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出水口,又拧了红色的,不成,于是试图往下压,水突然流出来。季浚“啊”的一声,赶紧把手缩回来,竟是热水
,把季浚的手给烫着了。
上次应星倒的是凉水,红色的是热水,那绿色的该是凉水吧。
季浚如愿倒了杯凉水,不过付出的代价却是一只手给烫伤了。坐在大厅的长椅上喝水,想着这空荡的大房子只有自己
一人,季浚感到很孤独。
抬起被烫伤的手,看着烫红的一片,心里又十分的沮丧。
他想回去,回去找自己的家人,他思念父母,思念家族中的几位哥哥,思念自己的小妹,思念克弘兄。甚至想到了家
中水池里的莲花该都盛开了,清晨卖葡萄的小贩挑着竹框停在门前,将一筐沾满露水、晶莹剔透的葡萄呈现。
不知不觉眼角湿润,季浚抬手擦去。
其实自己回去了,却已是见不到繁荣却平静的家乡,自家族里的四哥酒后被人从水池里救起时,那一池的莲花就被二
叔给拔了。而自从清军打进江南后,却再不曾见沿街叫卖的小贩。
剃发易服的命令传至家中那夜,父亲将全族人都唤进了祠堂,几十口人齐刷刷跪下,泪流满面。
还记得几月前,弘光帝被俘之时,家中素缟,便已知亡国亡天下,再无任何指望。
兴许,回去了,便得死去,可他还是想见家人,想和他们在一起。
兴许,自己早死了吧?跪拜祠堂那夜过后,带着“留发不留头”的命令,清军已打进了城门?现在所处的是一个死后
的幻景,他失迷在这幻境里,看不到真实。
胡乱想着,季浚昏沉沉地在大厅长椅上睡去,梦中,他梦见了血与火,梦见了大哥和二哥于桥口被杀,梦见了克弘兄
一身是血喊着叫他快跑,梦见了他徘徊在空荡的老屋里,抬头看到一双双晃荡的脚,有他娘亲的,有他的二嫂……他
惶恐地冲出院子,看到了院子里的尸体,辨认出了倒在水池边的父亲,也看到了他们平日读书的书斋里三四个小孩躺
在血泊中。
是血还是泪水亦或是雨水模糊了眼睛,已分辨不清,可他还是辨认出了那片水池,他看到了被闪电击中的树木在燃烧
,他看到了那闪着银光的水池,他朝水池走去,耳边响起的是克弘兄用身躯帮他抵挡利刀时撕喊的声音,他喊的是:
季浚,快逃,你要活下去。
水淹没他口鼻的时候,他痛苦咳嗽着,痛苦极了,就像被人掐碎了心肺的感觉,这感觉是如此的鲜明。
“醒醒!”
一声大叫,加上手腕传来的鲜明疼痛,季浚张开了眼睛,他呆滞地看着脸露恐慌的应星。
“哪里难受?”应星施加于季浚手腕的力气很大,几乎能捏碎他的手腕。
“胸……口……”季浚声音嘶哑,他无法抑制身体的抽搐。
“坚持下,没事的。”
应星的声音听起来竟分外的温柔,他脱了外衣裹住季浚,随即将季浚抱了起来。
“不要管我……”季浚难受万分几次想伸手去抓喉咙,但应星都阻止了。
“听话。”应星抱紧季浚,快速的奔下楼梯,他冲进车库,将车开了出来。
“罗妈!快开大门!”
应星几乎是在吼叫,睡一楼仅负责照顾花草的罗妈匆忙的从房间里赶出,把院子大门打开了。
应星车开出大门,便慌乱的朝医院赶去。
“季浚,不要抓喉咙!医院就快到了!”
