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完课的洪天没精打采从学校走出来,正好就与迎面而来的莫淮打了个严实的照面。
而在那之前,他们已经两个星期没见面了。
洪天一见到莫淮,立马就愣住了。
莫淮一路走来鞋子迸溅的泥点,衣着散漫不整洁,颇有些浪荡桀骜的样子,总之是与平时那个周整不已严肃不已的莫淮截然不同。
倒像是个从远处归来的旅人,一身邋遢,满面尘埃倦态。
莫淮抬起眼帘,声音也似是飘忽:“你还记不记得,中考后的暑假我给你剪指甲,你允了我一个要求。”
洪天一愣,半晌没反应过来,
但记忆里,好像确实是有这么回事。
洪天很是莫名:“怎么突然想到这个啊,这两个星期你怎么啦,每次打电话都恹恹的,跟被人糟蹋过似的。”洪天说到这里不觉笑了出来,却反而有些作贼心虚的意味来。
莫淮倒是没理会洪天的冷笑话,深潭似的眸比傍晚的薄暮而浓重,只是专注地看着他:“还有效吗?”
莫淮的脸色难得的严肃,洪天瞧着瞧着不知不觉就拢了笑意,却在莫淮专注的目光里忘记了躲闪,只是这么望着,有一点成熟的大人无条件包容自己家调皮的孩子似的。
四下里已经无人,高三的学子走的走,留的留,偌大的校门广场外一瞬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俩,或者说,那一瞬,整个世界都跟着静谧,单单剩他们两个独自凝望。
一个温柔包容深藏溺爱,一个无理取闹却深知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
怎么说呢,感情,有时候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蹉跎事。
趁着四下无人,莫淮牵起洪天的手,五指交缠握于手心,领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洪天一步步朝前走。
“去哪里啊?”洪天跟上去问。
莫淮没回答,径直往前走。洪天真是怀疑他这么走下去会不会撞上电线杆。
“哎,你刚才说要求,都这么久了诶你还记得,真是,到底是什么啊,我可事先跟你说清楚了,什么缺德事损事我是绝对不会帮你去做的……”洪天脑子里灵光一闪,“你臭着脸该不会是有人惹你,而你打不过他才叫我去帮你打回去吧啊啊啊,这个倒是没问题啦,可是咱们最起码得找个隐蔽点的地方行动啊,喂喂喂,你走到那里去了,去你们学校的路在那边!”
洪天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不,简直是太有可能了,光是凭莫淮这个谋定而后动的性子,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是绝对不会去做一件事的,但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了,莫淮恨不得立刻“除之而后快”,但这小身板什么的,又打不过人家……洪天想着想着就自顾乐起来了,看吧,他的重要性还是很大的。
终于忍受不了洪天的胡乱猜忌与臆想了,莫淮皱着眉头转头轻斥:“闭嘴。”
洪天还未张口的话就这么滞在了嗓子眼里,张着嘴呆呆瞅着他。
“切!”洪天在心里腹诽,装什么装啊,还不是个打不赢也要搬救兵的怂小子。
“怂小子”领着洪天一路七拐八转的走街串巷,先是灯牌闪亮的夜市,卖衣服和各种小饰品的姑娘们大声吆喝招揽顾客,偶尔有几个眼尖的看见他们两个男生牵着手,先是愣了一下连吆喝都忘了,然后却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却也不是洪天心想中的嘲笑,却仍把洪天闹了个大红脸,急着挣脱却被莫淮默不作声地攥得更紧;再是香飘十里灯牌闪耀的小吃街,烧烤大排档,烤羊肉串的师傅看起来也真的很像背后招牌上写的来自大草原的正宗风味,馄饨香麻辣烫的麻辣味一路跟着钻进人鼻子里去,煽的人口水都能立刻出来,还有串串香,肉饼与狗不理包子,人头攒动的街头倒是没人注意这经过的两个少年的异状,洪天的口水却已然肆虐,提议似的跟莫淮说:“咱们……吃点东西吧,我都饿了。”
