跟老爷和夫人在主屋聊天呢,咱偷偷去看看不?”
“等等吧,他好么?”
“挺好的,又黑了好多。爷,你说草原的日头是不是特别毒?”
“可能是吧……你去主屋伺候着,出门的时候记得关门昂。”
“诶,我这就听听翔少爷跟老爷说什么,不过爷你放心,舞公主在那边呢,没问题。”
“快去,别废话。”
应宝儿眨了眨眼,一溜烟儿跑走了。
从那年起,第三个生日。
每年的这个时候,叶瑛心里都会像长草一样,既盼着凌翔能来,又担心被叶墨发现,既想跟凌翔见一面,又觉得自己已经不配再跟在他身边。所以只要估摸着差不多到时候了,就会偷偷藏起来,然后再在凌翔不经意的时候,偷偷看上一眼。
三四年间,凌翔身体越来越结实,武功更是日益精进。相反,叶瑛在病后失了一开始那点单薄的武功底子,更是疲于练武,身材依然那样的瘦削。
差不多到了晚上掌灯的时候,叶家一家人和凌翔在主屋摆上酒宴,叶瑛的小屋里也摆满了同样的吃食,却是独饮。
“这一杯,敬翔哥哥平步青云、霸业一方。”
叶瑛倒了满杯,灌进口中。
“这一杯,敬翔哥哥荣华富贵、子孙满堂。”
再一杯。
“这一杯……敬翔哥哥平安喜乐、万事无忧!”
少年灌进三杯苦酒,却笑了笑,夹起凌翔最爱吃的菜放进一边的一碗饭上,然后自顾自尝了几个小菜便搁箸而坐。
心底是想念的,再也没有过的,如此的想念。可是这样的自己,又拿什么去回到那个人身边呢?
叶瑛摸着颈间的疤痕,淡淡的笑了笑,怕是翔哥哥也会觉得自己污浊吧,如此的脏。
夜渐渐深沉,应宝儿偷偷摸摸的溜进叶琦的后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叶瑛在偷偷抹眼角。
“爷……”
少年猛的抬头,赶紧背过身,嘶哑着问道:“怎么了?”
应宝儿走过去,拉起叶瑛的胳膊,二话没说的往外走。
“应宝儿你干嘛,不能出去!”
“嘘,翔少爷喝醉了,咱去看看。”
又是这样,一年一次,趁着凌翔酒醉,照应着昏黄的烛光,看上一眼。
应宝儿大气不敢出的推开凌翔的屋门,房间内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叶瑛站在应宝儿身后,看着床上的男人,踮起脚跟。
“爷,睡得实,进来看看吧。”
“不、不用了,回吧。”
“放心,睡得实呢,三少爷和舞公主灌了好多酒给翔少爷,没事!我保证!”
叶瑛提了提气,蹑手蹑脚的走到凌翔床边,床上的人正在做着美梦,眉开眼笑。
“爷,翔少爷好像是做好梦了。”
“嘘!别出声。”
叶瑛静静的看了会儿,男人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正面对上了叶瑛,吓得叶瑛退了一步,赶紧跑出了房间。
应宝儿叹了口气,轻轻关上门,跟着一起回了小院。
听着两个人步伐渐远,凌翔睁开眼,苦笑了一声。
“小叶子,你不能这样待我。我也想见你一面,可是我若睁开眼,一定会吓到你……”
每年都是如此,听着少年压抑的声音近在耳边,却不能看上一眼。叶家一家人仍然跟他说小叶子已经死去,叶瑛本人也从没有要让自己“复活”的意思,想是对自己颇为害怕吧。凌翔从床上坐起,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今天叶琦夫妇给自己灌了好多酒,刚刚差一点真的睡着。若不是应宝儿先来踩点儿惊醒了自己,怕是今天无法听到少年的声音了。
大口喝下浓浓的醒酒茶,凌翔刚想睡下,就听见窗外又有声音。
“翔少爷啊,你要是醒过来就好了,少爷今儿又哭了……”应宝儿走到窗前,手撕着蔷薇花瓣,撅着嘴抱怨着。
“爷特别想你,有时候想的一整夜一整夜不睡,弹琴,弹到手指头都是血丝。上年冬天,听说你打仗输了,狗皇帝说什么把敌军首领的人头挂在城墙上,吓得他好几天睡不着,最后还是偷偷摸摸去城根儿去看,差一点就被狗皇帝派出来的人发现了,后来才知道是狗皇帝编出来的谎话,想把少爷引出来。知道死的那个不是你之后,少爷一蹦三跳的往回跑,要不是我机灵,现在他就又被狗皇帝抓起来了。还有二月的时候,狗皇帝说要和亲,然后又设计要把你骗来迎娶,愁得他天天的不吃饭不喝水,要不是老爷想了什么妙招让狗皇帝灭了那个念想,说不定今儿你就见不到小少爷了。还有……”
应宝儿在窗外唠唠叨叨的说着,凌翔却已经举着茶杯动弹不得。
原来那个人,也是如此想念自己的么?那又为什么,连清醒时的一面,都不肯见。
凌翔真想冲出去拉住应宝儿问些什么,却担心被叶瑛发现,以后连声音都不再听得到。忍了好久,最终还是决定要问个明白。
凌翔轻轻走到门前,应宝儿已经撕烂了一整朵花,远处蝉声聒噪,所以门“吱呀”打开的声音并没有让应宝儿惊慌。
“应宝儿……”凌翔低低开口。应宝儿下意识的就应了一声“诶”,旋即发现了身边的人,吓得一个屁墩儿坐在了地上。
凌翔索性也学样坐了下来,应宝儿又是一愣。
“应宝儿,你说小叶子他想我,是真的么?”
“是!不是……是!”
“到底是不是?”
“是!”
应宝儿先是惊慌失措的语无伦次,马上明白了情况,直接回答了凌翔的问题。然后才瑟瑟的说出:“翔少爷你什么时候醒的……我说的话你听了多少去?”
“我都听到了。”
“真好,我就是想说给你听的。翔少爷,你多住些日子吧,天天晚上都喝醉了睡过去,我好带着爷来看你,要不然他不敢来。行么?就多住四天,三天也成!然后你明儿还跟三少爷比剑吧,那样我就可以带着小少爷在假山后面偷看了。对了还有,舞公主生了个小小少爷,你记得去看看,那样的话,爷就可以不出门就看到你了。爷身体不好,我不想他老大半夜出来,每次你来一趟,他都会着凉发病,一病起来就了不得,不出两个月好不了……”
“我住下不走,行么?”
“啊?!”应宝儿从自顾自的嘟囔中醒过来,马上说出口,“那怎么行!三少爷的后院平时不住人,又冷又干,是放杂物的地方。你长住不走小少爷就得长住那里,会生病不好的。而且你要是长住,爷肯定连门都不敢出,阳光都不晒,那不更不行了?”
“他为什么不见我?”
应宝儿这次没再念叨,显然,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不知道。
“我能去见他么?应宝儿,就像他偷着来见我一样,你等他睡了,偷偷带我去见他,不做别的,就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