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柒 杨睿安
莫淮这一阵子一直都住在洪天家,好在是大学的入学奖学金早已到账,足够支付莫淮这一年的学杂费书本费。
洪妈妈私下里问过洪天:“莫淮最近怎么了?和家里人闹矛盾了?”
洪天有些难以启齿,但也不好对妈妈说谎:“莫淮不愿意出国留学,偷跑回来的,被他爸他妈赶出来了……”洪天偷偷瞥一眼房间紧闭的房门,忽然觉得脸有点热。
洪妈妈凝眉思索,好一会儿才对莫淮这种敢于斗争的大无畏精神作出肯定:“嗯,不喜欢就不要去嘛,干嘛要逼孩子。”
看着妈妈煞有其事的表情,洪天暗暗舒了一口气。
但两人漫长的暑假实在无聊透顶,洪妈妈看不下去了,就给他们介绍了步行街里头一家小书店去打暑假工。
虽然说薪水不多,但工作十分简单容易,也就是整理书籍杂志,熟记每本书的大概位置,对莫淮来说小菜一碟,但对洪天来说就相对复杂了。
因为洪天总是记不住位置。
为什么?
大热天的嘛,老板在后头的房间休息小憩,冷气吹得人昏昏欲睡,谁来逛书店啊,洪天这边拿起书要找相应的书柜,那边莫淮的爪子就已经从后面伸过来了。
目的地,洪天的腰。
洪天吓了一跳,放下书就去拨开莫淮的手,面颊染上红色,语气嗔怪:“你注意下场合!离我远点!”
莫淮只笑,看着洪天耳根红红不自然地走到另一边去。
盛夏光年。
莫淮第一次觉得这四个字如此美好。
恨不能就此停驻才好。
洪天的录取通知书很快下来了,是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就是离家有些远,平时节假日若是想回家很麻烦。
洪天看得出莫淮有点不高兴,但他也没办法,谁让第一志愿没录取他的,第一志愿和莫淮的学校甚至同在一个区。
但是这次,莫淮没有开口说出自己的不满,他只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选择了背对着洪天,任洪天怎么推搡撩拨都不做声。
“小气鬼。”
洪天瞪着莫淮的脊背,委屈地腹诽。
他这厢腹诽了半天,莫淮那一向灵敏不行的直觉却反而不灵了,兀自岿然不动。洪天憋了一肚子气和委屈,索性用力“哼”了一声,也转了身,背对着莫淮。
但其实洪天气不起来,他只要一想到他们从小到大还没有分开过,就忽而觉得这几千里的距离堪比天涯。他不能经常看到莫淮,不能经常跟莫淮说话,甚至连莫淮责备嫌弃的眼神都看不到……明明是大热的三伏天,洪天却蜷成一团,眉眼间是忍不住的黯然。
可能只有在分别时刻,当所有曾经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事情开始稀释,我们才恍然发觉,原来那么美好,原来还想重新选择,原来真的舍不得。
人有时候是极迟钝的动物。
洪天压抑着抽了抽鼻涕,把被子蒙到头顶。
叫醒洪天的是一阵锥扎般的疼痛。洪天身体一抖,意识顿时清明,迷糊睁开眼睛——
莫淮黑亮的眼睛直接看过来。
洪天一怔,顿时清醒了。
莫淮的眼睛像是会发光,不,也许本来就是个发光体,在没点灯的夜晚依然往外晕着如水般丝绸一样的光泽,微凉却让人舍不得挪眼,好似一坛陈年佳酿近在眼前,还未浅尝就已潦醉。
洪天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
模糊中,两人的呼吸交换,良久良久,莫淮的声息靠近,落在洪天的颊侧,语气似无奈又似忧虑,却在脸颊换成一个毫无留情的咬噬——
洪天疼得五官都挤在了一起,莫淮却笑得开心。
“你要乖乖的,不许勾三搭四,安分守己等着我有空去找你。”
疼痛犹自不减,只是此时被无限缩减。洪天眨眨眼,思绪抽空,疼痛亦不翼而飞。
这一次,他是真醉了。
洪天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班主任家访,即便他长这么大真正并没有几次碰到。他记得那时候他上小学,是三年级还是四年级,那时候他们家还住在旧城区的老房子里,旁边就是个臭水沟,一到夏天就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气味。但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俗话说狗不嫌家贫,洪天也不觉得哪里不好。
