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先生沉思片刻,迟疑着开口,“章先生,各方面的协调……”
“一切费用由我提供,包括您的劳务费。”
“工作量大到无法想象……”
章以打断,皱着眉头问:“换句话说,您无能为力?既然这样,明天我就把体检报告……”
黄先生赶紧承诺:“放心,可以做到。”
“做到什么?”
黄先生站起来,握住章以的手,“章先生,您将是本届帝国运动会的网球单打冠军。”
章以的唇角渐渐上扬,慢吞吞地站起来,突然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本书“啪”一声扔在桌上,撑着桌子逼视他的眼睛,“黄先生,让我来告诉您,您现在的行为是收受贿赂操控比赛!”
唰!黄先生脸色煞白。
章以又慢条斯理地掏出通讯器,“这里有录像,这是证据。您知道的,我是人类,行贿虽然是犯罪,但公众会体谅一个人类渴望实现自我价值的不懈努力的,虽然方法有点急功近利。”
“章……先生……”
章以压了压手掌,安抚一笑,“你我初次见面,直接对簿公堂有些不近人情。不如这样,退一步海阔天空,您取消我的报名怎么样?”
黄先生偷偷一巴掌抽在自己大腿上,暗想:早就听殿下专属楼的人说他擅长耍嘴皮子,我怎么就不信邪?只得说:“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要研究研究,要不麻烦你明天再来一趟?”
都到这份儿上了,他还在负隅顽抗?章以点点头,笑说:“打搅您工作了,再见。”
黄先生茫茫然地说:“再见。”
出门随便吃了点,章以习惯性地往体育大学驶去,到了中途,骤然掉头,嘟囔:“听到‘体育’两个字我就烦躁。”
泡了一下午图书馆,天色墨黑饥肠辘辘,回了军总部,不想等机器人做饭了,章以直接去了食堂。
刚进门,一群军官直愣愣地把眼神从墙壁的光幕上转到章以身上,章以环视一周,低头看看自己,好像……好像穿得还算得体嘛。
旁边站起一名军官,歪着头咨询:“章先生?”
章以微笑。
该同志一指光幕,“七百年来第一位人类网球冠军……”
什么?章以一眼甩过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新闻,主持人跟打了鸡血似的激动得嘴角大开大合,不停地重复:“殿下未来的伴侣——章以先生,日前报名参加帝国运动会比赛。章先生立志成为七百年来第一位人类网球冠军,体育部经慎重协商,同意了这一请求,经司法部核实,章先生作为双重特权享有者,完全……”
后面实在听不下去了,章以转过来对军官扯了扯嘴角,笑容怎么看怎么阴森,“操控比赛可以直言不讳地昭告天下?”
该同志微微一笑,“我是军总部官员,司法部不归我管。”
章以深吸一口气,一路点头微笑,镇定从容地走到餐盘前,夹了一大堆菜,就近找了个座位,一头扎下去,风卷残云。
都没到五分钟,章以吃完了,扫了一眼光幕,还在播同一条新闻,画面中章以正矫健地挥拍击球,英姿勃发,那鸡血主持人还在慷慨激昂:“……医学部门承诺,在此期间,他们将密切关注章先生的身体状况,确保他以最佳状态上场比赛。各位观众,让我们拭目以待……”
得!请病假的路也被堵死了。章以别过脸去嘟囔:“这是偷拍,违反《人类保护法》!”
心情沮丧之极,又一路点头微笑往外走。
出了大楼,往草坪上一站,晚风轻柔触体温和,章以遥望神秘深邃的星空,久久伫立,更深露重冷风侵体,叹了口气,慢吞吞回了小楼。
21
当晚,后勤部长通知章以医学部门要给他检查身体,章以对着通讯器微微一笑,“先生,用得着这么劳民伤财吗?让我来猜猜看,这小楼里有没有健康检查系统?隔几个小时向你们提交体检报告?”
老头一愣,尴尬地笑了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才,您提供的答案。”
老头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此后,章以天天窝在小楼里,哪儿都不想去,其实也无处可去,法学院——会被老头逼着参加司法考试,体育大学——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嘛!