莫淮随洪天的意跟去了麻辣烫的小摊前,看着洪天跑来跑去半晌才端过来一碗过桥米线,却是放在了莫淮面前,收了手就忙去捏自己的耳垂,烫得直唏嘘:“这碗给你的,没加辣,但汤料很足,也很好吃的,你快点尝一下。”
语毕却没等莫淮答复,又赶紧去弄自己那份,自己那份可要加多多的香菜和辣椒,哇咧,想起来就觉得口水直流。
普通的纸筒碗,堆满了香菜辣椒和花椒。
洪天急吼吼拆了一次性筷子,挑起一筷子米线就往嘴里送,一边咀嚼一边啧啧赞道:“好吃好吃!”几筷子下去,那不小的碗就见了底,洪天又端了碗去来第二碗,再回来时仍是在莫淮叹为观止的目光里再次狼吞虎咽了一整碗。
……循环下去。
莫淮看着洪天红了一圈的嘴唇,和不停擤鼻涕的动作,忽然就笑了起来。
洪天莫名其妙,擦了鼻涕去瞪莫淮:“笑什么笑啊。”
莫淮的五官一瞬间舒展开来,随性靠在身后油迹斑斑的椅子上,笑看着洪天却是答非所问:“吃完咱们就回家吧,不去了。”
“诶,”洪天惊讶地放下筷子,“咋了,怎么又不去了啊,欺负你咱就要欺负回去啊,这种事可不能忍气吞声!”
莫淮忍笑,敲了敲兀自激动义愤填膺地洪天,带笑提醒:“快点吃,要不要再来一碗?”
洪天的大脑和胃很快就被这个“再来一碗”给吸引住了。
所以,莫淮决定就这么下去也不错,让洪天什么也不懂,只是当一个无忧无虑饭量极大的吃货。
就这么让洪天以为他是被人“欺负”了才脸色不好。
什么都不知道,也好。
他永远不会告诉洪天,如果他们继续走下去,目的地会是一个小旅馆。
莫淮本来想做一些事情来平复或者压制住心中翻腾的波涛汹涌的。
是彻底做到最后一步。
贰陆 别离?
高考结束那晚洪天他们班一起去大排档喝酒聊天,菜上了一盘又一盘,酒喝空一瓶又一瓶,笑话讲了一个又一个,握着酒瓶站在椅子上豪言壮语的男生左右摇晃,还未觉得前路迷茫,只是意气风发。
他们笑了大半宿,却还是没能忍住眼泪。
说起来似乎难以理解,但青春本身就是一段难以言喻的旅程,这其间,陪伴过我们的风景、同伴、友人,也许三年来有些人交集寥寥,但在分别这一刻却仍是忍不住泪流满面。不为别的,只为我们曾一起看过风景。
在见识到这个世界的残忍与凉薄之前,我们还在彼此的青春里见证着或细微或隽永的温暖。即使多年后,我们细数此生,留在记忆里的可能只是只是一些模糊的面孔,但笑声,依旧响彻耳边。
那些平日里五大三粗的男生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抱着个酒瓶子摇摇晃晃走到暗恋的女生面前,说着词不达意的心里话。也有兄弟间搂着相互哭诉的,大都是“以后还要一起打球啊”,头点了一次又一次仍觉不够。
顾勉哭得比女生还厉害,被男生怂恿去跟当初背他去医务室的男生表白,醉醺醺的顾勉也分不清是非对错,半推半就之下脸红红站在了那个比他更腼腆的小男生面前:“……谢谢啊,谢谢谢谢……”一直谢个没完。
洪天坐在角落里先是看着顾勉的怂样大笑,笑着笑着不知怎么眼泪却无声无息地留下来。
他想到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未来,想到莫淮和自己的十八岁,忽然就哭得更凶。
洪天收到莫淮要出国留学的消息的时候离高考只还有12天。
高考倒计时那张牌子上的纸张愈发的薄,一张纸撕去,一天就跟着走远。
那时候他们还维持着三天一个电话的习惯,甚至为了给对方减压,都想方设法找一些好笑的话题来放松心情,他们尽量避开那个一触即发的雷区,死也不问对方高考后何去何从。
而越是躲闪,心里反而越发慌乱,越发觉得现在的光阴如此短暂,稍不留神,或者说随时都有可能走到尽头。
而这个消息一瞬间就把小心翼翼维持着美好平和假象的洪天打入谷底,如坠冰窖。
那天顾勉咬着烧饼迈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问洪天:“我昨天看到在一中的老同学,他们说莫淮准备出国留学诶,要去哪儿啊?”