可是他的班主任不这么觉得,短短半个小时的家访,洪天一度被老师那暗含嫌弃和鄙夷的目光弄得火大。那只是一件小事,却足够心性敏感的洪天记上很多年。而后来他们搬了家,搬去一个不算好却亦不差的小区,那样的目光也就没在洪天的视线里出现过。哪怕,哪怕是莫淮第一次去他家里玩,也没有露出那样让人火大的眼神。
所以当洪天站在墙边看着坐在自己家沙发上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莫淮妈妈时,时隔多年的情绪再一次出现在眼底心头。洪天死死握住拳头,劝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莫淮妈妈眼里明显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他也想当做没看到。
莫淮就站在他身边,垂着脑袋,也不说话,盯着自己的拖鞋好像上面有藏宝图之类的玄机一样。
家里没人,洪天忽然就觉得莫淮妈妈有一种反客为主的感觉。
而当那凉凉又不满的视线往自己身上绕时,洪天下意识地就紧张起来。
原谅洪天吧,因为洪天现在脑子里还有闲情逸致去幻想,想得全是电视剧里那些棒打鸳鸯的场面。洪天差点被自己逗笑,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这种场合,他是绝对不敢笑的,从那次在莫淮家不管不顾冲着莫淮爸妈吼的那一刻起,洪天再看见莫淮爸妈都是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
事实证明,洪天真的想太多。
莫妈妈先是打量了一会儿看起来比莫淮还忐忑不安的洪天,心里难免带了点这人教唆坏自己家孩子的不满,但当看到一旁完全没有一丝悔疚自觉的莫淮时,就完全把洪天这个路人甲抛到脑后去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莫妈妈的声音严厉而肃然,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兀自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莫淮,“还是你打算就这么在这里呆下去?”
特别加重了“在这里”三个字的音。
洪天莫名觉得听不下去。
他动了动脚步,没有抬头去看莫淮,只是小声说:“我先回屋了。”洪天也不敢去看莫淮妈妈,低着头就往自己那屋走,脚步急促像是后面有鬼在追。
莫淮猛地抬头,手一伸就拽住了洪天的手臂,声音急切:“你先别走。”
好歹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念大学,汽车转火车又转汽车,洪天才辗转来到自己将要呆四年的学校。这地方偏南又靠海,九月份依旧热得跟他们那里的三伏天似的。洪爸爸先把大包的行李放到洪天宿舍,洪妈妈又不放心地把床板都给抹了一遍,忙了一个上午才算收拾干净。宿舍里其他人也才陆续到校。
送爸爸妈妈到车站时,洪天还是没出息地哭了,在妈妈怀里哭得跟撕心裂肺,把本来应该感伤的分别气氛弄得让人哭笑不得。
洪天回校时宿舍里只有一个人,那人本来在收拾书桌,听见动静回头看过来时足足吓了洪天一跳。
那时候还没有流行什么花美男之类的说法,形容男孩子好看的词语也还只局限于英俊帅气之类的。而在那之前,洪天以为莫淮就已经算是长得顶好看顶好看的了,而这男生一回头,却看得洪天都是心悸。他找不到什么确切的形容词,只知道男生实在是漂亮,若不是注意到这男生身上明显的性别特征,真当成女生也说不定。
洪天愣了愣,对上男生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挠头道:“那个,你好,我叫洪天,你呢?”
男生放下手里的东西,直起身看向他,笑答:“你好,我叫杨睿安。”
洪天忽然就想到写武侠小说的那个温瑞安,话题立马就来了:“你看过温瑞安的小说吗?”
