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用熟悉的声音含着委屈和撕裂念起。莫淮有一刹那觉得自己在做梦,但还没等自嘲,就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莫淮身体一僵,翻页的手指顿足不前,陡然抬起眼面朝半开的窗户。
三贰 刺青
莫淮的脑子只空白了那么几秒钟,而在那几秒钟的不加思考里他已经扔了书穿了鞋跑到了门口,但几秒钟倏忽而过,在理智与思索再度回归莫淮身上时,莫淮还是停住了脚步。
楼下的叫喊声在继续,带着显而易见的哭音和委屈。
莫淮抿起嘴唇,强忍着心尖针扎一般的煎熬回去套上厚外套,这才维持着如往常般的速率向下走,一边走一边在想应该对洪天说什么应该怎么惩罚他,可这只是想象,莫淮连内容都来不及去完成就已经被洪天带着哭音的叫喊勾去了全部的思绪。
行至三楼的时候楼下的声音遽然停歇,莫淮脚步一顿随之而来的是掩不住的惶惑和惊惧,于是在洪天停下来歇嗓子的空当里,殊不知莫淮已经破天荒为他加快了脚步。
洪天从随身的包里掏出在火车上接的水,热水早就凉了,喝下去冰凉彻骨,一点也没能带来意想之中的舒缓。洪天把眼泪忍住,抬起头又要再叫,眼角余光却忽然扫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洪天眼睛眨了眨,眼泪成串似的落下来。
莫淮一步步走得艰难,越接近洪天越是艰难,越看清他在哭越是艰难。意想之中的心花怒放其实根本不存在,在看到他日思夜想的洪天近在眼前却在哭的时候。
他想他的洪天应该只适合笑啊,只适合那样呆头呆脑却良善温润的表情,可如今这样一个人却穿着薄外套看着自己哭,哭得恨不得让他连心都绞在了一起,怎么能呢。
他想是谁欺负了他的洪天他一定不能放过他,可心里的答案却昭示着是自己,对,是自己,每一次都是自己在欺负他。
莫淮颤抖着伸出手想去碰一下洪天,可是那手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他甚至怕惊跑了哭得连肩膀都在颤抖的大男孩,他放在心里不知道该怎么宠爱才好的男孩。
模糊泪光里隐约看得见莫淮犹豫着想要伸过来的手,洪天等了半天却没见那手落在自己身上,顿时又是悲从中来,大滴大滴的眼泪涌出来。
却没想莫淮比方才还要手足无措,伸出的手臂明明想把眼前这人护到怀里,可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才好了。
洪天抬起红肿的眼睛去瞪莫淮,可是估计一点效果都没有,莫淮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死样子,看到他来一点也不惊喜,看到他哭一点也不关心,可是,可是……
洪天把怀里抱着的书包扔在地上,突然就朝张着手臂不知如何是好的莫淮扑了过去——
可是他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喜欢莫淮,他受不了这种日子了。
莫淮迄今为止的小半生,没遇上过什么极其脱离自己掌控的极端事件,除了洪天。
但自从自己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后,莫淮也不再自欺欺人,他甚至把洪天都规划进了自己未来的大半生里打算好好掌控。可他发现与洪天的交往中磕磕绊绊实在太多,多得有点让他应接不暇,他开始有些困惑——
为什么洪天不能和其他事情一样尽在掌控呢?
就像现在这一刻,莫淮被动地迎接了洪天第一次主动的投怀送抱,任由他把眼泪鼻涕蹭到自己衣服上,但他却忽然无法思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当下的手足无措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不应该顺势搂住洪天当作一个和好的契机吗,他不知道。
他现在只是担心着,洪天为什么会哭,为什么难过,是不是和自己有关?
