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夫人端起茶杯喝了以后,续道:“骆楼主,此处无外人,老身也不与你打马虎眼儿。衣紫的事儿你有你的考量,老身也有老身的打算。然而人死灯灭,老身还是那句话,对那个丫头而言,死去未尝不是解脱。而如今,麻烦的是仍旧活着的人。”
骆非寒垂下眼睫,掩盖在雪白广袖下的手指微微扣着膝上:“老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楼主是痛快人。”姜老夫人状似满意的点头,“衣紫是‘那边’的人,这件事想必你已经清楚了。这些年来老身汲汲而营,为的不过是一个目的罢了。然而现如今终于有了头绪,老身却不知该如何查下去。”
这番话旁人听来定是云山雾绕,凌君莫便有诸多不懂。八年不曾回来,似乎有些什么事情自己完全不知晓。这种空窗感让他心中异样,一时之间竟不知萦绕在心头的是何种感觉。
听他二人的口吻,八年前骆非寒迎娶阿紫,莫非还有其他什么原因不成?这几天他耽溺于重逢的感觉,很多细节并未注意过,如今想想,非寒对于阿紫的死自始至终都不曾表露过伤心或者其他——就算是没有喜爱之情,多年相处,也该有夫妻情义才是。
那么,还是有什么原因的吧?
忽然放在膝上的手背一暖,有什么覆盖上来,随后紧紧抓握住——凌君莫抬起头,望向骆非寒的侧脸。那个人的神色一如既往镇定,仿佛作出此举的并非是他——他动了动桌下被拉住的手掌,一瞬间怔然,随即微笑。
这个人啊!
屋中另外两个人并未注意到他们掩盖在在木桌下的动作,只是静静听着骆非寒和着冰寒的嗓音沉声道:
“老夫人只怕是找错人了罢!晚辈不过是个外人,栖霞山庄之事,晚辈怕是无从插手。”
姜老夫人也不急,慢条斯理的饮尽杯中茶水,落下茶杯,素色的衣袖随着手掌滑下,覆盖住有些苍老的手掌:“楼主若是无从插手,只怕旁人就更无头绪了。这几年来楼主想必查到不少有趣的东西吧,有衣紫这层关系,便是姜学武也没能发现。”
说着她看了看骆非寒,对方一如既往不动声色。这让她有些焦躁起来,打出了第一张牌:“老身这次请楼主前来,是希望你帮我查个人,若是成功了,栖霞山庄必有重谢。”
骆非寒淡声道:“栖霞山庄乃是江湖第一的情报组织,若是连贵庄都查不到什么,晚辈又哪有这个本事?”
“若是旁人,老身自然不用拜托楼主。但这个人,却是栖霞山庄中任何人都查不得的。”
此言一出,凌君莫当即猜出了这位老夫人要找之人的身份。他侧目望去,那位雍容的夫人已将那个名字说出了口:
“老身要查的那个人,就是栖霞山庄庄主,姜学武。”
……
骆五在外站了半个时辰左右,才再度见到自家主子和凌君莫走出门来。他一面牵着马迎上前,一面习惯性的打量着主子面色——当然面对着那张锻炼到几乎万年不变的脸,想看出什么来实在是有些难度。
送两人出门的依旧是姜采溪,这位在外向来不苟言笑的少侠如今面上难得带了些笑意:“老祖宗之事,还请楼主多多费心了。”
骆非寒道:“二公子止步罢!若有消息,我会传书于你。”
“如此正好。”姜采溪又是深深一揖,“从这里南去不到一里便是官道,采溪还要侍奉老祖宗,便不送了,还请恕罪。”
寒暄几句,骆非寒与凌君莫翻身上马,骆五看到“凌四”打马立于骆非寒左侧三步以内,忙低下头,什么都没看见一般落后几步,敲敲撇起嘴:
凌四?骆五?
名字相似,地位却是千差万别啊!
果然便是那位少爷。
一行人出了村庄,径自上了官道。骆非寒看了眼身侧的凌君莫,道:
“不打算问我?”
“我在等你说。”想知道的太多,反而不知晓该从何处询问。凌君莫索性放开一切,等着身边之人解惑。
骆非寒听到他的回答,嘴角微微勾了起来,随即想到往事,笑意淡了些许:“这件事——我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凌君莫看着他的侧脸,随后眉眼微敛:“那便从阿紫开始吧。”
这句话说的虽然平淡,尾音还是透出些许茫然来。
八年前曾以为仅仅是简单的事情,原来并不简单么?
