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是一生一世的意思?
于浩也会想自己的一辈子,这着实让人觉得好笑,他本来不是安于平淡和稳定的人。或许恋爱中的人都会这么热血膨胀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
——谁当真了谁就是输家。
不幸的是,杨理当真了。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杨理接到夏灵芝的电话,夏灵芝和他说想要再婚。毕竟她才四十几岁,她没有理由让自己一直守寡到死,她的人生,也许才刚刚过了一半。
杨理这才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连电话也很少打,不知道夏灵芝究竟过得怎么样了?有了那笔赔偿金她总归不至于过得太坏。
杨理回到他不曾留恋的家,其实还是那座废弃的工厂,房子里添了几件家具,墙上挂着几件质量看起来还不错的衣服,电视机似乎也换了。夏灵芝已经从杨和平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事实上,她看上去比以前显得更年轻。
夏灵芝说她的结婚对象是虢富贵杨理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比起杨和平“细水长流的爱”,夏灵芝对虢富贵的爱还来得真实一些。毕竟,她和虢富贵相处的时间不短,虢富贵一直对她不错。而且,在夏灵芝的眼中,虢富贵比杨和平更有魅力。也许当年在杨和平和虢富贵中做一个选择,要不是因为杨理,她会选择后者。
杨理说,只要你过得好,我不干涉你。
傻瓜,妈当然会过得好。这是这么多年之后夏灵芝在杨理面前说的第一句俏皮话,她的语气就像一个行将老去的女人,对任何人,都不再尖利,不再充满敌意。
村子里的人不反对他们的结合。杨理想,原来大家并不如想象中苛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自顾不暇,还有什么精力来指手画脚别人的人生?
村里人甚至都送上了祝福,在那座破旧的厂房里,夏灵芝完成了她的第三次婚姻。虽然这对乡下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大家都老了不是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杨理这辈子做的选择很少,他不能选择他出生在怎样的家庭里,他也无法选择他该拥有什么样的父母,甚至,他的惨淡的人生路上,他绕着一条荆棘路艰难行进,虽然他不知道前方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上天没有给他太多分岔路,所以他没有办法领略到别人的幸福。他觉得上天对他也不薄,因为偶尔想想那些比他更不幸的人,他该掩嘴偷笑了。
对,只要你过得好。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第二十五章
于浩在杨理休假的那天对他说,我们出去玩一天好么?只有我们两个。
一天假能去哪儿?
你有想去的地方么?
花明楼。
花明楼有刘少奇故居,杨理不是想去瞻仰伟人,就像当年去雷锋纪念馆,他并没有怀着多么崇高的敬仰之意。只是他听别人说花明楼的环境好空气好才想到去那儿散散心。也许去什么地方倒是其次,因为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天堂。
杨理敞开心怀接纳于浩,而于浩,正如他所期盼的那般,一步步走进了杨理的心,越走越靠近他隐藏的灵魂。杨理是个简单的孩子,他对于浩毫无防备之心,也从未做好再次受伤的准备。因为于浩总是和他说,杨理相信我,我会给你幸福。
“幸福”对他来说是何等的奢侈,但是有这么一个人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给他承诺,他说,杨理,相信我,我会给你幸福。
杨理太过渴求幸福,于是,他褪下自己的外壳,将柔软的躯体投进这个人的怀中。这个人拥住他,注视着他的眼睛说,杨理,相信我,我会给你幸福。