——如果是的话,自己是不是应该远离他一会儿比较好。
——他是怕自己如果真的回应,反而会起到事倍功半的效果。
所以说,智商高的人情商永远不见得也高,莫淮就是个例子。
后来莫淮每想起这一天都会说洪天这人其实是个坏胚子,简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他偷偷摸摸连次亲吻都要小心翼翼,洪天倒好,直接给他哭得卸甲投降,趁着他毫无提防的时候再把他一举攻克,真是个毒招啊。
洪天就笑得喜庆快找不到眼睛,干脆承认,是啊,我就是早就算计好的,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始乱终弃。
莫淮瞧着身边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笑起来却依然让他恍若阳光普照的大男孩,心里软了一片,忍不住凑过去在他嘴上轻咬一口,叹道,你当年就是这么咬我的,比这还狠。
洪天一点也没察觉面前这人心里正做着天人斗争,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失落和委屈里不可自拔,看莫淮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索性豁了出去,捧起莫淮的脸对准嘴唇就咬了下去——
一边咬一边骂,但声音唔隆隆的,莫淮真没听清他说什么。
莫淮痛得抽搐了一下,却忍住了声音,皱眉看着哭得五官都走样的洪天,难得好脾气地纵容洪天这么蹬鼻子上脸的行为。
洪天突袭之后,还记得聪明地往后退了几步,以防莫淮爆发要揍他,但他心惊胆战等了好半天却还不见莫淮有动静,顿时就奇了怪了,努力睁大眼睛去瞅莫淮的表情——
把洪天这一系列小动作尽收眼底的莫淮叹了一口气,所能想到还算折中合适的做法就是蹲下,捡起刚才被洪天弃之不管的背包和用纸包着的什么东西。
手指在碰到那团纸时停住了,莫淮蹙眉看着眼前这破碎的手机壳,脑筋仍然没有绕回来。
洪天却被莫淮刚刚出其不意的一声默叹带起了眼里的湿意,转眼就看到那只不复当初的手机,难以控制的情绪泄洪一般冲破千里大堤一泻千里。
洪天又往后退了几步,揉着眼睛,哽咽着嗓音,声音细细小小带着停顿:
“手机……坏了……我……我好想你……”
莫淮的手指忽然就失了力,一块小碎片都捏不起来。他缓缓站起身,眼睛明亮瞅着洪天,声音里有着隐约可见的颤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洪天被他的反应吓到了,可还是鼓起勇气重新说了一遍:
“我……我很想你!”
一股热血顺着血脉奔流,莫淮长出一口气,手一揽就把冷得直打哆嗦的洪天揽进怀里,也不管这是人来人往的宿舍门口,反正大冬天又是期末,有人看到又怎样。
紧紧地,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莫淮领着人直接去校外开了房间,进去后直接把人带去浴室扒衣服就开始洗澡。他一边给洪天脱,一边又握着洪天的手教他脱自己的,但洪天实在是没有天赋,莫淮等不及了只好自己脱了个干净。
水汽弥漫的浴室除了冰冷的瓷砖哪都是热的,但莫淮还是把洪天按在了瓷砖上教他舌吻。
凶狠的,粗暴的,缠绵的,悱恻的,温柔的。
洪天搂紧莫淮的脊背,恨不能与之合二为一。
最后一步是不做的,但莫淮还是选择了半跪下来为洪天舔舐,等洪天出来后却没急着起来,而是仍单膝跪地眼眸粲然地看着视线迷蒙的洪天:
“等我们再大一点,我就像这样着问你,要不要嫁给我,”莫淮带着笑,目光好似憧憬,“你说好不好?”
