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学武显然是打的这个主意,不给对方反应过来的机会,趁着此刻两人分开,凌厉的攻击尽数招呼到凌小染身上。凌小染左右支绌,用剑显然已不似先前稳健。骆孝先见状,低吼一声合身扑上,双掌交错,竟是家传绝学《惊鸿》中杀招的起手式。
但他这一掌尚未用出,耳边忽闻风声,有人低喝:
“扯住!”
反射性的顺着风声望去,只见一条粗若婴儿小臂的绳索破空而来。骆孝先反射性的一手抓握住,顺势在手臂上缠绕几圈,一手勾上凌小染的腰,稳稳抱紧,身上一轻,已被人拉着向院墙外纵身而去。
“竖子敢尔!”
到手的猎物竟脱手逃去,姜学武怒极,双拳推出。拳风带出的压迫感当面袭来,凌小染重伤,骆孝先一手扯绳一手带人,根本腾不出手去抵抗。
眼见拳风便要打在两小身上,斜次里忽然一道罡风拦腰断下那一拳。接着先前包围圈中一家丁打扮之人合身跃出,两掌对双拳,“砰砰砰砰”几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姜学武连着交换了数招!
高手!
姜学武此夜第一次变了面色,眼前这人功力之深绝对是他生平仅见,对方又是以攻代守,厚重的压迫感迫的他不得不放弃两小全力施为。
就在这几瞬内,骆孝先二人已被带出院墙,再无踪迹可循。
那人显然只是断后的,见两小顺利离开也不恋战,虚晃一招便纵身离开。他功力深厚,旁人根本拦他不得,只能眼睁睁瞧着他越墙离去。
“庄主!”见状,一旁有人低声询问道,“属下无能。现在怎么办?”
姜学武眯了眯眼,冷哼一声:
“追!”
追?追哪一方?
看到手下人茫然的神色,姜学武深深吸了口气,笑的莫测高深:
“在庄内搜!他们肯定还未离去!”
……
因为“刺客”忽至,本已随着夜色静下的栖霞山庄顿时喧闹起来,四处都是搜查的家仆。所有房间均不能幸免,自然,也包括客房。
因为客房居住的多是庄中重要的客人,不便无礼,故而身为庄主的姜学武亲自前来。走了不久,便到了凌小染的房间。
敲了数声不见回应,仆人在庄主的示意下正要撞开门,一旁的房门忽然被拉开了:
“咦?姜庄主,深夜了这般兴师动众是为哪般啊?”
正是骆孝先。
姜学武闻言缓缓转过身,慢条斯理的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少年衣衫发髻微乱,面色惺忪,似是刚刚睡醒,身上仅着了一身中衣,披着外衫,正有些诧异的望着他们。
“骆少侠。”片刻后,姜学武一字一顿的开口,“稍前庄内进了刺客,家奴无用,让他们逃了出去。老夫这是在寻找刺客的下落。”
“刺客?”
似乎被这个词去除了睡意,骆孝先睁大眼:“庄主是怀疑那刺客来了此处?”
姜学武不置可否道:“有人见到。不知凌少侠去何处了?我等先前敲门不见有人来应。”
“啊,小染……”骆孝先顿时神色闪躲,不若先前坦然,“他……他夜里与我相谈甚晚,所以就在我这里歇下了。庄主找小染可有事情?”
姜学武道:“哦?既然如此,能否请凌少侠出来一见?”
“为何?”
“因为先前姜某人在与贼人对战之时伤了他腰腹。”姜学武目光紧盯着骆孝先的神色,上位者的压迫感铺面袭来,“而那贼人乃是用剑的高手。”
“用剑?”骆孝先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庄主言下之意莫非是说,小染就是刺客?”他显然心中有气,此话便不像先前那般恪守礼仪了。
“姜某人只是想证明一下凌少侠的清白。”似乎没听见小辈的出言无状,姜学武依旧慢条斯理道,“是黑是白,还是请凌少侠出来当面说清最好。”
骆孝先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莫非小染不出来,庄主就认定他是刺客了?这未免太武断了些!”
姜学武道:“骆少侠与其在此与姜某人计较这些,不如先说说看凌少侠有何不方便出来见上一见的?否则单凭你这态度,未免太过起人疑窦。”
“我——”
“抱歉!”
就在骆孝先意欲辩解之际,屋中忽然传出一道略显低沉沙哑的声音,接着有人走了过来,站在骆孝先身边,面色苍白,步羁摇晃,但仍镇定的向着姜学武作了一揖:
“孝先不肯让晚辈出来,乃是因为晚辈染了风寒所制。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庄主原谅则个。”
正是凌小染。
他说话时语气微有颤抖,一言道尽后还忍不住咳了几声,双眼却是明亮坚定的看着他,不曾有丝毫退却。
“凌少侠病了?”