于是,杨理迷醉在他怀里,忘记了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获得幸福总归需要代价。
蓝天白云让杨理的心情十分愉快。他本以为于浩说和他一起去花明楼是开车,没想到于浩在别处借了一辆摩托车,于浩说,适合吹风的天气就该好好吹吹风。
杨理笑了。他跨上摩托的后座,于浩提醒他,抱紧我才能坐得稳。杨理像初恋孩子般羞涩地将手放在于浩的腰间。于浩启动摩托然后来了一个急刹车,杨理因为惯性脸和身子完全靠在于浩的背上,两个手也条件反射紧紧搂住于浩的腰。于浩笑得邪恶:就要这样子抱着,懂不懂?杨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闭上眼睛贴住于浩的背。
一对正常的男女这么做很正常,杨理猛然想起即便自己抱着的人是他的爱人,但他还是无法光明正大做一般恋人能做的事。他忽然松了手,说,于浩你开车吧。
于浩不知道杨理在想什么,启动车子,摩托车轰鸣的声音让杨理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摩托车在农村比较罕见,他悄悄爬上邻居停在晒谷场的摩托车上,摩托车没有启动,他因为他不会骑也没有车钥匙,只是过过干瘾罢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重心不稳摩托车倒了下来,他一条腿压在车下不能动弹。邻居把摩托车扶起来,发现车上有块后视镜碎了。杨理忍住腿痛站立起来,走了几步因为太痛哇哇哭起来。夏灵芝闻声而来,邻居说你怎么不好好看着孩子,我这新车都给弄坏了。夏灵芝暴跳如雷,扬起手掌掴在杨理的后脑勺,杨理一个前倾摔在地上。那时没被摔死真是他命大。因为摩托车而造成的伤痛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惧怕着这个新鲜的庞然大物,直到他长大可以驾驭得了时才完全放开心中的恐惧。
摩托车驶上马路,马路两旁是绿油油的稻田,小沟里流水清冽一遍遍洗涤着长势茂盛的水草,天和地合为一体,流水伴奏,白鹭伴舞。杨理想他在城市里奋斗最后能得到什么,等到自己老去,他到底还是要葬在这青山绿水中,叶落归根。
马路两旁房子很少,马路上行人很少。他紧紧搂住于浩的腰,脑海中出现一幅美到极致的画面,画面里是他和于浩牵手走在田埂上,他们一直走,一直走,走不到尽头。最后灵魂和躯体一起葬在那浩瀚无际的绿色中。汩汩流水,轻盈白鹭诉说着人间的故事,却始终围绕着幸福这个主题。
路不长,也不难走,于浩的车停在花明楼入口处。他叫醒靠在他背上睡着的杨理,问,“很累么?”“不累不累,我就是觉得太舒服才睡着的。”于浩笑了,说,我将车子寄在一户人家,你去领票,免费的。
花明楼区的景色杨理并不觉得陌生,他老家的山上也有密密麻麻的树,他家门前也有清澈见底的荷塘,他也习惯了杉树林中的鸟叫。不同的是,这个地方没有人认识他,但他一点也不孤单。
在通往刘少奇故居的路上有很多条岔道,有些岔道口竖着游客禁止通行的牌子。于浩说,我们走一条岔道看看到底里面有什么。那时正好边上没人,他抓起杨理的手走进落叶铺满地的小道。这种小道几乎没有人走,因此土质有些松软,踩在上面感觉脚底都被浸湿,凉意由下而上传递。
路有些曲折,于浩带着杨理走了十来分钟,觉得不可能有游客看得到他们,他忽然停下来毫无预告将杨理抱进怀里,将嘴唇贴在一脸错愕的杨理唇上。
能想象么?在寂静无人的林中,两个人男人紧紧相拥缠绵,他们内心终于没有了恐惧,他们在只有上帝才看得见的地方以吻诉衷肠。
杨理在亲吻中哭泣,他感觉到于浩章法尽失,他在亲吻中找不到方向,他执着的遵循自己的想法,这想法中,毫无疑问,满是占有欲。杨理哭了,他不想他的爱情太过惨烈,然而于浩不是那么钟情细水长流。
于浩咬住杨理的耳朵,说,杨理,我想做爱。
杨理满脸潮红,失了神态。他只穿一件衬衫,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三颗,半个胸脯袒露在于浩眼前。
在鸟儿谱写的爱的协奏曲中,于浩和杨理交融在一起,忘记了整个世界。杨理在他身下,连冰凉的地面也仿佛变得温暖起来。于浩将自己放进杨理的身体里,勃发的欲望应和着美妙的风声,空气升温。杨理耳边是于浩沉重的呼吸声,他听见于浩说,杨理,我爱你。
两人穿好衣服。于浩捧住杨理的脸,在他眉心处印上一吻。
“我想天天看见你,时时刻刻守着你,你搬来和我住好不好?”
