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在番邦面前失了宋兵的威风。
这已经不是他杨家个人的脸面问题了,而事关大宋所有将士的荣誉。
杨充广的心思周平懂——你以为岳将军的满江红是白唱的?
然而在朝廷中耳濡目染多年,他也能够体谅为政者的难处。
当朝的王相爷呕心沥血积劳成疾,但在自欺欺人的封禅一事上却随波逐流,这样就能说他是阿谀奉承的奸佞吗?
战争就是烧钱,大宋此时的钱都烧到泰山上去了,哪来多余的钱财打仗?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句话不是没人说过。一千士兵的粮草,就要征调五倍的民夫运送,交通不便使得这五千民夫在
路上也要消耗一半粮食,送到军营之后还要拿出部分钱粮供返回之用。算下来,一场千人的战役,除去伤亡抚恤和战
功奖赏,仅仅是后备消耗就是天文数字。而且,无论戴上什么幌子,战争的目的就是夺取领土、人口或者钱财。投入
如此巨大,回报远远达不到减轻财政大臣额头上皱纹的标准。这也是大宋为何如此惧战的原因之一。
深山老林里能出什么宝贝值得大宋花上数千万贯来抢?
周平苦思冥想,就是找不到让朝廷增兵的理由,没有兵力,杨充广这点兵马去了也是喂虫子。
“那就只能暂停行军,直到达成协议为止。”苗人拒绝恰合周平心意。
杨充广冷冷地注视着不痛不痒的周平:“难道周侍卫忘了从速解决是你带给我的命令?”
“不,我记得很清楚,官家交代由我转述的命令是不得声张。”周平耸肩。
两人对峙一阵,空气里仿佛激荡着冷酷和固执相互碰撞的气流。
杨充广不得不承认李德明的判断是正确的,周平是优秀的侍卫,但不是合格的将领,要对付他恐怕要用非常手段。更
何况兵者本来就是攻心为上,杨充广不想与周平闹翻,只好采用了李德明提出的计策。
“我军不养闲人,既然周侍卫无事可做,不如训练一下新兵,多加指点。”
周平没有料到杨充广会那么轻易就妥协,不过听到他退让总算是松了口气。
杨家声名太响太直,要是自己奏他一本反而会惹人怀疑,影响仕途事小,给小王爷惹上麻烦事大。这些年来不知道有
多少双眼睛盯着储君的一言一行,连带着家臣奴仆都要谨慎行事,稍有放纵不妥就会有台谏上书。
能够与将领和睦相处,周平爽快地答应了,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杨充广为了顾全军机要事而与藩国首领勾结设置的陷阱
。
直到他在教场上看到李元昊,才明白过来。
再会时被周平以臀部的安危威胁,小元昊没有再拿身份压人,极有礼貌地打招呼:“周侍卫,听说你文武双全,有没
有胆量和我族的武士比划比划?”
军中严禁私下打斗比试,小元昊的任务就是引周平上当,然后由李德明和杨充广二人分开唱红脸和白脸,以压制住周
平。
‘文武双全’可不是一个异族崽子能会的汉语成语,周平更是确定了有阴谋的推测。
“胆量自然是有的,不过……”周平略一停顿,“下官对挑战长高后的您更有兴趣。”
“你在隐射我矮小?! ”小元昊的礼貌全部化作云烟。
历史上李元昊的个子的确不高,周平丝毫没觉得口头上或行为上欺负小孩有什么不对,伸手在小元昊的头顶上比划了
一下。
此时无声胜有声。
小元昊想到爹爹的叮嘱,一定要周平首先动手,否则反而会被他诬蔑成正当防卫,他憋着小脸,握着小拳头,硬生生
忍耐住周平的挑衅。
“不敢便不敢,何必找借口推脱?”小元昊双手负背,抬起圆圆的下巴,“狭路相逢勇者胜,你若是不比就大声喊三
声‘我是废物’。”
“大声喊什么?”周平装作没听清。
“‘我是废物’。”小元昊以为他真的没听见,脆生生地喊道。
此时四周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士兵,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设计的李德明故意让儿子挑他们演练间歇的时间挑衅周平,就是想要周平迫于颜面与人拼斗,加上又是众目睽睽,他
想狡辩脱罪都难。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小元昊丢了脸,气极之下念了剧本以外的台词。
“放肆!哼,宋人只有舌头厉害吗?”
周平立刻注意到西夏崽子旁边武士突变的脸色,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华夏人对于自己是炎黄子孙这一事实总是抱有自豪的态度,因此在蚩尤等其他上古部落首领的后代面前,多多少少有
种优越感。需要指出的是,优越感和歧视那种恶劣偏见的态度不同,它是各个民族各个百姓都拥有的无害的自我认可
,每个人都会站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俯视他人的矮小,这不可耻,不畸形,没有它才是可悲、不健康的。
汉族以谦逊的姿态卖弄文明,党项又何尝没有直白地炫耀武力?