应星单手开车,空一只手照顾季浚,他一不留神,车险给撞上了拐弯处的一堵石墙上。虽没撞上,可一阵颠簸,他额
头倒是给磕在了方向盘上。
赶至医院,一阵慌乱下,终将季浚送去了急救病房。
应星开车出去消遣,本该凌晨才会回来,可人刚进酒吧就接了吕钟一通电话问季浚病情,应星离开时,季浚人状态很
好,哪会有什么事。应星这样回吕钟,心里也是这样想。可就是喝了两杯酒后,应星突然感到心神不宁,于是就找借
口说今晚真够无聊的,你们这群约人出来喝酒的人只会各闹各的,我还不如早些回去睡觉。
一回到家,上了二楼,应星就看到了季浚人躺在大厅地板上,浑身潮红,身体抽搐,且还似乎因为呼吸困难,双手扼
向喉咙。
应星吓得不轻,他还没曾见过这种状况,何况季浚原本状态很好,突然就发病了。
抢救实施后,季浚安然睡去,他照旧跟前些天一样躺在白色的病房里,一只胳膊露出,扎着输液管。不同的是,他的
脖子上绑有绷带,他抓伤了自己的咽喉。
“药物过敏。”
吕钟看向应星,眼里只有无奈。这少年要在这时代存活,还真是不容易。这次他也不责备应星了,只庆幸应星及时给
送来了医院。
“应星,让他到我那里住段时间。”吕钟似乎下了决心,应星粗枝大叶,顾虑不到细节。今日是药物过敏,明日难保
不会再出现什么食物过敏。即使无意谋杀这少年,可少年还真的险些死在了应星手里。
“应星?”
见应星没回应,吕钟又唤了应星一句。
“或许该送他回去。”
应星望向季浚袒露在被子上的手,他留意到了他手上的烫伤。这个古人不能适应这个时代,而他和吕钟也不可能照顾
他一辈子。
“你那是送他回去送死。”
吕钟压低了声音,他对季浚比应星上心,还查找过季浚所处时代的背景。
“再说怎么送回去,根本行不通。你将他带出来的,应星你忘了吗?”
吕钟不赞同,何况应星当时为何将这少年带出来,难道不是因为他那时候心里带着怜悯吗?
“让他到你那里住段时间,吕钟,我后悔了。”
应星说完这句话,便出阳台抽烟。
就是因为他带了季浚出来,因此他对他就此无法抹去一抹愧意,而这份愧意还在逐渐增加。今晚,若是他没有是神差
鬼使提早回来,如往常一样到凌晨才返回,他是否会看到地上一具冰冷的尸体?
“你告诉过他,带他出来那晚的情景吗?”
吕钟有话问应星,跟着出了阳台。
“没有,不过他日后会自己猜到。”应星头也不抬,季浚看到广告里的故宫和清宫戏演员就试图问过他了,只是他没
回答而已。
“你说古人有没有时空观念?”吕钟想到了一个问题,或许季浚永远想不明白他身处何方。
“有,只不过他们可能不将这概念叫时空而已。”
应星的回答让吕钟有小小吃惊,不过应星的话也许是对的,今日的人和古代的人很难交流,即使是双方都明白的东西
,却往往找不到词句表达,也算是蛮无奈的事情了。
******
凌晨时,吕钟离开了医院,他一早还得上班,应星留下来照顾季浚,季浚自送医院来,抢救时醒过一回,而后便一直
昏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应星照看了大半夜,也累了,到隔壁客厅里的长椅上休息。
天快亮时,季浚醒过来,见到这熟悉的地方,却没有任何回应,他安静躺着,脸面向窗外发呆。他已分辩不清这是他
第一次入院还是是另一次,他也分不清,他人是在梦魇里,还是在真实之中。
这些时日里来的遭遇,就像一场似的,而且是一场荒诞的梦。或许他根本就没进入一个诡异的所在,他一直都和他的
亲人们在一起,无论是生是死,是在阳间是在阴间,都在他所熟悉的所在,只是虚幻蒙蔽了他的眼睛,他看不穿这虚
幻,寻回真实。
那怪异的高吊的瓶子是虚幻的,这怪异的铁床也是虚幻的,这白色的,充满着死亡气息的所在,也是虚幻的。
还有,眼前那位一头短发,穿着怪异服饰的男子,也是虚幻的一部分。
“什么时候醒的?”