那么,他们因为阿紫分开的这八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第六章
凌君莫对阿紫的认知,始终停留在温婉而有些天真上。当年他们三人同时相识,阿紫作为他们两人共同认下的妹妹,在他看来始终是个带着些倔强的普通少女。
直到某一天,这个天真又温柔的妹妹带着些许羞涩的神情对他说,她爱上了骆非寒。
那个时候开始,凌君莫忽然意识到,这个妹妹也许不若她表面那般只有倔强而已。大户人家出来的人那些心计,这个小妹妹同样学了不少。只是那时的他笃定了他与骆非寒之间容不下旁人插足,于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轻笑,默许了妹妹的一些小动作。
只是他终究太过年轻,还不知晓纵然他与非寒之前的气氛再亲密,毕竟还不曾真正交心。习惯了彼此之间的默契,所以在发现非寒与衣紫之间有了关系后,猛然意识到一切都回不到从前。
但就算后来衣紫将错就错导致他们之间决裂的下场,凌君莫也只当她是为了所爱之人出此下策罢了。他的不满与愤懑,来自于好友的不信任,以及少年时心高气傲下的倔强。至于阿紫的那些小心计,还不值得他去记恨。
然而想起现在所知——衣紫,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衣紫么?
“阿紫……”骆非寒放慢马速,轻笑:“最初我没怀疑过她。你‘死去’的那一年,我才逐渐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她其实是姜学武直属的手下,只不过为了隐藏身份才做了普通的丫鬟。”
“哦?”就算是姜学武直属的手下,与丫鬟又有什么区别?
“姜老夫人这几年与姜学武始终貌合神离。我虽然不知道这对母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敌对的状态,不过他们彼此都在试探着对方什么——我们认识了阿紫,姜老夫人就强硬的收了她为义女,为的不过是牵制姜学武罢了。”
凌君莫眉头微蹙:“阿紫当年不像是刻意接近你我。”她对骆非寒的占有欲以及眼中的感情做不得假,若真是装出来的,那要多么深沉的心机?
骆非寒道:“最初的交集也许不是假的。但那之后——”他轻轻一笑,不在这点上多做纠缠,“其实与你闹翻后不久我就开始调查那天的事情。我查到了明旭的身上,后来又查到是他定下了那间房,顺便又得知,明旭以前曾做到副总管的位置,后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被贬为普通小厮,连带着衣紫被赶去后院——我原以为是明旭设计让我误会,来离间你我。查出这些之后觉得有异,顺藤摸瓜之下,才得知了阿紫的身份。”
“你是说,姜学武让阿紫接近你,借以窃取无影楼的情报么?”他想起姜学武,有些异常的烦躁。比起姜老夫人高人一等般的气质,姜学武望着旁人时眼中的阴鸷更让他觉得不舒服。若说他授意衣紫做出些什么……
骆非寒点了点头,随后却道:“不过这件事,我在与阿紫成婚之前便与她明说了。阿紫知晓我查出了她的身份,这些年一直不肯回洛阳,也是因为不想面对姜学武。”
凌君莫有些诧异,没想到他竟然——继而忽然想到什么,欲言又止的皱起眉。
“想说什么?”
“……没。”凌君莫的笑意看起来有些勉强,他忽然伸手抹了把脸,“先走吧!还要赶路。”
骆非寒看着他的侧脸,似笑非笑的转过头,随即扬鞭。
“走罢!”
……
一路说说停停,直到天色将暮,一行三人到了附近的小镇,依旧由骆五出面打点。看到他向掌柜的要了两间客房,凌君莫欲言又止,骆非寒只是静静看着,不置可否。
客栈中有备好的浴室,两人分别去沐浴过,回来时骆五已备好晚膳。两人简单的用些吃食,骆五便借口刷马知趣的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二人。
此时天色已晚,骆非寒与凌君莫一前一后上楼来到客房,站在竹木门前,凌君莫扶额道:
“骆五还是一如既往的机灵啊!”
“原就不准备瞒着他。”骆非寒说着推门而入。
屋中早有殷勤的小二打理完毕,薰了香,空气中缭绕着淡淡的檀木气息。两人伸手将包裹等物放在桌面上,蹡踉一声。骆非寒拴好门,转头望着桌面,忽道:
“该换把剑了。”
凌君莫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桌上自己随意买来的佩剑,轻笑道:“说的也是。这剑连你一掌都禁不住,委实脆弱了些。”
骆非寒淡淡看了他一眼:“你记恨?”
“有什么可记恨的!”凌君莫双手交叠前伸放松了一下筋骨,“只不过没想到你看见秋痕,下手还那么重。”
“你是故意将秋痕交给他的吧。”
“没错。”凌君莫转首而笑,“想着楼主大人或许会惦念着故人情谊,手下留情什么的。”
那一笑颇有些往昔的狡黠,骆非寒看着那个熟悉的人,微黯了眼,声音中添了几许自己都没察觉的喑哑:“情意?”
这个词一说出,凌君莫手上的动作顿时僵了一瞬。他掩饰一般笑了笑:“是啊,兄弟情义。谁知道骆楼主是不是还记恨着我——呃……”
忽然身体被人推着靠上墙壁,背后是冰冷的感觉,目光被迫与他平视。凌君莫望着骆非寒灼灼的双眼,有些好笑。
“怎么呢?”
骆非寒不语,只是看着面前的青年,目光沉郁。片刻后才开口:
“你还是记恨?”
凌君莫垂下眼:“……记恨什么?”