姜学武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这般神态看起来确实是患病之像。他目光落在凌小染的腰腹之处,似笑非笑道:“若真是生病,当早日请大夫才是。”
“多谢庄主关心。”凌小染此刻声音不似平时清冷,而是带着些中气不足,“小染先前在屋内听到庄主说刺客身上有伤?”
“正是。”被对方主动提起此事,姜学武顿时察觉到些许不安。只听凌小染续道:
“那么小染身上若无伤口,应该能证明清白了。”说着,他探手掀开衣襟下摆,露出腰腹之上一片润色的肌肤。他是习武之人,肌肤自然不会白皙柔弱,然而腰线劲瘦,色泽健康,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
而此刻在他腰间的肌肤上,并未看见丝毫伤处。
这下姜学武面上终于变色。在看到凌小染放下这边拎起另一侧示意后,脸色已黑的似锅底。
“晚辈腰上是否有伤,庄主可看清了?”
仍是虚弱的语调,凌小染看着他的目光十分真诚:“不知除了腰,还有什么地方?一并验了罢!”
姜学武面上阴晴不定,已知自己今晚失策。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凌小染身上怎么会没有伤口。他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青年,又重重看了看骆孝先,似笑非笑道:“看来今晚确实是姜某人弄错了,枉做小人,还请两位恕罪。”
他身为长辈,却能迅速放低姿态,足见其城府。此刻道歉之言一出,两小自然不会计较,连声推说“不敢”,气氛顿时松懈下来。
“如此,老夫还要去其他地方查看,两位自便罢!”姜学武看到凌小染面露倦色,双目低垂,长长的睫毛一扇,忽然察觉到内心生出一种奇特的悸动,微微一顿,不动声色道,“那刺客尚未捉到,两位夜间还是警醒些好,莫教人钻了空子。”
言罢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凌小染,随即便带着旁人离去了。
第三章
先前引起混乱的人顷刻走散,骆孝先忙拉着凌小染进屋,重又闩上门,转身松了口气道:“吓我一跳!你、你是……”
那“凌小染”浅浅一笑,伸手在脸上揉了揉,小心揭去易容的物事:“幸而先前早有准备,否则就麻烦了。”那面具之下是一张比凌小染还要不起眼的面皮,面色温和,唇角含笑,正是凌小染的义父凌君莫。
“果然是四先生!”骆孝先搔了搔头,咧开嘴笑了起来。他原本是打算找出各种借口来阻止姜学武见到凌小染,没想到屋中之人已想出了这个偷梁换柱的办法。
之前在书房变起仓促,他本以为今日脱身难上加难,却没想到叔叔会带着“凌四先生”前来为他们解围。抛出绳索后,凌君莫带着他们先行离开,骆非寒却绕了四周一圈才走,将所有追兵的目光都吸引了出去。
“好了,去看看小染。”
凌君莫说着将面具放入怀中,一面走到床边。凌小染已听到外面的声响,知晓暂且无事,从床柱后走了出来:
“义父!你怎么会来这里?”
凌君莫轻笑道:“路过。”
“?”骆孝先一脸问号,路过?谁信?看向好友,对方显然也有同感,习惯性的抿起了唇。
凌君莫状似未见两小的神情,径自走到凌小染面前:“伤得如何?”
“不重。”
凌小染答得轻描淡写,事实上他虽然被秋痕所伤,但毕竟是惯用的长剑,危急之下还是错开了紧要之处,不过受了点皮肉伤。
凌君莫皱皱眉,也不追问,只道:“等下你就离开这里。”
凌小染微愕:“现在?明日姜庄主看不到我,定会更加疑心的!”
“他会看到。”
“可是——”
话音未落,忽然被一声极轻微的撞击声打断,三人反射性转过头,就见窗子被人迅疾打开,一道身影瞬间晃了进来。
那人穿着姜府普通家丁的衣衫,然而气质卓然,目光微冷,任谁也不能将之与“小厮”联系上。他落地之后利目一扫,略过骆孝先,在凌小染身上顿了顿。
“叔叔!”
这下惊讶的换成了骆孝先,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本该在扬州的骆非寒。“你、你怎么也——”
“路过。”
骆非寒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合上窗走到凌君莫身边,目光一转,再度看向凌小染,“伤了?”