应星走至季浚身边,此时天边已经泛白。
季浚不说话,他不理会的话,这些虚象就再也干扰不了他。
“季浚?”应星将手摸上季浚的头发,他的手很温暖,很真实。
“哪里难受吗?”应星的大么指擦拭过季浚的眼角,他的眼角有泪,默默的滑落。
季浚无声的落泪,这是虚幻的,却也是真实的,他被囚禁在里边,再回不去。
应星难得没有再露出不耐的表情,他帮季浚露在被单外的手拉回被子,他搬了张椅子在床头坐下。
“你药物过敏,这是我的疏忽。”应星自言自语。
“你说点话。”应星再次伸手过去碰季浚,他将手搁季浚肩上,他似乎有些紧张。
季浚仍旧在流泪,他一句话也没有,脸色苍白而憔悴。
应星起身离开,他走后没多久,便带了一位医生过来。
“没事,让他多休息下。”医生查看后,说得很平和。
医生离去,应星看着始终没回过头、目光不知飘往何处的季浚,他决定回客厅。
天很快亮了,应星站在阳台外抽烟,看到楼下吕钟的身影,他一早又赶过来了。吕钟昨夜回去过夜,因为女友的电话
催了又催。
“人怎样?”
吕钟见季浚裹着被子的身影,便低声问应星。
“刚又睡下,凌晨时醒来过一回,找医生看过,说是没大问题了。”
应星压低了声音,他一晚就睡客厅长椅,没睡好,一脸的倦意。
“我下午才有课,你先回去补下觉。”
吕钟是特意来替换应星的,应星不懂照顾病人,而且也没照顾过。
“那好,我正午过来。”
应星很快离开了,医院很沉闷,而且他亦不懂得照顾病人。季浚醒来时,那无声流泪的模样看得应星揪心,他该照顾
好他的。最初应星以为季浚可能有十六七岁,那是因为他留了长发系发髻给人年龄上的错觉,接触的这些日子里,应
星也发现了季浚可能还没到十五岁。他遭遇过可怕的事情,无论他想起与否,他也流落在一个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世界
里,无论他愿意与否。
应星回到家中埋头睡了一觉,也不知道为何他感到特别疲倦。他一觉睡醒,已经是正午,他睡死了,吕钟打过他电话
他都没听到,再打回去,吕钟却没接。
爬起床洗了个澡,更换衣服,应星去外头吃了顿午饭,顺便买了一些水果,包括一大袋小番茄。
这过程中应星又打了吕钟一个电话,吕钟说他人已离开了医院,因为下午有课,而同时他已经买过午饭给季浚,但是
季浚无论是早饭或是午饭都没有动过。
“应星,他该不是恢复了记忆?”
吕钟问得很担虑,季浚一直不记得他因何受伤,先前还曾问过应星,但应星只做了敷衍,并没说实情。可今日他陪季
浚呆了一个上午,季浚没有任何一句话,人显得十分的沉默,何况他还滴水不进。
应星也不清楚,自从他将季浚的发簪寄卖,季浚跟他话便很少,他不清楚季浚的心思。
前往医院,应星将小番茄洗了下,带进病房,搁放在床头桌上。应星进行完这些动作,季浚却仍旧是背对应星躺着,
并没有回过头的意思。
“为什么不吃饭?”