杨理没有回答,他牵起于浩的手,说,浩子,我们回去吧。
走出大门,已经是下午五点。杨理坐上摩托车重新搂住于浩的腰。摩托车沿着来时的路行驶,只是风更大,白天的生机在黑夜笼罩下失了活力。
杨理回家是晚上九点,在这之前和于浩在小餐馆里吃了一顿饭。吃完饭又在江边上散了会儿步。于浩想在不甚明亮的路灯下亲吻杨理,却被杨理拒绝,杨理说,我那儿现在还不舒服。于浩终于明白杨理说的是哪儿,想到自己在山林中疯狂的行为,脸忽然有些发热。他不是能轻易害羞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杨理面前越来越像个孩子。他不好意思笑笑,说,回去好好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宇泽守在电视机前,看着不断闪烁的画面,却不知道电视里究竟演了什么。听见门声,他本来想自己该是如何的欣喜若狂,但在见到杨理的那一刻,他的愤怒超越了欣喜。他故意不看杨理不和杨理打招呼,径直从杨理身边经过,走进自己房间,使劲将门关上。关门的声音吓坏了杨理,杨理愣住,电视的声音还在叨扰,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忽然有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宇哥,你怎么了?在生气么?
第二十六章
宇泽一直梦想自己开一间网吧当老板。说到正儿八经做生意宇泽没有干过,但是这么多年来他接触到很多网吧客户以及电脑城各大代理经销商也大概摸出了一条生意人的门路。所以,他想等时机成熟,做好充分应对风险的准备,然后选址选择规模,估算一下机器配置成本,必然会有一条好出路。网吧初期由自己管理,等到扩大规模再请一些人。
宇泽的规划很完美,他选址在自己家乡所在县城一所职业学校的附近。
但是他和杨理谈起他的“伟大计划”时,他万万没有料到杨理脸上的表情犹豫会大过欢喜。
“杨理,我正式聘请你为我网吧的CEO。”宇泽故意卖弄他烂得一塌糊涂的英文。
“不是才计划么?现在还早吧?”
“什么才计划?两年多前我就和你提过我要开网吧的,现在网吧地址选好,我自己开好配置单,布线,装机和装修我都可以自己弄,到时候你帮我一把,不要多久就可以开张了。”
“我……搬到你那个县城,不是……”
“怎么?我那县城不比这儿差。”
“那我就离我妈太远了,她一个人在家……”
宇泽默不作声,他知道杨理一个月不回老家是常事,现在竟然用他妈妈当借口。怎么都让人不太舒服。
宇泽从来没想过杨理会拒绝他,就是现在他仍然猜不透杨理拒绝他的原因。
明明可以赚得更多,他为什么不愿意?
杨理很矛盾,那边是于浩说要他搬走和他一起住,这边是宇泽说要他一起离开去县城开网吧。两个人他都不想拒绝,宇泽对他的恩情有没有胜过于浩的爱,他仍旧拿捏不准。
但这真的只是恩与爱之间的选择么?恐怕不是。
杨理接到夏灵芝电话,电话里夏灵芝声泪俱下。
杨理赶回家,没有看见虢富贵,只有夏灵芝坐在自家门口,面容憔悴,头发和衣服邋遢不堪。她风风光光的第三次婚姻并不如想象中美好。看见杨理,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凝固的表情不再显得呆滞。那无声的眼泪瞬间流出,滴在脏兮兮的衣服上,深秋的寒霜没有褪去,她脸上也像霜冻般没有血色。枯黄的皮肤沟壑丛生,因为眼泪的洗礼反而没有那么死气沉沉。
跌宕起伏的悲剧,每次与它偶遇,总是不间断的悲剧,从来都与喜剧无缘。
夏灵芝说虢富贵不知道跑到哪儿躲债去了,他几乎输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杨和平用命换回来的钱在早些时候已经用了不少,剩下的都被虢富贵骗走用来赌博,现在还欠下一屁股债。夏灵芝没有工作挣不了钱,家里没有收入来源,本来就是坐吃山空的状态,加上这么一闹,她又陷入了窘境。而且这窘境不只是经济上,还有她的婚姻和她深深企盼的“幸福”。
杨理无法置身事外。亲情这笔债务他有生之年怎么也无法还清,无论是用什么方式,他至少欠了夏灵芝10个月的房租。亲情的枷锁铐住他,随着年岁的增加,枷锁嵌入身体,除非他死去,肉体腐烂,不然这辈子都无法摆脱这无形的桎梏。
他以前也会想,你养我十八年,我把这十八年来你花在我身上的钱加倍还给你,还完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两不相欠。
血脉亲情真的能两不相欠么?