每天无所事事,不想看书也不想运动,倒是把机器人的工作彻底抢了过来,忙里忙外洗衣做饭。闲暇时分更是空虚寂寞,只得对着光脑看新闻,与1448号星的战况天天都是头条,铺天盖地绕都绕不开。而新闻的主角永远都是尊敬的皇太子殿下,一身戎装,有时标杆笔直地站在光幕前,抬着下巴专注地凝视激烈的战况;有时居高临下地站在战舰舱口,面对苍茫的宇宙与庞大的舰队,一声令下:“出发。”
身形稳健,面无表情。
渐渐地,不知从哪天起,看新闻成了不可或缺的生活重心,以至于整天废寝忘食,家务活又还给了机器人。
当报道——进攻大捷时,章以跟着微笑;当报道——遭遇顽抗时,章以跟着锁眉。1448号星上,黑漆漆的水惊涛骇浪,一片片不知何物的残骸飘荡在水面上,载浮载沉。上空,悬停着如蝗虫般密密麻麻的舰队群,一声令下,井然有序地扎进黑水里,顿时惊起万丈狂澜。那些影响食欲的智慧生物在这场浩劫中奋勇反抗,而那光怪陆离的城市却依旧以不可阻挡之势分崩离析。帝国的战舰也在激烈的攻击中残破损伤得厉害,带着满目的疮痍从战火中冲出来,舰身被黑水腐蚀得斑斑驳驳。
章以不知道自己是该为帝国的捷捷突进而欢欣鼓舞,还是该为被侵略者的节节溃败而伤心遗憾,或者该为双方牺牲的将士而心怀怜悯。心情矛盾之极。
至少有一点章以不得不懊丧地承认,他每天不停地转换页面,却总在下意识地追寻着新闻的主角。
主角雷厉风行,做事果断决绝,无论是喜讯还是噩耗,他永远都面沉似水波澜不惊;无论是在战舰里还是踏上1448号星体,他全身上下都透着不可言喻的杀伐气。
某天,俘获了成千上万的智慧生物,殿下背着双手站在崖顶上,崖下是黑压压的残兵败将,他停留片刻,只字未说阔步离开,所有目光都追随着他的背影。
章以异常惊诧,他傲慢得像个君王,转念一想,又对自己嗤之以鼻,他本来就是君王。
隔天,殿下笔直地站在军舰舱口,右肩上抗着一把口径极大的武器,周围是广漠的宇宙与一望无际的大小战舰。霍尔慢慢抬起手腕骤然轰出一枪,声音响彻苍穹,下命令:“出发!”霎时,不计其数的战舰齐声轰鸣震耳欲聋。随后,舰队冲进了1448号星大气层,以势如破竹之姿扎进了茫茫无际的黑水里。
这些天来,章以很是纳闷,脑袋里不停地盘旋:他难道人格分裂?这是我认识的霍尔吗?他这么冷酷威严?
从那以后,殿下的身影突然从新闻中消失了,一连两天,杳无消息,没有旗开得胜的喜讯,也没有溃不成军的噩耗。
章以眉头越皱越深,夜晚仰望星空,喃喃:“这么大的帝国,群龙无首的话……”突然回过味来,补了一句,“我指望着你送我回地球。”
此后,依然无声无息,许明捷一直未归,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章以坐立难安,左思右想,觉得也许能从军总部里探听到军事机密,跑进办公大楼,一眼看去,繁忙而不慌乱,所有人员都进进出出脚不沾尘。章以放了一半心,至少战争还在继续。
迎面碰到后勤部长,章以开门见山地问:“先生,战争白热化了?”
“为什么这么问?”
章以微笑,“好奇。”
“我只是个后勤部长。”
“那么谁能给我确切答案?”
老头似笑非笑,“殿下。”
章以不说话了。
回了小楼,绕着小院子散了半个小时步,一巴掌拍在树干上,跑进屋里,找出通讯器,按下霍尔的通讯地址,等了很久,终于接通了,章以刚松了一口气,画面中突然出现一个护卫,“对不起章先生,殿下在战场上,未经许可接通殿下的私人通讯器是违法行为,我正在违法。”
章以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护卫点了点头,“再见章先生。”
“再见。”章以落寞地说了一句。
无法掌握任何信息的日子,章以过得浑浑噩噩,坐在窗前,铺开纸,握起笔,心不在焉地写写画画,等回过神来陡然发现,满纸的《百家姓》,章以笑了,幽幽自语:“你姓霍还是姓霍尔?”没人回答他,抬头遥望窗外的参天巨木,悬腕无意识地画圈圈,不知过了多久,低头一看——大大小小全是“霍”字,各种字体一应俱全,“你姓霍!”章以认定。
当天晚上,许明捷居然摇摇晃晃地回来了,一身风霜满脸倦容双眼猩红。章以站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露出笑容问:“怎么回来了?战争结束了?”
许明捷颓然倒在沙发上,晃了两下鼾声大起。章以叹了口气,蹑手蹑脚上楼抱了床被子给他盖上,往对面一坐,愣愣地注视着他沉静的睡容,不知多久,站起来走到窗边,眺望璀璨的星空。
第二天中午时分,许明捷醒了,耸了耸鼻子,哈哈大笑着跑进厨房,“我要吃葱烧海参、酸汤肥牛、凉拌鸡脯丝。”
章以“咣当”一声把锅铲扔进洗理池里,挑着眉梢说:“还不错,不算麻烦,要不我给你做佛跳墙?”
许明捷讪笑,伸头看了看桌上的菜——芹菜肉丝、红烧鱼、西红柿鸡蛋汤,撇了撇嘴,“你也就会做点儿家常菜。”往椅子上一坐,章以一把拎起他衣领子,“去刷牙。”
许明捷抓起桌上的碗,接了点水,漱了漱口,趁章以不备,一筷子叉起红烧鱼。
章以给他盛了碗饭,“怎么累成这样,破损的战舰很多?”
