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被莫淮赋予了意义,被洪天认证了生命。
以至于在它最终无声无息地化成一滩阳光下快要风干的水渍时,洪天难过得好像失去了一个重要无比的心理凭据。
而令洪天遗憾的是,在雪人为时尚短的生命里,没能让它探出头来多看一些风景,更因为自己的懒惰,每次都要在中午时分才能从厚厚的棉褥里换一次呼吸。
那段时间,洪天过得很萧条很低落。
洪天把原因归咎在小雪人的灰飞烟灭上,和莫淮两个星期没来学校找他没有一毛钱关系。
顾勉含着一根棒棒糖企图开导一下他:“哎呀,莫淮肯定是有事在忙啦,明天,明天一定回来找你的!”
洪天猝然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腮帮子鼓鼓的顾勉,恶声恶气地撇清立场:“我和莫淮一点也不熟!”
顾勉静默了一会儿,把棒棒糖从嘴边腮帮子换到右边,含糊不清又昧着良心地附和:“好吧,一点也不熟,我在做梦,嗯,做梦。”
莫淮确实是有事在忙,他们学校最近在搞什么市内竞赛项目,每个星期五都有活动。这个早在两个星期前莫淮就通过电话跟洪天报备过。
洪天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关我屁事。”洪天如是说,然后啪嗒一声帅气地挂了电话。
可是当第二天放学,洪天仍旧下意识地放眼寻了一圈有无可疑人影,在看到离自己不足十米远的莫淮双手背后对自己笑得含蓄又委婉跟个陷入初恋的脑残少女时,洪天hold不住了——
哇靠!顾勉这个乌鸦嘴!
莫淮嘴角噙着笑在洪天瞪大的眸子里一步步走近,在身旁不断擦肩而过的行人里停下脚步:
“我很想你。”
心跳声扑通个不停,洪天暗暗往后退了一小步,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眼里滑过阴谋得逞光芒的莫淮把手从身后递出来,让洪天注意到手里拿着的东西——
“小雪人早该化了吧,这个是陶泥做的坚固版的,”莫淮注视洪天的目光一瞬间柔软起来,“我没有你的照片,这个是拿我们初中的毕业照去做的,你的表情太严肃了,像别人欠了你钱似的。”
这边的洪天,整个人都呆滞了。
贰肆 告白
那个陶泥娃娃后来被洪天放置在了自己的床头柜里,加了锁,视若珍宝一样地爱护着。
这和莫淮曾经给的外地小吃汽车模型甚至水浒卡片都不一样,那些东西含了一些施舍与打发的意思,而雪人和陶泥娃娃不同,它们是莫淮动了手花了心思去为自己量身制作的。
光是这一点,就能让洪天想一想就觉得心都颤抖,想一想就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而至于洪天为什么要把一个普普通通看似没啥出奇的娃娃放进柜子里锁上,这还要从几天前的周末,转学到城里上学的廖巴豆来做客说起。
巴豆同学初次到儿时玩伴洪天家里做客,被洪家上下的热情感染很快放下拘谨,全是好奇。参观洪天卧室的时候就被摆放在书桌上和台灯放在一起的缩小版的洪天吸引了。
“诶?”巴豆手比嘴还快,手臂一捞就拿起那个娃娃左右研究,一边看一边对着洪天的脸评头论足,“还真的挺像啊,就是表情有点欠揍,跟别人欠了你钱似的欠扁。”
洪天一看巴豆拿起那个娃娃翻来覆去地观摩就觉得心脏都跟着摇摆不定地颤抖,欲言又止了半天才婉转说:“那啥,巴豆,我带你下去玩吧,那个没啥好看的……”
“也行。”巴豆咧嘴一笑,随手就把娃娃往桌上一搁,正巧碰到了台灯,发出了好大一声响。
洪天的心立马“咯!”一下,冲上去就去看有没有碰掉外面的彩陶,翻来覆去没放过一个犄角的来回检查,好在除了屁股部位有点小小的掉彩外其他一切如常。
饶是如此,洪天还是心疼了半天。以至于剩下这一天里洪天都没好声好气地跟巴豆说话。
巴豆也觉得挺憋屈:“至于吗你,不就是蹭掉一点颜色嘛,至于跟个娘们似的还生闷气啊。”
“那是别人送的!”洪天脸红脖子粗地吼了回去。
“谁送的啊!”巴豆嗓门更大,不以为然,“你对象怎么的啊!搞这么紧张干嘛!”
