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石仍在唠叨,“天也冷了,脚若是冻得慌,晚上就将炉子燃旺些,嘱人看了又不费功夫,”我刚拿起甜粥舀了一勺
子放进嘴里,“您别总记着甜了,嗓子都差成那样,咳得厉害了怎么办?多喝些参汤,君上与大王子赐了那么些药放
库房里都快坏了也不见您动换……”
这都快赶上老妈子了。
荀石还没意思要停,赶忙夹了一筷子大肉丸子递给他,“你吃不吃?”看他噎了下,我又放回自己嘴里,“你不吃我
吃。”
“师父!”
唉唉,听见了听见了,别总叫魂儿了。
正经历着荀石又一轮魔音催耳,就不防又闻天籁,“子敏早膳还未吃完?”
我抬头看向来人笑道:“这不是等了你这蹭饭的家伙,所以才慢了。”荀石也起了身,笑道:“于伯伯。”
于远大笑了起来,将大氅脱了交给荀石,拍拍他的脑袋,“许久不见,小石头又长高了。”
荀石鼓了脸,嘀咕了一声,似是对这称呼十分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我招呼了那家伙过来,“你吃过了?吃了也再来些,这里头多得是,介璞,再摆双碗筷。”随后又转向于远,“这次
回来,可是为了大王子立储之礼?能留几日?”
于远坐了我身边,毫不客气的拿了筷子碗就开动,点头道:“顶多十天,完后还得再回东边,紧赶慢赶总算能提前到
了,能来寻你。”
我怔了一怔,后又不禁摇头笑道:“莫不是还未去见了君上,就先来我这头了?”
于远长叹道:“可不是,为了子敏弟弟,我舍了多少财富家业,你可不感激我么?不补偿我么?”又笑笑,“娇妻美
妾我就不劳你这龙阳之好的来帮忙了,只是银钱上,”他说着,眯了眼睛,俊逸的脸上满是谄媚,冲了我搓搓指头,
“你明白?”
我心知他听闻我的消息便奉邀入秦,任了镇东将军,从此再无海阔天空的逍遥洒脱,只在这一方天地帮我助我,皆是
因了这一番情谊,又怎会不万分感激。
不过说荣华富贵……
我不屑的撇撇他,“一方牧守难道还短了你的?那东边连了多少国往来经营够你从中盘剥,我特为你在那处请了封你
还不满?”
更不用说君上毫不吝啬的赏赐了那众多宝贝,连我看着都眼馋。
再者,开疆扩土,纵马长歌,我就不信他没点想念。
“嚯!”于远一拍大腿,“有司马大人这句话,我可就将这小胸膛里头可放了一百二十个心,”随即又看看四下,凑
过来悄悄密言,“用不用上缴你些以添用资?”
我执了扇,似笑非笑的睨着他。
于远身体似是微微抖了抖,哈哈干笑,“玩笑,都是玩笑,你别这般学了顾逸之的样子……”说着却突然哽了下。
“于伯伯!”荀石叫道。
于远轻咳了下,敛了表情,长出口气,看着我,“子敏还在想着他?都这么多年了,说不定他早已……”
我望着门外渐了萧条的景物,轻轻笑了笑。
“他应过我会陪我一辈子,顾逸之从不食言。”
于远沉默了下,才道:“子敏,我今次来也是为了告之你,我已查出,当年楚国出卖你们给了的人……”
我“嚯”的一下死死盯着他,喘息急促了些又引了几声咳,疼得撑了帕子掩住唇,紧紧抓了他的胳膊,费力道:“谁
……”
他顿顿,见我样子,又叹一声,声音微苦,“是,骆玉。”
“骆……玉,骆……阳平君?”我喃喃了一声,身子也不由晃了晃,“怪不得,怪不得……”
“师父!”荀石见状立刻过来。
“子敏!”于远也及时扶住我,“你别急,你也说了,顾逸之从不食言,定不会出事!”
“不会出事……不会出事怎就几年都寻不见,不会出事怎就一点声息都不见……”我痴痴笑了笑,咳得却更加难受,
连带着心都一扯一扯的鲜血模糊,弓着背,“杀父灭族之恨,如何报了……怎不来找我报了……”
“子敏!你怎能如此自暴自弃!凭了顾逸之之能怎会斗不过骆玉那庸才,说不得他现在也正因了什么难处脱不得身,
等了来寻你!”
怔了下,我喃喃道:“是,他怎会斗不过,怎会斗不过。”
于远松了口气,“你明白过来就好,我也是近些时候才查探到这些,那般缜密计划,此刻既有漏子能让人看出来,就
该想了是顾逸之所为。”
荀石也在一旁猛点头,“师父,顾先生才华纵横,肯定没事的。”
我渐渐唤了咳势,也慢慢吐口气,“我知道了。”我应信他,我应时刻记得,他绝对会回来,“多谢长辽。”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先生,该去祭天大礼了。”外间来人唤了声。
应了一声,我闭了闭眼,扶着于远想要站起来。
“子敏?”