许明捷一边扒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黑水的腐蚀性太强了,那些混蛋往里面加的物质至今没查出来。”
章以皱眉,“对人体有伤害吗?”
“你说呢?”许明捷突然放下碗,瞪着章以,章以莫名其妙,许明捷傻乎乎地问:“昨天我怎么回来的?”
“问我?”
“呃……”许明捷翻着眼珠挠头皮,“我每天平均睡两个小时,只记得晕在了涂料桶上,好像梅索从控制室里跑了出来。”
“梅索?”声音高了八度。
许明捷低头扒了一大口饭,“嗯”了一声。
章以问:“他去干什么?”
“问我?”
章以又问:“他是干什么的?战争期间居然可以往修理厂跑?”
“又问我?”
章以被他气糊涂了,闷进饭碗里懒得理他。
许明捷悻悻地笑,拿筷子捅捅章以,“喂,听说殿下上战场了。”
章以一愣,“全帝国都知道,新闻上报道得极其详细。”
“是啊。”许明捷吐出鱼刺,接着说:“前两天送来艘战舰,怎么看怎么像殿下的专属舰……”
章以猛抬头,就觉得脑袋“嗡”了一声,“吧嗒”筷子掉到了桌上,章以立刻回神,捡起筷子扒了一口饭。
许明捷握住他的手,“你不用担心,殿下能力卓绝,他参与的战争从来没输过。”
章以牵动唇角,扯出一个笑容。
吃完饭许明捷又要出门,章以抓住他的胳膊,“能不能接受梅索先生你要想清楚。”
许明捷一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摆了摆手,“用不着费脑筋,我的目标很明确……”大手一挥,“……销魂噬骨的自由恋爱!”
章以一脚把他踹出去,“你30了!”
许明捷一走,又变成了形单影只。一连数日,前线跟与世隔绝似的,消息被封锁得密不透风。章以天天往军总部大楼跑,没人能斩钉截铁地判定事态的走向,越是如此越是让人忧心忡忡,整栋楼都笼罩在阴霾之中。
章以自我安慰:那款战舰是批量生产的,谁都可以用,何况战争还在继续,没消息或许是好消息。
某天,一个中年军官背着手走过来,问:“章先生天天来办公,是什么时候加入军队决策层的?老朽孤陋寡闻了。”
章以微笑,“你们让我住进军总部不就是要把我往这方向培养嘛!”
军官擦身而过,低下头悄悄耳语:“殿下从未亲自上过战场最前线,这次首开先例,全军上下一致疑惑,至今没想明白,章先生知道原委吗?”
章以心里咯噔了一下,慢慢摊开手掌,“我更加不能妄加揣测,我们才认识七个月,其中还有五个月天各一方。”
军官笑了笑,“其实,我个人的猜想是……”停顿片刻,悄声说:“……他希望尽快结束战争,至于为什么这么急于求成……”耸了耸肩膀,施施然走开了。
章以望着他的背影,直至转过墙角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不知哪儿来的小虫子钻进脑子里,一阵一阵搅得脑仁疼,一时之间对自己懊恼之极,一头撞在窗玻璃上,嘟嘟囔囔跟念经似的反复叨念:“回家是原则!我要回家!我不留下!我不留下……”
嘴上这么说,却控制不住腿往军总部跑,章以从食堂出来,沿着走廊往回走,旁边是巨大的落地窗,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其中隐隐夹杂着破空声,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边,章以抬起头,霍然看见天边飞来一组舰队,“啪”心脏漏跳一拍,章以立马冲过去,贴着玻璃遥望天际。
周身的护卫舰,一艘泛着金属光泽的军舰光一般急闪而来,瞬间,稳稳停在草坪上。
章以一阵心潮澎湃,立刻飞奔下楼,箭一般冲了出去,跑到草坪边,又骤然停下脚步。
“唰”,军舰舱口打开,众多护卫簇拥着一位军装男子走了下来,挺拔的身形伫立于草坪之上,四目相对眼神胶着,片刻,章以一甩脑袋匆匆往小楼跑去。
殿下注视着慌不择路的奔跑身影,嘴角渐渐弯了起来,提高声音说:“过来。”
章以慢慢停下脚步,抬起手腕扯出笑容打招呼,“嗨,你好,好久不见。”
“过来。”
“我那儿还有事。”
“过来。”
章以只得磨磨蹭蹭地过去,一边走一边嘀咕:“发号施令成习惯了吧,把你惯的!”
霍尔一直静静地等他走到身边,双手穿过腋下,托着腋窝抱起来,像抱孩子似的一手托着屁股一手搂着后背,与自己平视,鼻尖摩挲鼻尖,柔声说:“我下令从来不说第二遍,何况是第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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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以歪过头去,搂着他脖子趴在肩膀上,贴着耳垂轻声说:“放我下来。”抬眼瞧瞧那些军官,章以撇嘴,一个个跟睁眼瞎似的,雕像般肃立不动,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装得二五八万的,肚子里指不定笑成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