“什么对……”
洪天脑子轰隆一下,连反驳都忘了。
洪天那一晚做了个梦。
光裸的背,漂亮的蝴蝶骨,深浅不一的呼吸。
而当那人的手臂蛇一般缠上来时,有的竟是让人甘愿溺毙的满足。
他们拥抱,他们接吻,那人的手盖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细看,随之而来的触觉反而愈加惊心动魄起来。
嘴唇相贴,四肢缠绕的感觉出乎意料地好,即便那人的手心微凉,而他的早已渗出细汗。
而他们却不知做了什么,纠缠成一种奇怪的姿势后洪天就看不懂无法给记忆传递认知了,而梦中的自己似乎非常享受,摊开了身体,任随那人予取予求——
那人低下头,亲吻住他的眼睛,细细密密的吻仿佛还有潮意。
洪天迷蒙中睁开眼,那人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
斜勾的唇角,深如黑沼的眸,似笑非笑的神情——
洪天拥着被陡然惊醒,后背与脑门的汗珠却一点点渗出来。
而比这更让洪天惊恐的是,内裤紧贴身上传来的粘湿感。
洪天最近有点反常。
面对莫淮时,他目光有些躲闪;与莫淮说话时,言语有些支吾紧张;他开始重新在意起莫淮会按时打来的电话,话却陡然减少;甚至不敢开口,不敢开口像以往那么随意地直接来一句:
莫淮,请我吃面。
洪天最近过得心不在焉,忧心忡忡,他觉得他入魔了或者说被蛊惑了,但每晚一闭上眼,那光裸的背和绵密的吻都能在带给他刺骨欢愉的同时,给予他惊恐不安的重击。
洪天的潜意识里开始叫嚣,不对了,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不对了。
于是莫淮明显发现,最近的洪天在似有若无地躲着自己。
像是陡然变了一个人般,由以往的大大咧咧转而变成了小心翼翼——
而这些似乎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当莫淮盯着洪天认真观察时,那从耳后一点点晕染至面颊的红晕——
莫淮笃定自己不会看错。
因而在问出“你最近到底怎么了”后只得到洪天敷衍的一句“没什么”时,莫淮只是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眸子里的光彩却几近亮了不只一倍。
这样的情形似乎在临近元旦时才开始细无声息地有所改变,但两人的相处明显要疏离起来,倒像中间硬生生插进去一道透明却坚硬的墙,明明触手可及亲密无比,却忽然间连伸出手的勇气都藏匿了。
倒不像是朋友起来,反而因为束手束脚前瞻后顾的小心谨慎模样,变得让人深觉怪异。
元旦那天正赶上周五,连着周末总共得了三天假期。
假期的喜悦似乎冲散了一些洪天的无法言说的少年情怀,所以当晚莫淮打来电话说明天在他家小区旁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园门口见面时,洪天心里翻腾了半天还是犹豫着答应了。
第二天因为约好和顾勉王小洋一起去附近一所废弃的职校打球,几番心无旁骛地切磋下来,心里的包袱一抛开,整个人都仿佛轻了不少。
结果等洪天想起莫淮这茬事着急忙慌地赶回家换衣服,新闻联播都放片尾曲了。
洪天刚进门鞋子还没顾着脱,第一件事就是问他妈:“妈,莫淮晚上打电话来没?”