被骆非寒冷漠的目光一扫,凌小染本能的僵了一下,随即皱眉不语。骆非寒问了那句,也不等他回答,径自道,“前院乱象结束了。”
“也就是时间不多。”凌君莫会意,随即看向凌小染,“此地不宜久留,小染,明日我假扮成你与孝先一同告辞,你现在就和骆楼主一同离开。”
“我不想走。”凌小染抿起唇,事情还没弄清楚,就这样离开,实在难以甘心。
“听话。”凌君莫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别任性,你们两个太低估姜学武了。今晚一闹,明天不走麻烦更大。放心,骆楼主会护你周全,明天我们城外桃林见。”
知道义父说的在理,凌小染再不甘心也只能点头同意。他抬眼看了看骆非寒,想到要和这个人走在一起,心中一阵别扭。
知子莫若父,凌君莫一眼就看出凌小染在别扭什么,也不说破,只看着骆非寒意味深长的勾起唇。后者依旧冷着脸,眸中一片幽深,看不出思绪为何。
……
第二日一早,骆孝先与易容成凌小染的凌君莫便向姜学武提出告辞。姜学武假意挽留几句,又对昨夜之事再三抱歉,这才叫来长子姜采寻送两人出门。
出门之前,姜学武送了两份礼物给他二人,若有所指的道:“区区薄礼,不过是聊表心意,两位贤侄莫要推辞了。骆贤侄,回去后替我问候骆楼主。至于凌贤侄,令尊那边……”
这句“令尊”一出,凌君莫微微挑眉,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莫测高深的男人,而后微微抱拳躬身:
“有劳庄主惦念了。家父早已不在人世。”
“哦……”姜学武面现惋惜,微一颔首道,“老夫说的是贤侄的义父。贤侄剑术如此出彩,希望有机会能与令尊切磋一下。”
“庄主严重了。”凌君莫态度恭谨的应了一句。骆孝先忙圆场道,“既然如此,晚辈们先行告辞了,庄主止步罢!”
“慢走。”
说话间姜采寻也上前一步作出“请”的姿势,两人向他点点头,一前一后出了门。
看着他们两人离开的背影,姜学武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一旁管家凑上来道:“庄主,就这么放他们离开?”
“没有证据。”姜学武说着踱步到上首的椅子前坐下身,“不放他们走,继续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但是账簿……”
“没关系。”姜学武一挥手,“他们要查,我们就让他们查个够。论起证据线索,谁能比得上我们栖霞山庄?我倒是好奇,他们究竟想查些什么。”
况且现在这个时候,与无影楼翻脸太不明智。衣紫刚死,又来了个不知深浅的凌四——还是要再查一查才稳妥。
这些年明里暗里的交锋,姜学武到现在都没弄清骆非寒的底牌。面对这样一个对手,没有十分的把握,他绝不会轻易下手。
至于那个凌小染——
姜学武琢磨着昨晚那一瞬间熟悉的悸动,压抑着胸口到现在为止一直翻腾着叫嚣着的野兽,若有所思的伸出拇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唇,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缓缓拉开一抹微笑。
凌四……么?
……
出城的路上意料之外的一帆风顺,骆孝先原本担心姜学武会在路上使绊子,然而直到过了城门,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不由得松了口气,转头望向身边的人。凌君莫从出了姜家就始终一言不发,若不是他周身那种暖融的气息,骆孝先简直要以为坐在自己身边的其实是骆非寒。
他天生不是喜欢安静的人,但凌君莫是长辈,打趣的话便说不出了。想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那个……四先生……”
“……嗯?”才反应过来那句“先生”是叫自己,凌君莫微怔之后看向骆孝先,目中疑惑。
总算开了口,后面就容易了!骆孝先伸手挠了挠头给自己打气,而后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但一直不问清楚我又实在是心痒,您看——”
“什么事?”凌君莫含笑望着眼前这个大孩子,笑意中添了些宠溺。
“我想问的是,秋痕剑怎么会在小染那里?”
“秋痕?”
“就是小染拿的那柄剑。”误以为四先生不知道自己所指为何,骆孝先丢了缰绳连说带比,“那个三尺三长的、剑身上刻了名字——其实我也没注意,是我叔叔说的,他说小染手里拿的就是秋痕剑。”
凌君莫微微点头:“嗯,那柄剑怎么了?”
骆孝先道:“那是我一位叔叔的佩剑——不是老头子,是另一位,没血缘但很亲的叔叔。”重新捏好缰绳,骆孝先难得笑得腼腆,“我虽然不太记得他的长相,但我记得他是个很温柔的人,那柄剑一直跟在他身边。后来、后来那位叔叔出了意外,我叔叔只找到了他的剑鞘,那之后就、就……”他想起叔叔逐渐变得冷漠的个性,声音低沉下来。
“就如何?”
耳边传来温和的低声询问,骆孝先不自觉的便继续讲了下去:“我没亲眼见过,是娘和爹聊天时听说的。说叔叔那段时间天天抱着剑鞘不言不语,吃饭睡觉都和那剑鞘呆在一起。直到一年后才好很多。后来他将那剑鞘挂在莫叔的祖宅中,每年莫叔生辰都要去看看,所以、所以这柄剑对我叔叔很重要。”
凌君莫沉默下来,胸腔中满溢出莫名的感觉,他微微闭了闭眼,这是他第一次听人说起那八年里骆非寒的生活。不太真实,但又真实的如同发生在眼前。
那样的骆非寒——也有这样一面么?
“我知道叔叔很在乎莫叔这个兄弟,那天他看到小染拔剑后忽然变得很奇怪,回来就追问我小染为什么会有秋痕。我询问过小染,他说是您给他的——四先生,能告诉我您怎么会有这柄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