洪天往嘴里塞鸡蛋的动作蓦地就停下来,淡黄噎得他差点呕出来,耳朵里轰轰作响,大脑瞬间空白。
洪天用了两天时间来消化这个讯息,完全陷入得知这个消息还不是莫淮亲口告知的巨大失落与颓然里,明明很想直接冲过去质问清楚,却连听到电话铃声都瑟缩得不敢面对。
后来每想到此,洪天自己都不知道那两天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后来自己拼命地做试卷,停笔一刻内心都有随时崩塌的可能。
于是直到高考结束那晚喝得烂醉晃回家,才在自己家楼下看到似乎等了许久的莫淮。
那夜的星空实在耀眼,璀璨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烧一样。
莫淮没有走近,只是看着他,语调平静无波:“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很久。”
有多久,你又能再等多久?
洪天险些脱口而出。
而事实却是,洪天打了个酒嗝,含糊不清地冲着莫淮吼:“关你屁事!”
说完这句话直接踉踉跄跄地跑进楼道,却也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洪天在二楼转角处等了许久,始终不见远去或者临近的脚步声响起。洪天顺着扶梯一点点滑落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哭得撕心裂肺。
哭声掩盖了听觉,只忽然觉得周围的光一瞬而亮,洪天抬起红肿的眼,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莫淮。
“我不想离开你。”莫淮把吻映在洪天眼睛上,笑容无奈又怅惘。
“那你会离开吗?”洪天抽噎着问。
“……”
这一次,莫淮只是深深望进了洪天的眼底,却没再回答。
那一晚,洪天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了一宿,哭到最后浑身乏力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从未觉得这么怨恨莫淮,又从未发觉,自己那么依恋他。
而不想离开,和必须离开,又有何分别呢?
莫淮要走的日子定在八月初。
哪怕洪天整日窝在房里觉得度日如年,可仍然抵挡不了时间流逝所剩无几。
莫淮每天都会打电话来,甚至还会在楼下面用石子砸他的窗户——
但却一次也没有上楼来敲开洪天家的门。
莫淮在等,洪天在熬。
却都不一语道破。
时值盛夏,大太阳考得世界金光闪闪,大片绿色和光影在眼底拥堵成疾。
洪天每天就躺在自己那屋的小床上,终日翻那本《小王子》,每一页都要停留好久,算起来,一天也过得很快。如果自己可以忽略那从下午就开始劈里啪啦砸上来的石头子,如果自己可以拼命忍住转头望下去的冲动的话。
小风扇呼啦啦吹来的也不知是热风还是自然风,但也不觉得热,只是在每天晚上被妈妈催促去洗澡时才能发现早已汗透的衣衫。
一整桶凉水兜头倒下来,打一个哆嗦,却忽然想起他们小时候的光景。
他第一次与他说话,第一次叫他莫美人,第一次和他相处,第一次和他渐入交集,第一次吵架,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和亲吻,第一次同榻而眠。
莫淮第一次迁就他,第一次突然对他好,好到他手足无措却受宠若惊,第一次对他说喜欢,在烟花灿烂的夜里,第一次用征询的语气问:我可以亲亲你吗?