“我与阿紫。”
“……”凌君莫想,自己此刻嘴角那笑怕是僵的可以。
记恨么,说不得。但若说视若无睹——怎么可能不在意?
他们此刻离的很近,彼此呼吸相闻;然而弥漫在其间的不是暧昧,而是始终被压在心底,此刻终于被揭露出来的尴尬。
从这一次再度相见,骆非寒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会郑重的对凌君莫说出“对不起”,会一再拉近彼此的距离。然而重逢之后,对方只愿住在北院,这么多日以来始终坚守着好友的距离,一如当初得知他与衣紫订婚后。
默契虽在,已不如当年交心。
阿紫的事情就像一根刺横亘在彼此之间。即使凌君莫面上做的不在意,但每次问起阿紫的事情,他总会不由自主的岔开——正如白日那般,原本问着自己所不知晓的往事,然而听了不久,话题便突兀的转了方向。
若非今晚骆五歪打正着定了两间房,也许彼此间潜藏的漠然会继续下去。
彼此之间这份漠然实在是碍眼得很,骆非寒望着凌君莫低垂的眼,深吸口气,道:
“阿紫她一直住在惜缘阁。”
凌君莫动了动,并未抬头。
“从我们成婚后,我没有——碰过她。”他有些烦躁的说着平日不屑的解释,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我能给她的,只有远离姜家的安宁生活,但我不能给她其他……”
凌君莫无声的听着,听到他顿住话,无法措辞一般焦躁。他在心中叹了口气,伸手推了推他肩膀:
“放开。”
“君莫……”
按在肩膀上的力道不含丝毫迟疑。骆非寒沉默下来,缓缓退开两步,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我有些累,早点休息罢。”
说着凌君莫擦过他肩转身要走,手臂却被一把抓住。
“我们时间不多了。”他说,“你不想一直蹉跎下去吧,君莫?”
凌君莫微转了头,看着他微扬嘴角:
“我知道。但有些事,不是时间能解决的。”
那一晚,他们一如八年前抵足而眠。然而彼此虽然双目紧闭,却没有一个进入梦乡。
……
子夜时分,凌君莫听到身边人翻身而起,衣袂摩挲之间,那人脚步声渐行渐远。随着门声吱呀,那人走了出去。
未几,门声再度响起,他微微睁眼,就见一抹白色的身影站在桌边,执了茶壶倾身。
“睡不着?”
仿佛看见他睁眼一般,骆非寒并未转身,只是和着淅沥沥的倒茶声询问。
“已经睡了片刻。”
“说谎。”
还是那般毫无余地的拆穿,凌君莫想笑,经历了几个时辰前的那件事,笑意又浮不上眼角。他只能轻叹一声坐起来:
“渴了?”
骆非寒不语,端着茶杯喝了一口,随后递了一杯给他。瓷杯入手,温热的感觉顺着手心传入,他抬头瞥了他一眼。
“既然都睡不着,那么继续白天的事情。”骆非寒说着坐在桌旁,弹指点燃了油灯,“说了一半,你心中还有疑惑吧?”
确实有,虽然已经想通了大半。他低头啜着茶水,道:“听姜老夫人的口吻,你与阿紫有过什么交易?”
“交易谈不上,只不过透过她传了些消息去栖霞山庄。”骆非寒有问必答,常年漠然的神色在灯光映衬下难得柔和几分。“她当年中了毒,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能传到外的消息有限。倒是将那姜学武的事情讲了不少于我。”
“阿紫的毒……”凌君莫反射性的问了一句,忽觉不妥,剩下的话便掐灭了。
骆非寒看着他,神色有些奇异:“当年我们从洛阳回往扬州的路上遇到伏击……同样是中毒,阿紫毒伤难愈,我却在大病一场后忽然痊愈。君莫,你说稀不稀奇?”
第七章
凌君莫轻笑:“稀奇?”他看着他的目光坦荡的一如往日,仿佛说的不过是日常琐事般,“我连你当年如何中毒都不知,又如何……”
“若我是你,知晓你中毒后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去。”
骆非寒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嘴角甚至翘起,在灯光映衬下别有几分温和的意味。
凌君莫只是笑笑,他太清楚这个男人的危险,多说多错,干脆缄默不语。
然而那样一句话——
依旧狡猾啊!骆非寒。
凌君莫不确定这个人是不是真的知道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事情,但他不打算说。说了,对现在这种境况于事无补;不说,反而能留下几分坦然。
骆非寒看了他半晌,放弃一般轻叹口气:“阿紫的身体被两种毒素掏空了,这些年一直缠绵病榻,她说只希望这一生能留在惜缘阁,抚养子韧,安心做个普通女人。”
“她做到了,不是么?”而且做得很好。
在骆家大宅的这几天,他不止一次听北院的人提起阿紫生平之事,阿紫确实在很努力的做好骆夫人,直到死去为止。
骆非寒微垂了眼。他猜得到凌君莫都听说了些什么,那些事情是他为阿紫刻意营造出来的:蹀躞情深,母慈子孝——只有他知道,他用了怎样的手段来架空阿紫,只让她安心做骆夫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