洪妈妈正津津有味看着市里台的电视剧,被无端打断很是不满:“没有,大晚上的谁神经病还打电话啊。”
洪天也没再和妈妈争论,连拖鞋都来不及趿拉就往自己房间跑,手忙脚乱换下身上汗津津的衣服。
火急火燎赶到附近那个公园门口,意外却没看见莫淮的人影。
大冷天的,又不是市中心,谁晚上还会约在个这么没有情调的地方啊,只有莫淮才能想出来。
左顾右盼又搓手又跺脚地在公园门口望了好一会儿,本来还担心自己迟到的心情很快变成了不满,搞什么啊,约了人自己这么晚都还没来。
洪天也没戴表,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后,从里面缓缓走出来一位手拄拐杖的老人,老人看着洪天衣服明显等人等得不耐烦了的的举止神色,颤巍巍开口:“小伙子,在等人吧,你等的人是不是姓莫啊?”
刺骨的寒风刮得洪天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但还是急忙伸出手去扶了一把摇摇晃晃的老大爷:“诶,爷爷,你怎么知道?”
“嗨,”老人用拐杖敲了敲地,漫步沧桑的脸上沟沟壑壑写满了世事印迹,咧开一口没有牙齿的嘴巴,“别在这等啦,他在里头等着你呢,就怕你在门口瞎等,看到我出来就让我捎句话。”
心里霎时亮堂,洪天忙不迭跟老人道谢,又帮忙把老人送到马路对面后才急匆匆往里面老人说得那个破亭子方位赶,老爷爷还颇为好奇地问了句:“小家伙这么晚约在公园里别是要干架吧,干架可不好。”被洪天啼笑皆非地立马澄清。
莫淮确实等在了公园西南角那个破亭子里,穿了厚厚的羽绒服带着帽子和围巾,配上那双粲然的眸子像只过冬的大熊,一见到走两步跑两步吐着白气奔过来的洪天,立马扬声挥手:“这里!”
洪天一路跑过去身体都觉着热了,反看莫淮捂得跟个粽子似的笑话不已,两人吐出来的白气交融在了一起,却在短短的笑声后不知怎么续上话题。
莫淮把围巾往下拉了拉,看着仓鼠一样胆怯紧张的洪天道:“我们去那边吧,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什么啊?”洪天好奇反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
居然还耍神秘。洪天撇嘴。
公园里原本有个幼儿园,后来幼儿园搬迁以后一直是旧楼留存在这里,平时尽是附近一些学龄前儿童过来玩耍。
而进入夜色的旧房子比白天平白多了一丝鬼魅幽寂,洪天跟在莫淮身后登上去房顶的楼梯,心里有些毛毛的,却不知是因为这黑洞洞的环境还是莫淮今晚明显的反常。
房顶是一大片空地,周围放置着一些破铜烂铁谨防万一又小孩子上来玩不小心跌下去,还放着有人家过年时放上来点燃的烟花筒,被大半年风雨侵袭虽然只剩斑驳痕迹看不出原本喜庆的模样。
这脚刚一踏足上去,迎面而来的冷风凛冽又刺骨,比平地上竟还要低上好几度,吹得洪天当即一个喷嚏便打出来,稍稍有些不满地问莫淮:“干嘛要到这里来啊,冷死了。”
莫淮却一反往常没有反驳洪天的抱怨更没有笑嘻嘻来句解释,而是今晚一直莫名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举止倒还是沉稳如常,就如此刻,莫淮端起手看了看手表,轻声唤过洪天过来身边:
“还有几十秒,”莫淮眼睛亮得令人不敢直视,“看那边。”
洪天顺着莫淮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冬日的夜晚,除了疏星淡月两相辉映,便只剩寥落而密集的城市霓虹的聚集,远远这么看过去,竟像是整个城市都落入眼底盛房了一般。
却还没等洪天赞叹,“!”地一声跃上天际的,是一朵绚烂饱满的烟花。
那一只巨大的领头,此后便是接连不断的各色烟花上升,一边带着此起彼伏地剧响,一边兀自在世人惊艳的眼里绽放此生瞬间芳华。
夜空被照亮,洪天的眼底亦被照亮,半张着嘴无法形容此刻震撼与内心波涛起伏的洪天呆呆看着,任那一朵朵壮丽的繁花开在自己眼里。
而就在这烟花声的喧嚣里,耳边传来莫淮压低却坚定的声音:
“洪天,我喜欢你。”
相比此刻的盛大喧闹,莫淮那一点声音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这几个字从洪天耳侧滚进去,又在空白的大脑里滚了一遭,瞬间引来了电闪雷鸣。