小元昊炫耀了,于是他招来了宋军一致的敌视。
宋朝厢军武力中等偏下,往往不加入战斗,但靠近边疆的厢军不同,他们时常与其他藩国或部落作战。被宋封王之前
,李德明也曾觊觎过湘蜀之地。如今敌军稀里糊涂地变成盟军,士兵们心里不是没有疑问。只是平时李家父子较为收
敛,又有杨充广这座冰山压着,抵触情绪并不强烈。
偏偏此时还有周平火上浇油:“下官劝您收回那句话。”
如果他没有这种表面规劝实则煽动的话,小元昊可以灰溜溜地走,也不会使气氛僵到一触即发的地步。
周平就是故意的,他心胸其实只比寇准宽广一点,从会师开始就碰了一鼻子灰,接连被杨家将驳回意见的境遇与小王
爷的言听计从比起来,差别实在太大,周平一下子没调整过来。再加上要武力平叛兵力不足要和谈又希望渺茫的压力
,周平淡然的面孔快要绷不住了。
西夏小崽子迈着一双小短腿地把屁股凑上来(比喻义),周平还不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眼见冲突不可避免,一名都指挥衣着的小将突然朝周平快步走来,口里还嚷嚷着:“小周啊,真是你!一别多年,小
王爷可好?”
称呼自己为‘小周’又认识小王爷的人屈指可数,周平打量着那魁梧汉子,许久才反应过来。
“李老师?”
此人曾在雍王府做事,教授小王爷骑射功夫,周平也曾跟他学过射箭。只是时间很短,因为没过多久小王爷就被迎入
宫中。虽然接触不多,但周平能够很快说出三个形容他的词语。
大武痴,没眼力,自来熟。
李一城本是沧州知州李允则的侄子,李允则的官位比杨延昭高多了,照理说李一城早就该飞黄腾达,可就是因为他蹩
脚的个性得罪了不少人,才被他伯父一脚踢到了西南。
“这么客气做什么?来来,我看看你的功夫长进了多少?说实话你爹不如你。”
周平一听愣住了:“你和我爹比试过?”
“不小心掰断了他的手腕,这不,被踢到这里当大头兵来了。”
——怪不得有段时间爹的信是找人代写的……丫的……
第十八章:丛林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头灵犀一点通。
尽管费了些周折,杨充广的计划还是成功了。
有人冲冠一怒为国为家为红颜,周平为了爹触犯军法说出去倒也新奇。
小元昊对沦为配角的事耿耿于怀,用了饭就在杨充广面前说周平的坏话,直到渴望独处的李德明赶他去睡觉。
入夜了,周平与李一城两人仍然背着二十公斤的负重,绕校场跑步。
这等惩罚对李一城来说显然不在话下,因为跑得周平都快喘不上气了,他还能滔滔不绝地讨教招数。
周平不耐:“你结合我教你的那些招数,撂倒了我爹,还差一点撂倒我,现在全军营的人都知道了。换个话题行不?
”
“嘿嘿……”李一城笑了几声,问道,“小王爷还好吗?”
这是周平另一个不想触及的话题,他叹息一声,应付道:“挺好的。”
“他怎么舍得放你出来?”李一城似乎一点也没看出周平交谈欲望的低迷。
“为什么这么说?”周平警惕起来。
“还不够明显吗?他刚认识你几天就比教了他一个月武艺的我熟络,每天小瓶子长小瓶子短的,吃饭离不了玩耍离不
了练武离不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
周平莫名地觉得心虚,忍住紧张问道:“什么?”
李一城随口接道:“君臣相得呗! ”
周平握着的拳头放松了,寻找埋尸地点的视线老老实实收好。
他其实有点刻意让自己不去想赵允让,那两个晚上的经历足够他消化一阵了。他现在也不确定自己的性向了,对于小
王爷的亲近,他并不厌恶。哪怕是做哪档子事的时候,他也只是震惊了一下,而且还没到被震得说不出话的程度,震
完之后仍然能继续冷静地带着欺世盗名的面具表演。
有时候,他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男女不忌堕落到了历史上的新低谷。
经过这么一闹,小阎王的名声算是真正在军营里传开了。
谣言就是在一个传给另一个的过程中愈演愈烈的。
“小阎王来见咱们将军,当时就是我守的营门。”
“听说了吗?小阎王助将军一臂之力来了! ”
“哦,我就说呢……这次瑶族怎么败得那么快,原来是有小阎王助阵。”
“杨将军最近又不高兴,是不是因为我军得胜全赖小阎王?”
周平听到最后一个版本的时候连忙找到了杨充广,他的周围存在着较为凉爽的气场。
“军中谣言有必要澄清,切勿让宵小渔利。”
杨充广并非没有注意到那些流言,淡淡地说:“治军我比你懂得更多。”
周平也不输阵势:“人心我比你见过的都要险恶。”
杨充广暗示他周围的人都是阴险之徒:“物以类聚。”
周平用眼神瞟向西夏王父子:“深有同感。”
若说之前只是觉得被杨充广很对莫名其妙,随着冤气与怨气的积累,现在已经发展到互相看不顺眼的地步了。
一定意义上说,群众的眼睛的确是雪亮的。
李德明从未放弃过挖大宋的墙脚,杨充广不是不知道他的小动作,只是选择了顺水推舟,造成自己与周平不和的假象
——抑或者是真相?