应星问,他也没期望得到回答,季浚的态度如清晨一样。
“你到底心里有什么不舒畅?说句话。”
应星最不能接受别人一声不吭的生闷气,有事就说出来,直接点。季浚这模样让人无可奈何,无从下手。
“我和吕钟都和你无亲无故,即使我们不理会你也说得过去。”
应星心里有不快,他带了季浚出来,自此他的生活也有了些改变,他背负上了责任,即使他是个最讨厌承担责任的人
。
季浚的眼睛眨了下,他终于抬头看向应星,他的眼里没有倔强没有孤僻,只有忧伤与迷茫。
“我想回家。”季浚的声音很平缓,他只想着回去,除此他别无所求。
“好。”应星做了回复,或许吕钟说对了,季浚确实已恢复了记忆。
应星自己做了决定,甚至没办理出院手续,他让季浚换去他身上病患的衣服,带他离开医院。
应星开车前往自家老宅,他不知道怎么让季浚回去,但他带季浚去那里,他遇到季浚时的地方。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
过任何一句话,应星将那袋小番茄带上了车,塞给季浚,季浚仅吃了两颗,便再也没碰。似乎再没什么能引起他的兴
致,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
第四章(下)
老宅已被拆除,只剩一片破瓦砾,一架起起重机在瓦砾堆里搬运,高大的起重机下,一群戴安全帽的工人在忙碌。仅
是几天的时间,老宅便化为乌有,甚至已辨认不出它曾有的模样。
唯一认得的,也就只有庭院里那株干枯的老树,与及老树旁新挖的一个蓄水池,将工地所需的用水储蓄于此。
应星将车远远停下,季浚自己开了车门,他身上只穿了一套中衣,那是他当初抵达这个异境时所穿的衣物,脚上踩的
是双功夫鞋,他头发梳理得很整洁,头上没戴软帽甚至也没有网巾。
季浚出了车门,他将双拳并拢,高举致额前,他的身体向前倾,他行了个礼,当他将双手放下,身子直起后,他掉转
了身子。
应星掏出烟,将烟点上,在烟雾中,他看着季浚越走越远,那个躬礼是辞别也是道谢。
在开车前来的路上,应星甚至怀疑季浚已经记起被他所救时的情景,也因此,季浚这一路上没有再问他,自己是如何
为应星所救,于何种情况之下。
眼前的季浚已经走远,并不高挑的身影消失于前方的霞光之下。应星将烟掐灭,将车门关上,他该回去了。
应星启动汽车离去,季浚人已经走至了那棵熟悉的老树之下,他坐在树下,望着前面的蓄水池发呆。这池子并没有原
本在此位置的那个池子的好看,它方方正正,蓄着的水也浑浊不清。季浚熟悉的那池子,水清澈可见底,倒印着荷花
与荷叶的身影,碧绿中点点红,十分喜人。
季浚静静坐着,心里也很平静。他都想起来了,遇到应星的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事,他于虚虚幻幻之中,还是把握住
了一点真实,那真实便是他的亲人全都死了,而他本该也死去。
季浚不知道他在水池边坐了多久,黄昏的凉风吹拂过他脸庞,工地的工人已对他视尔不见,他们在蓄水池里舀水,清
洗手脸,他们已经准备停工吃晚饭了。
工人们逐渐散去,工地昏暗一片,远处几间低矮的简陋工房,橘黄的灯光亮起,此时工地上已再无其它人员。
被昏暗所笼罩,季浚并没有感到孤独,夜幕将现代的建筑与其余事物都隐匿了,可在季浚眼中,在这漆黑之中,他重
塑了他所熟悉的家宅,他正身处于园林之中,他的身侧那黑漆的一片是空荡的书阁,而前方,那昏暗的灯光所在的地
方正是起居室,灯火稀寥,是因为家人都聚集在正厅用餐,而其它房间的灯火还未点上。
很熟悉的景象,季浚在昏暗之中描述他的家宅,他似乎真的看到了这里曾有过的景象,他似乎回来了。
可这不是真的,他的耳边隐约可以听到附近车辆行使的声音,可以听到那片矮屋里传来的电视机的声音。可这不是真
的,因为他的家宅里将再无任何灯光,空荡一片,那原本用于吃饭的热闹大厅,也都将是阴冷静寂,那是再无任何主
人的宅子。
冷风再次吹拂过脸庞,季浚的脸上一片冰凉,他觉得冷,很冷。
那一汪池水该是更为冰冷的,能将他所剩无几的体温带走,帮他终结这样一份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