我笑笑,握了他的手,“你放心,我知道该做什么。”又拍拍荀石,“准备下,咱们走吧。”无论如何,所有变革都
以铺开,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在秦之事不能乱。
“诺。”
为了顾宁的志向,为了寻他回来,也决不能乱。
秋日红阳,无端的觉出了冷意,丝丝漫上身子,不经意就打了个寒战。
“先生,”耳边传来王子鸿的声音,“您没事吧?脸色怎这样差?”
我回了神,看向他忧虑的视线,笑道:“臣无事,大王子不必担忧。”顿顿,又笑道:“储君且坚持片刻,用不了一
会儿便可回去了。”
王子鸿笑笑,“怎轮到先生来劝我了?”说着又推了我的轮椅道:“先生若是不适,咱们推推日子也好,并不急的。
”
我却摇摇头,“如此重之大事,怎能胡乱增改?”
“再重要的事,”王子鸿却仿若不以为意,“能有先生重要?”
“储君折杀小臣了。”
“好好,我不说了,”接着又开始歪缠另一个他不断叨念的,“先生唤鸿之字如何?”
“子敏来了。”
“君上。”俯俯身,“小臣晚了,实乃万死之责。”
“子敏言重了,”君上笑道:“时辰还早,稍稍休息片刻再开始吧。”
“诺。”
君上苦心谋划此番大典,且让我主持,既是要显我重要地位以安臣民之心,减了我所有决策的阻挠之声,再者便是要
储君感念我亲为他加持权威,也叫我记住面前这人是自己真心认了的君主,降低日后君臣相忌可能。其中良苦用心,
实在难得。
因此一分一毫,一言一行,皆是经由这几日反复推敲琢磨,容不得半分差错。
我持了拐,站君上身侧,看了他在天地之间,宗庙之处,为亲子嘱托万代宗业,立万世伟愿,人却不知怎的愈发恍惚
,周遭的声音都听得不甚明显。
头有莫名的些晕,不太舒服。
倚着荀石勉勉强强诵了祷文,又唱诺了程序,不经意的一转视线,就见了那方于远站在人群中看着我,铁青着急的脸
色。
咦,怎么了?
“子敏?”这是,君上的声音?而且里面,竟还有浓浓的担忧?“你可还好?”
好?嗯,应是好的……
“师父!”
臭小子又叫什么……
“先生!”
啊嘞,王子鸿也叫了?
而且好奇怪,天怎么突然黑了……
“先生!”/“子敏!”
五六
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香甜的不愿醒来的梦。
仍旧是初来此世的那片山,那片林,眼前郁郁葱葱,有着碧草的清香与鲜花的芬芳,耳边是从山峰高耸处顺流而下的
涓涓溪流,还有广袤无际的蔚蓝缈云。
更加鬓白纹显的师父在门前的凉阶上与何叔摆了棋盘,偶尔大笑出声。早已英挺俊朗的虎子与上了年纪柱子在学猎兽
的枷锁,双儿也成了容姿俏丽的待嫁少女,从微敞的窗中能见着她正跟着何大娘何嫂在屋中学着女红,亲手给自己做
着嫁衣。路过的六子带了杨大叔刚捕的鱼送来,几个小萝卜头则正显了那捣乱年岁的让人头痛,撒了欢的追着小狐狸
跑来跑去。
最后,还有那个青衣雅润的人,依旧悠然的坐在那株开了满满海棠的花树之下,膝头上放了古琴,清风轻柔,白嫩细
腻的花瓣纷纷飘落,清幽醉人的香气中,曲调也在他指尖婉转间缓缓而出。
我走过去挨了他紧贴着坐下,只将头搭在他的肩头,抱了蹦跳过来的小狐狸,看着他不肯移目。
鼻端中充盈的,不知是他身上的清幽,还是这花草的雅致。
他也垂眉敛盼的看着我,抿了唇的盈盈浅笑,那般清晰的印入了脑海。
然而是梦,却总有醒的一天。
在惊雷瓢泼中,变成一幕幕的血色,尽随了冰冷的雨,通通冲刷的不见踪影。
睁开眼睛才听见,原来屋外也淅淅沥沥的下起了秋雨。
一滴一滴的打在了地上,并非多么激烈,却缠绵得叫人恍惚。
“师父!”
瓷器碎裂的声响伴着荀石一声惊呼,连带着跌跌撞撞的一路声响惊醒了靠着床头疲惫蹙眉而睡的青年,抬头见了我,
目中便都是喜色。
“先生!你醒了!”
初时一怔,待到他向外大叫太医,哭着要过来的倚墨侍书大应了一声跑出去,我才忆起可能发生了何事。
王子鸿转头看向我,紧张的捉了我无力的手握住。
“先生,可有哪处觉得不适?”