杨理发现即便从夏灵芝那儿得到的爱少得可怜,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夏灵芝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绝望会让他心疼不已,一想到眼前这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内心对夏灵芝的怜悯反复煎熬着自己,亲情无法割舍,这是人的天性。奈何他只是一个平凡人,必然遵循这条自然的准则。
杨理是夏灵芝唯一的依靠。严格说来,杨理的唯一依靠又何尝不是夏灵芝?可是,对于这样的夏灵芝他更多的只有束手无策。他没有能力马上还清家里所欠的债务,也没有任何虢富贵的线索,再说,就算找到他又怎么样?
杨理在家待了两天,把家里的房间打扫干净,厨房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用抹布擦洗,直到看不见油腻的痕迹。夏灵芝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使用厨房,蜘蛛在厨房的窗口结了网。他看见蜘蛛吊在眼前,蛛丝越拉越长。他心烦意乱用手拨开蛛网,蛛丝缠在手上,轻柔得感受不到它们的重量,蜘蛛掉在地上,转眼消失不见。手上粘腻的感觉还在,杨理将手浸在水中,但是怎么也无法摆脱内心的违和感。
一开始他就认定蜘蛛很脏,抵触才会一直存在。
就像他对女人的感觉,因为夏灵芝,他从来没有试图去喜欢女人。
夏灵芝种下的悲剧远远不只是表面上见到的婚姻不幸福。杨理,她的儿子,在他活着的二十年里他不曾幸福,在以后的日子里呢?没有人知道他将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但是正如某些人说的那样,悲剧是会遗传的。喜欢同性就是一个天大的悲剧,异性恋不一定幸福,但是同性恋的幸福能有多久,绝不可能是一辈子不是么?悲剧的基因伴随他一辈子,一辈子有多长?谁能经受得住一辈子的折磨?
杨理为夏灵芝做了两天饭,人和人之间总会这么奇怪,杨理竟然不知道夏灵芝究竟喜欢吃什么菜,而夏灵芝为杨理做的为数不多的几顿饭每个菜都是杨理的最爱。人长大了会变得不爱吃零食,也不会像小时候那么挑食,这也许可以证明夏灵芝说的,妈什么都爱吃。
只是她藏下一句话没说:因为这菜是你做的,所以妈都爱吃。
选择终于变得明朗,为了自己,说得矫情点,为了夏灵芝,他必须挣更多的钱。
他问宇泽,宇哥,网吧什么时候开张?
宇泽说,你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起当老板啊。
宇泽笑得眼泪都要下来,在这之前,他问自己假如杨理拒绝和他一起他会不会为了杨理甘愿放弃自己的理想留在这座城市,他始终是个外人,他幻想的幸福生活本来就与这座城市无关。
杨理和于浩提起自己的决定,于浩还没等杨理说完就打断他的话,说,我重要还是宇泽重要?杨理说你们两个根本不能比。于浩红了眼睛,说,我比不上他是么?
你是爱人,他是兄弟,你们怎么比?
你也知道我是爱人呐。
我只是想多挣点钱而已。
你很需要钱么?要多少?我给你。于浩近似疯狂的叫嚣。
杨理有点受不了于浩如此剧烈的反应,两个人至多就是分手,何苦说这些伤人自尊的话。“你很有钱,但钱是你的,我不需要你养。”
“不要我养,你要宇泽养。”
于浩话语里满是讥讽之意。他受不了自己是个输家,他这么爱着杨理,怎么能忍受杨理离开这座城市?他走了,思念会把他逼疯,现在即便在一起他仍旧不满足,他不能天天看见杨理,不能时时刻刻将他搂在怀里,他恨不得杨理就是他一个人的。但是杨理要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怎么能够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