男生眼睛一亮,两人就聊了下去。
洪天想起他已经还想着私藏一张莫淮女装的照片来着,最终还是没能如愿,但今天看到杨睿安,还是硬生生觉出明显的不同来,那就是,莫淮其实挺男人的。
而杨同学……
洪天瞥了一眼对面男生不露齿的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宿舍里四个人,老大和老二来自东北,爷们得不行,老四杨瑞安是本地人,地道的南方人,只有洪天一个人生于淮河两岸附近,夹杂在南北差距里其实还蛮不习惯的。但好在都不是小家子气的男生,相处几天也颇为投契,每次出去吃饭都是几个人一起,其中最常结伴的就是洪天和杨睿安。
如果去掉身上举手投足间不自觉的女生气,杨睿安还是挺王子的。洪天在食堂里这么跟杨睿安这么说时被杨睿安狠狠瞪了一眼,娇气得不行,洪天顿时觉得今天的番茄炒蛋真他娘的酸。
两人吃过饭往宿舍走,杨睿安因为要回去打电话便拜托洪天去帮他充下热水卡,他非常不习惯用冷水冲澡,即便是在大热天。洪天想着回去也没事,答应得很干脆。
帮杨睿安充完了热水卡又去超市里逛了一圈,咬咬牙买了奥利奥和牛奶,心情不好自然就要靠美食来治愈。
提着袋子趿着拖鞋悠哉悠哉往回走,洪天刚走到宿舍门口,就听见老大的声音从里面中气十足地传出来:“洪水有人找你!”
洪天心头莫名一跳,抬眼看去,便和应声转头的莫淮对上。
贰捌 相悖
两人在偌大的校园里走走停停一路无话,洪天觉得不自然,老是觉得身后有道目光在窥视着自己,犹豫半天还是意思出来一句寒暄:“你吃过饭没?”
“还没有。”莫淮倒是答应得干脆。
洪天也没再开口,一路领着莫淮去了食堂,也没问莫淮要什么,自作主张便拿饭卡刷了一碗牛肉面,径直往空位上走。此时正逢上七八节下课,食堂里人满为患,洪天只得端着面小心翼翼地寸步往前挪。
莫淮在一旁看着几次张口欲言,但眼睛一扫到洪天难看的脸色,终究还是没说出话来。
洪天好不容易找到个空位,把面碗往莫淮面前一推,语气生硬地下令:“吃。”
这一声听得莫淮无端心里一松,感觉竟又像是回到了原来,可这个时候是决计不能在洪天面前展露一点笑意的,所以莫淮难得遵从地握筷,在洪天肃穆的视线里开始吃面。
嘈杂的场所似乎一点也影响不了这两个心事重重的人,但眼见一碗面都快见了底洪天还是不说话,莫淮沉不住气了。
其实他在火车上就吃过东西,但他还是不愿意错过与洪天一分一秒的交集,可现在莫淮有点后悔,因为那碗面吃得他很撑,撑到他偷看洪天一眼,都觉得脑子不能集中精神去思考去应对。
“吃完了?”洪天虎着脸问。
莫淮抬起眼去看他,却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眉眼如故,旧人如新,忍不住心底就起了波澜,莫淮看着看着,喉咙无端一涩,一句话就跟着脱口而出:“洪天,对不起。”
一时起意的对不起,却有着震慑人心的真诚力量。
洪天心口一跳,讶异看向对桌的莫淮。
自从那天莫淮妈妈来洪家寒舍“请人”后,莫淮有好多天都没和洪天联系。
洪天也知道这事情非同小可,亦不敢去过问或者打扰,却忍不住担心莫淮会不会遭到什么非人虐待打骂批评之类的。话说回来,洪天这人也是奇葩,每次一遇上大事,想象力就开始跟八点档的烂俗电视剧接轨,怎么不靠谱怎么想,别人瞧来觉得好笑,却不知洪天心底确实是有如此悲观的一面。
出国念书这么大的事情,莫淮一声不响不打招呼就在临登机前一刻跑了,还背着行李跑到了洪天家不愿意回去,真有一点一刀两断的意思了。所以莫淮哪怕被他爸一顿暴打,洪天都觉得其实还蛮情有可原的,但洪天说不出口的却是:他怕莫淮被打坏了,或者说一顿暴打就直接把莫淮的临时起意打熄灭了,不久以后,他还是会走,会离开他。
洪天忧心的明明是这个,可是不能说。
好几次夜深人静之时睡不着想给莫淮打给电话,话筒都握在手里了,号码却怎么都按不下去。他甚至有些害怕,害怕莫淮会不会迁怒于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他身上,再也不理他了。