我扯动力气向他勉强笑了笑,想要说句话,嗓子里却干涩的厉害,不禁就咳了起来。
王子鸿连忙扶我起来靠了他坐着,反复拍了我的胸口顺气,不知已经挨了背后红了眼圈一副想推开人凑过来,可终究
因为身份不敢冒犯的荀石多少个狠瞪,才能拿过他去取了递来的水。
我虽咳着只能被动的由着摆弄,却仍旧被他们逗得想乐,终究还是忍住了,抿了杯沿咽下口水,终于觉得嗓子不再难
受,才道:“怎敢劳储君费心照顾,小臣惭愧。”
说着,就想抬起手推开他的身子。
可也不知究竟是腹中空空饿的还是睡得时间太长仍旧倦累,手掌只堪堪高了那么几寸,就再没那力气又落了下来。
王子鸿见状赶忙放下水杯双臂箍住了我,抱在怀里急急道:“鸿不过微薄之力,先生还是别说这些了,好好养病才是
正理。”
这怎么行?你难道不知道我好男色?
更何况上下尊卑,我怎么跟外头那起子素来善打嘴仗,得理不饶人的言官交代?
待还要再说,却听耳边传来王子鸿低低的声音,呼出的热气喷到我耳眼里好一阵痒。
“几年来鸿多赖先生照顾才得如今,且……且让鸿照顾先生这一次吧。”
我愣了一下,未及答话,就听见了两个丫头清脆着急的声音。
“先生!先生!”
四五个穿了官服的人进了屋,最先那个老态龙钟,医术高湛的老太医,是素来被君上指了给我看腿疾的,内症上也是
一顶一的好手,年岁早已不小却被君上留了宫中不肯放他归老,往日我遇时都是见他走路一晃一晃的,这回竟是被倚
墨侍书架着胳膊,双脚离地的快跑着拖了来。
真不知这两位小姑娘哪里来的力气。
“储……君……司马大……人……”眼睛微微翻白,哆哆嗦嗦的要跪,见着比我还像要归天的,不难猜过来的这一路
上究竟受了多少罪。
“赵太医快起快起,看看先生。”老大夫被王子鸿着急的一拽,险些扑到在我身上。
至于其他那几个眼观鼻鼻观心的……
仍旧被那倔强的青年死死抱住,我叹了口气,只能全当了没瞧见。
“有劳……”说了两个字却忍不住又咳了起来,又被青年紧张的顺着,我也不能打开他,只好喘息着继续,“赵老…
…”
老大夫也呼呼喘着气,好容易坐在床旁荀石放好的蒲团上,颤了手要来抓我的脉,“司马……客气……”
得,我俩这还真能凑了一对儿。
荀石去招呼了那几位大夫,而我被王子鸿亲自喂了咽下点米粥,喝了些药后,便侧身向里躺着,闭上了眼,呼吸均匀
。
额头上被人试探的摸了摸,又碰了下脸颊,随后身子后面又微微下陷了一块,身上的被子被人掖了掖,腰上也被小心
翼翼的搭了个胳膊,想收力,却又不敢收力,就那样横在那里,无论如何都忽视不了。
“两年前王叔政变,宫内一片混乱,人思异变,内出叛敌,父君已是左右难支不及来援,独独先生一人带了兵将死守
着我,以琴音安鸿混乱胆惧之心,鸿至今日,仍不能忘……”
“有时,鸿真羡慕介璞,能常伴先生左右……”
青年的声音比之以往显得略略低沉,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絮絮叨叨的念了一大通东西,才终于被宫里第三回派来
的人叫了,起身离去。
睁开眼睛,看向送人出门回来,却反而抽噎样子柔了鼻子的荀石,撑了身坐起来,“人走了?”
荀石闻声一愣,随即看了我后瞪起了眼,“师父,您没睡?”说了,一溜小跑的撞过来,趴在我怀里抱着不撒手。
“听了不该听的,我怎能不睡?”从未想过,那孩子竟是这般心思,这可叫我怎么办?
脑仁一痛,干脆暂不去想,我掩袖喘了口气止住轻咳,抬手摸摸荀石的小脑袋,“这回吓着你了?”
荀石点点头,又摇摇头,仍旧哽着声音,“师父……”
靠在床头,将臭小子揽在怀里抱了,“我这次睡了几日?”
“五日……”荀石抽了抽鼻子,又有大哭的架势,“他们还说,说您已经……”后面的话却似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换了词,“您……您别扔下介璞……”
怪不得这么饿,吃了东西才勉强有了些力气。
摸摸他的头,我叹了一声,“师父怎会不顾你……”随即想起一事,又问道:“你于伯伯,这几日可曾来了?”
荀石摇摇头,抓了我的袖子开始抹泪,“未曾亲来,遣人送了些药,听说都是不易得的。”
我眯了眯眼睛。
“那日我出门前喝的药,是你于伯伯递过来的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