洪天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忍俊不禁,他摇晃着身体把莫淮扶起来,转而自己学着那样跪下来,仰头笑看莫淮:“不,那时候我要这样子问你才对。”
莫淮的眼里一瞬间像盛满了万千星光,亮得耀眼,他蹲下来与洪天对视,再一点点吻上去:“嗯,怎样都好,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要给彼此一点约束才对,不然等不到那时候,你就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趁着亲吻的空隙,洪天得以开口:“你跑路的可能性比我大。”
莫淮扑哧一声笑出来,抬起洪天的下巴去看男孩那郁闷又忧虑的眼睛:“所以说,我们彼此都需要一点约束。”
洪天疑惑着仰起脸,任莫淮亲他的下巴和喉结。
莫淮说的约束是刺青。
冰天雪地街上少有行人,大多是一些不在意季节和温度的热恋情侣或者叛逆少年。莫淮领着洪天转了几条街,才在一条网吧云集的街里找到一家看起来比较靠谱并且没有关门歇业的店。
走到门口的时候洪天犹豫了下,却被莫淮没有停顿地拉了进去。
昨晚睡觉前,莫淮一边抚摸洪天腰侧的胎记一边道:“你在这里刺上我的名字,我在我这里刻上你的名字,一辈子洗不掉磨不去,除我之外谁都不能拥有你。”
老实说,洪天被莫淮这个约束吓到了。
但莫淮坚持,并势在必行。洪天只好眼睁睁看着他落座,掀开衣服任那锋利针头穿进血肉,洪天身体一麻,甚至不敢继续看下去。但他哪能不看,那是他的名字,将刻于莫淮身上,一辈子,已经说好了一辈子。
洪天心底在打鼓,面上却维持不变,他看着那个渐渐成形的“天”字,想着自己不能自私不能害怕。
可“淮”字多“天”字哪只一笔,第三针落下去的时候洪天就忍不住了,本能就想要躲,却被一边看着的莫淮锁在怀里动弹不得:“洪天,我们说好的。”
洪天湿润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莫淮这才转头对着那面露唏嘘的青年道:“继续。”
继续这痛楚,望你一辈子刻骨铭心。
洪天,我的洪天,你不能跑,不能,绝不能。
三三 手机
腰侧疼了好几天,那几天洪天甚至没敢洗澡没敢碰水,衣服一定要塞得严严实实的,和同学乱着玩的时候都尽量护着自己那里,生怕被别人发现。
毕竟是个那么明显的痕迹,洪天和莫淮一起出了店门才隐约有些后怕,怕是被爸妈发现,怕是以后再也不能和爸爸一起去公司澡堂蹭澡洗、在妈妈眼前洗澡并央求帮忙搓背了。无端的,洪天就觉着心里涩得有如一团浆糊化不开,但莫淮仿佛洞悉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一路都紧紧握着他的手,无声地允诺着什么。
经过小学校门口碰见做糖人的老师傅,莫淮甚至主动上前花了一块钱抽了奖,自然是没有奖的,有的只是技艺纯熟的老师傅眨眼功夫就缔造出来的活灵活现的生肖糖人。
莫淮接过去递给暗自难过的洪天,却没说什么安慰话,只是有一点怅惘:
“我们从七岁开始遇见,只可惜并没能参与到彼此的童年里去,等以后吧,我们一点一点将其补回来。”
然后莫淮领着洪天去了充话费的营业厅,先给洪天的号码充了几百块,达到了优惠额度随之获得了赠与的手机。莫淮在洪天讶异波澜的目光里将手机纸盒打开,不知从哪里掏出了洪天那张小小的手机卡,安装好后塞进洪天的大衣口袋里,笑容居然有些说不出的内疚:
“还有一点钱,接下来要去给你买一件厚一点的外套。”
洪天忍了一路的眼泪,胸口喉咙满涨的酸涩,都在听到这句话后崩溃,变成了汹涌不断的眼泪。
莫淮将人揽进怀里,右手有节奏地轻拍洪天因为哭泣而不时抽搐的身体,没有言语,只有这个尚且不算温暖的怀抱。但因为是莫淮,洪天因为后悔和恐慌产生的混乱感,竟奇迹般徐徐缓和下来。
刺青的事情在洪天心头稍微淡化了一点的时候,之前与杨睿安的争吵以及至今都相见陌路的情形还是让冷静下来的洪天觉得不甚自然。好几次看着杨睿安冷淡的侧脸都忍不住想上去和解,但却终究还是退步了。
洪天有点害怕如果杨睿安不买账的话那种难堪的场面。
就在这热火朝天的紧张期末复习备考中,洪天破天荒收到了平生第一封书信。这当然是指正式上的给他寄来的信件了,小时候那种老师要求互相写着玩的根本不能算是不是。
信件偏偏还是电子稿打印出来的,连署名都没有,倒是用了彩色信纸,很是温馨的样子。洪天带着十万分的好奇与激动之情阅读完了此信,这才晓得这封信其实是一个邀约,邀请他明天晚上八点在学校六教楼旁边的小树林面谈。
晚上八点。小树林。面谈。
这些电视剧里的必需要素此刻摊在涉世未深的洪天面前,怎能不叫他浮想联翩,而首先被考虑到的,就是有女生暗恋自己。这滋味很奇特,但出乎意料地好,以致于洪天这一天走路都是昂首挺胸的,一副打了鸡血的样子。
毕竟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青年嘛,谁不希望有人关注自己喜欢自己啊。
但洪天难得长了个心眼,他没把这事告诉莫淮,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晚间打电话的时候还是稍露端倪,莫淮很是奇怪今天的洪天怎么如此亢奋的样子,洪天解释说快放假回家了嘛,他期待又高兴。莫淮在那头想象了一下此时洪天的傻样,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
“该不会是……今天有女生跟你表白了吧?”