事实证明,洪天真的想太多。五天后,莫淮没事人似的好端端带着笑出现在门口。
他看着呆愣住的洪天,眼角眉梢俱是若无其事的笑意:“好久不见了啊,洪天。”
洪天瞪大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却恶狠狠地冲着莫淮啐了一口:“好久不见个毛啊,浑蛋。”
两人算是如胶似漆地过完了最后一小部分暑假,本来计划好莫淮一起去送洪天去学校报道的,可出发前一件事扭转了这个计划。
“对不起,”莫淮黑眸如渊,再次重复,“那天的事,对不起。”
洪天被莫淮这句“对不起”弄傻了,傻乎乎看着莫淮,一句话都忘了说。
“我后来想想,是我的错,我……”莫淮斟酌了一下措辞,“我想着你快要走了,可能有很久都看不到你,一时忍不住想要太多……对不起,我应该考虑一下你的意愿的。”
莫淮这算是郑重地在跟洪天道歉了。
一字一句都清晰地倒进洪天耳朵了,洪天却难以言喻此时内心感受。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这么多天来的心不在焉终于落地显形清晰不扰人了,又觉得难堪,难以面对莫淮的难堪。
这让他很纠结,很混乱。
洪天霍然起身带动了桌椅一阵巨响,匆匆忙忙就往外面走,脚步错乱怅然若失。
莫淮只顿了一下,忙起身跟了过去。
洪天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他现在脑子里一团麻,有什么东西在不受自己控制的陷入泥沼,他觉得很慌很难受,却拔不出救不了,莫淮的道歉无形中也道出了一些洪天想要避之不谈的事情,而那些事正是洪天排斥与唯恐避之不及的。
所以洪天觉得自己疯了,听到莫淮开口说抱歉的那刻甚至升起一种为了他做那种事也不是不可忍受想法的洪天,疯了。
莫淮拉住了兀自挣扎脚步错乱的洪天,语气焦灼:“洪天,我喜欢你,和那件事没有一点关系,你不喜欢,我们就不做,别多想,好不好?”
莫淮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温柔如此不计私利地说话,洪天脑子一空,回眸看他,心不由自主静了下来。
学校里的宾馆没有空房间,洪天便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青年旅馆给莫淮找了这晚休息的住所。
洗洗弄弄后洪天看天色不早了,便跟莫淮告别,语气还是稍许不自然:“你先在这休息一晚,明天……”
“明天我去学校找你,我们这几天有假放,不用担心。”莫淮体贴接话。
无故被抢白的洪天老脸一红,声音大了些:“鬼才担心你。”
这是真话,他现在哪有空去担心这码事。
莫淮却笑了:“洪天,你要开开心心的,我才觉得高兴。”
洪天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一愣,下一秒耳朵热度就开始上升,匆促说了一声“再见”便借着转身开门遮掩情绪。
莫淮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低着头跟门把作斗争的洪天眼里柔软一片,语气却是黯淡惆怅的:“明天见。”
洪天“唔”了一声表示听到,门也终于开了。
洪天的手放在门把上顿了两秒,低声喃喃:“我觉得很疼,所以我不想做,莫淮,你懂吗?”
莫淮心下一紧,听着洪天暗含无奈迷茫和委屈的声音,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攫住一般透不过气,一时间脑子里的算计精明全都失踪,莫淮忍不住就放柔了声音,压抑住心底波澜起伏,看着洪天只留给他的脊背:
“我懂,”他顿了顿,重又出声,“我喜欢你,洪天,真的好喜欢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