见洪天不可思议般回头。
莫淮继续认真而笃定地补充:“我喜欢你,想和你亲密的那种喜欢。你不是曾在绝交书里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洪天有好一会儿没转过弯来,却还没等洪天讶异惊呼出口,那边莫淮已经继续开口,眸里的光彩已经不能逼视,反使洪天的心跳渐渐急促鼓噪起来。
“答案是喜欢,男生喜欢女生那种喜欢。”
这一番话莫淮好似早已在心间滚瓜烂熟,洪天不能自已的反应更是给他提供了一鼓作气的气势。
“我们也像其他人那样,恋爱吧。”
贰伍 也好
后来的洪天经常回想起那个夜晚。
烟花绚烂,一秒即成永恒。
耳边的声音柔软到不真实。
真像一个自说自话的梦境,生拍醒来后变成自己对自己的啼笑皆非。
可梦境毕竟没有那么真实,真实到连细节都跟着一点点舒展身躯在眼前摇摆不定,且随着分针秒针的走动一幕幕更新——
但每每都停在“我喜欢你”,莫淮深黑盈满烟火璀璨的眼眸里。
他记得自己那天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雪回了家,在自己的小床上独自坐了良久,想了什么考虑了什么都不再记得。只记得后来拿出那本莫淮曾经送给他的《小王子》,磕磕绊绊往下读。
其中一个情节看得洪天忍不住就红了眼:
小王子对深爱他的小狐狸说,我要回去看我的玫瑰花了。
那是洪天第一次觉得,相爱是一件何其艰难又何其有幸的事情。
而时光弹指间走远,洪天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仿佛老了般,年来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今早磨磨蹭蹭起床还被妈妈问道:“高考倒计时都一百天了,想好报什么学校没?”
又是这个问题。
洪天飞快地拔完碗里的粥,抓了个包子就往外走,含糊不清地敷衍:“不是早着呢嘛。”
高三的每一天,洪天都过得相当疲惫。疲惫的还不只是身心,是对于未来的迷茫和忧虑。而这些情绪在见到身边一个比一个用心读书的同学们后变得更甚,甚至连一向不怎么靠谱的顾勉都开始好好学习起来。
洪天跟莫淮说起的时候,莫淮倒没有清楚表态,更没有如洪天臆想中的催促他抓紧复习考个怎么样的学校。
莫淮似乎只会说:“这样啊。”
这样啊。
哪样呢。洪天看着莫淮的侧脸,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
甚至还有一些不可小觑的焦灼。
洪天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心性成熟的莫淮,是早早便比他那无由来的焦灼思索更多的。
照例是把洪天送至楼下,洪天几次张口欲言,却在最后化成一句道别:
“……再见。”
开春时节,天气仍是清冷。莫淮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洪天,却一点点暖和起来,他忽然开口征询:“让我亲一下,好不好?”
那时也是这番光景,所不同的是洪天那时被莫淮突如其来的表白惊得不知所措,等莫淮问出那句“我可以亲亲你吗?”的时候,他脑子还卡在方才那句话上。
莫淮把洪天的呆怔当成了默认,轻缓地落下吻。
洪天垂下眼睛,极小幅度地点点头。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莫淮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
什么谈恋爱。
就是把身体上的亲密关系光明化了而已,以往是不明所以半推半就的私密情事,先是亲吻和抚摸似乎成了恋爱中两人共同的标志和举动。
理所当然起来。
洪天一度怀疑,莫淮是不是怀着如此龌龊的目的才来跟自己……那什么的。
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莫淮来学校找他。
那天刚下了雨,地上泥泞不堪,临近傍晚的马路到处漂浮着车灯晕开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