洪天连忙澄清:“怎么可能,哪有女的会看上我!”
“嗯,这倒是真的。”莫淮煞有其事表示赞同。
洪天握着手机在这边恨得牙痒,却也跟着怀疑起自己的魅力来。从小到大,他确实是没什么异性缘,也从来没有女生对他表现过明显的好感什么的,这么一想,洪天又无端的有些失落,看着那封公式化的邀请信,心里遍布的桃花也跟着摇摇欲坠了。
第二天洪天还是睡到中午才起床,下午磨磨蹭蹭看了几个小时的书啥也没记住,晚上吃了饭就摇摇晃晃拐去了六教楼旁边的小树林去等人,他心里早就把对方当成女生了,想着让女孩子等毕竟不好,顶着寒冬冽风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才隐隐看到远远走过来的人影。
那人身材倒是劲瘦,颀长漂亮的样子,饶是洪天在寒风中吹了半天冻得面红耳赤还是忍不住心下紧张忐忑起来。
待那人越走越近,洪天定睛一看——
哪是什么女生,分明是杨睿安!
洪天简直目瞪口呆,呆呆看着杨睿安脸色不怎么自然地慢慢走近,想起最近和杨睿安之间闹得整个宿舍都有些沉闷,亦是不好意思。刚清清嗓子,想出口说些什么,却被杨睿安先一步抢白:
“那个,是我给你……写的信。”
夜深露重的,杨睿安很庆幸洪天看不出来此时脸上的热度。
固是早已领略了杨睿安的“别具一格”,洪天此时还是有些适应不了杨睿安如此温婉的含蓄,但也只有顺着他的话答:
“哦,嗯,我知道。”
“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我后来想想……前阵子就想跟你说抱歉的,但是怕你还在生气……又有些不好意思……洪天……对不起,可以原谅我吗?”
洪天有些傻眼,瞪着面前腼腆不已的大男生,半晌找不出应答的话来。他是没想到一向“矜持高贵”的杨睿安同学,居然会主动来跟他道歉。
还有比这更傻眼的——
杨睿安不甚自然地脸上写满了局促,目光躲闪怎么都不敢直视洪天,手插在兜里摸了老半天才徐徐摸出东西来,递至洪天面前:
“这是……我还你的手机……咱们和好吧。”语气里满满是真诚和期望。
洪天的视线由杨睿安精致的脸往下移至他伸出的手,那是一只白色的翻盖手机。
身揣两只手机的洪天表示很不适应加受宠若惊,一开始他死活不愿意收杨睿安给的手机,但杨睿安也死活不愿意收回,固执地坚持一定要他收下两人才算真正的冰释前嫌。
几番推脱之下连老大老二都看不下去了,酸着口气劝洪天:“杨杨的心意么,洪天你就收下啦,这么高级的手机不要转送给我那也没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