还有,他在楼道昏黄沾满蠓虫的灯下告诉他:我不想离开你。
不像假的,全是鲜活的。
历历在目,恍然如昨。
洪天却觉得害怕,害怕这些记忆终有一天会变成绝笔,有限到自己想一想都要先斟酌一下额度和时间。
莫淮会离开,离开很多年,给他空白出很多年。会忘记他,会有喜欢的人,会成长会变化会成熟,会变得英俊潇洒迷煞菲林,会变得将来若有一天他们在街头重逢,也认不出彼此,默默擦身而过,渐渐在岁月的长河中洗清对方加之与自己身上的痕迹和包裹,丢下的丢下,冲走的冲走,磨灭的磨灭,彻彻底底沦为浮生中判不得真假的旧梦。
凉水浇在身上亦是热的,滚烫得恨不得让人立刻留下眼泪。
莫淮在一点点走远。洪天一想到这些,就觉得遍体生寒。
洪天永远记得那一天,夏天里普普通通的艳阳天。
天空的湛蓝色凝固了,云朵被封藏,蝉鸣鸟叫全部消失,世界停摆,时间静止。
洪天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窗,俯瞰下去,直直对上莫淮仰头张望的眼。
那一日在洪天的记忆里是无声的甚至于黑白色的默片,有的只是破旧旅馆里肢体的纠缠与汗水绵绵不绝的湿润。
他们互相抚摸彼此,撕咬彼此,用力亲吻用力拥抱,裸裎相见。
他紧紧攀着莫淮的肩膀在上面留下抓痕与齿印,莫淮的吻绵密而来,从上至下,从温柔到粗暴,从细致到急切,一点点从眉毛鼻子嘴角吻到下巴和喉结,吻到肚脐和小腹,落在那里停顿好久,等洪天出来后,又重新和他嘴唇相贴。
莫淮一手在洪天湿汗淋漓的身体上游走,一只手去拿床边柜上的润滑液,还泛着水果的香气,一股脑全涌入那平日里鲜有人触及的领域。
莫淮进入的那一瞬间,洪天痛得连五官都错了位,直觉反应下便开始扑腾挣扎,却被烧红了眼睛的莫淮以手按下,继续这疼痛无比的酷刑。
那疼痛,叫洪天刻骨铭心。
结束后,他们维持着那个连接在一起的姿势抱在一起,洪天脸色全然苍白,抖着嘴唇望进莫淮的眼底:
“你会记得我吧?”
哪怕只是这样一具青涩少年的身体。
莫淮的眼里有华彩流动,却在洪天想要看清的那刻低下头,轻轻吻在洪天的嘴角,语气是强装的轻快:
“盖个章吧,我的小天。”
离别的日子转眼就来至眼前。
莫淮和洪天谁都没有提送行和归期的事情,也都默认了莫淮一个人走,他洪天不留,也不送。
飞机是早上九点的,洪天却在六点多就囫囵醒来,看着墙壁上的挂钟才想起自己也只将将睡了不足两小时。
天色已经蒙蒙亮,鱼肚白,鹅蛋黄,相映成趣。
洪天却不知道自己是要起床还是要继续这么躺下去,或者要做些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最终他找到一个看似绝佳的法子,随着秒针的转动数数,数着忘着,就重新再数——
其实很快。
很快就没法再数了。
银色的秒针在视野里渐渐模糊成了好几个,白色的墙壁也不再刺眼,成了昏昏欲睡之前的灰白积淀。
怪不得那么多失眠的人会选择数羊,真他妈管用。洪天在迷迷糊糊睡去前一秒脑子里还转着这个念头。
梦里又梦见小时候。
儿童节那天,莫淮和那些女生一样,化了甜美的妆。抹上了粉粉的腮红,眉间点了一个朱砂痣,活像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姑娘。莫淮本就长得秀气精致,白嫩嫩的小脸恨不得掐出水来,这么一打扮,更是耀眼。但洪天觉得莫淮一个男生,这么被当成女孩子化妆实在是一件让人忍俊不禁的事。
但那哪是男孩子哟,分明是个漂亮却严肃的女孩子,洪天看着看着就红了脸,犹豫了好久才在她要走之前上去告诉她:
“我好喜欢你啊,你长大嫁给我好不好?”
她就笑起来,声音糯糯软软,“好。”
把洪天从美梦中吵醒的是敲门声,连续不断拼命不停地在敲。
洪天挣开睡眼,脑子里还未进入正常模式,骂骂咧咧着起床去开门——
映入眼帘的,是提着行李箱风尘仆仆亦笑容满面的莫淮。
“我不走了,”莫淮把行李箱往地上随便一扔,“我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