周平一点即通,竟是要自己演那黄盖么……话说为什么他是羽扇纶巾抱得小乔的周瑜?!
当着李家父子的面,周平甩袖而去,还没出门就听到西夏小崽子似安慰又似得意的声音:“爹爹别气,我们一起讨厌
他。”
接着是杨充广锲而不舍的声音:“……我不是你爹。”
“父王说你是! ”
“王爷请自重……”
杨充广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恶性循环,每次李德明的动作都要比前一次无礼一些,虽说自恃武力吃不
了亏,但看着仍然瘆人呀!
晚上两人又计划了一番,由周平假装投诚至苗寨以减轻敌意,缓慢图之,再由杨充广在外施加压力,双管齐下。
“非得打军棍不可?”周平讨价还价。
杨充广回了一个坚定如冰的表情。
走前周平不怎么放心:“按照计划行事,你得保证不擅自用兵。”
杨充广仍然不买账:“兵者,诡道也,我不能给出这样的保证。不过,只要你不让形势坏到需要用兵的地步,必定不
动一兵一卒。”
“……”
细算下来,周平此行最有意义的功绩,就是替爹报了断腕之仇,教训了李一城。
背上火辣辣地疼,那三十军棍没有半点水分,周平僵直脊背,咬牙夹紧马腹而去。不管他人作如何想法,也不管这苦
肉计有没有效,他都为赵家做出了牺牲。
几次出入山寨都有入画作陪,周平曾经暗暗记下路线,却还是在山林中迷了路。
眼见着太阳西沉,树木却越来越茂密,周平心中也发起了慌。
原始丛林可不像二十一世纪的旅游景点,有大巴的士接送,别说小路,林中连可以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犹如身处一片
无际的绿色海洋,到处是不知深浅的灌木丛,周平用苗刀探路,以免被蛰伏的蛇虫咬到。
在刚才穿过遮天蔽日的小树林时,遭遇了飞蚂蝗,那种栖息在树冠,闻到血香就像雨点一样落下的虫子,眨眼就把马
匹吞噬了。周平捂着逃跑不够迅速而手臂上血流不止的口子,对软体动物的厉害体会深刻,一旦被它吸住,想要硬扯
下来非得连皮一块撕了不可,否则就要等它自然脱落,可那时候,它已经从拇指长成拳头大小了。
唯一能让周平感到幸运的是,他离开军营前带着宋军行军时的负重,从帐篷罗盘到水壶火折子甚至是食用的作料都一
应俱全。
清除出一片土地,周平在背风处扎营,然后脱去鞋子,绕着帐篷走了一圈,就像孙大圣用金箍棒画保护圈一样。
这是有经验的猎人常用的手法,入了林子就要遵守原着居民的习惯,野兽都会用自己的气味标记地盘,周平只是入乡
随俗而已。
第一个晚上,周平没敢生火,只拿出干粮填饱肚子。第二天他打了野兔吃。第三天干粮差不多吃完,他只能去更远的
地方寻找食物。
第四天傍晚的时候,周平终于找到了水源,只要沿着水源向上走,就一定能找到人烟。
欣喜如狂的周平一时间忘记了一个重要常识——除了人类,野兽也喜欢在水源附近出没。
大型食肉动物在捕食完毕后都会口渴,嗅觉听觉的灵敏使它们抢在周平察觉危险之前就注意到了另类的食物。
周平在河边挑选好位置,为了明天的行程他决定早些休息,养足精神赶路。
当晚,离他不到两里的赵允让接连打碎的杯子都可以组成一套完整的茶具了。
“爷是不是不高兴?”入画问酉戊,后者表情空白。
从小瓶子离开那天起,赵允让就心不在焉的总是走神,唯独今天心神不宁的症状最是强烈。
就像是预示不详的钟被敲响了。
赵允让找到入画:“小瓶子什么时候回来?”
入画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回答这样的问题了:“我哪里知道。”
“半点消息也没有?”赵允让又问。
“爷,我要是知道,敢瞒着你吗?”入画无奈道,“不要着急,小瓶子的武功你又不是不清楚?没什么能难得住他的
。”
小瓶子离开前曾百般叮嘱,所以赵允让并不完全相信入画,尤其是现在小瓶子杳无音信。
为了保证苦肉计的成功,周平并未给小王爷带口信,这也是赵允让如此焦虑的原因之一。
默默回到房间,赵允让想要坐下来,心却仍然一个劲不安分地快速跳动,不断地消磨自己的耐性。
多次深呼吸,也一再改变姿势,赵允让依旧无法让心安静下来。
“酉戊,你去城中打听一下小瓶子的消息。”
酉戊回绝得十分干脆:“不成,属下接到的命令是‘不离主子半步’,严禁任何陌生人物和危险物品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