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响起了细细的讶异的抽气声,感觉悬在眼前的剪刀停顿,我微微张开眼睛。镜子中露出了我一半的眉眼,还有半张被覆盖。微微侧目,镜子中与我并排而坐的商天玄朝我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同样露出的半张脸,他的眼角眉梢轻挑,就有说不出的感觉。毋庸置疑,他的眉骨生得比我要好,因而行走的痕迹会在第一眼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相比于那位存在感极强的人的斜飞入鬓的张狂,商天玄多了一分内敛,也仅仅是一分而已。而我的,轻轻眨一下眼,我的眼睛,更像母亲一些。很东方,很传统。把眼睛阖上,这样透着几分母亲的样子的一张脸,常常会让人不忍把目光移开,我不自恋,但我却常可以在镜子中拼凑出她越来越模糊的面容。
终于剪完了,两位理发师意犹未尽的看着我和商天玄,与他对视一眼,默契的转身离开。商天玄的头发剪得要比我的短一些,但同样的都露出了额头。感受着路人看过来的视线,没有了刘海的掩饰,感觉那些目光强烈得让人更加难以招架。抬眼,看着高楼林立的街景,总该要习惯的不是么。
和商天玄默然的看着街道,或许我们不该把豫伯叫回去的。
正月初一,天气很好,阳光把整个城市笼进一片灿金的颜色里,有温暖的感觉。燃烧过的鞭炮如同红地毯般铺了满地,人群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有熟悉的锣声一路响起,一支舞狮的队伍正高调的向我们缓缓走过来。看着被挤得水泄不通的街道,商天玄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看着他紧绷的脸,不由轻笑着说,“等一下再走?”他拉着我退开一步说,“好。”
周围是密密实实的人,寸步难行,无论怎么退,都是一样的。虽然走散依然能走得回去,但还是下意识的向他靠近了一步。
身边的人突然向前挤,原来已经有一只狮子舞到这边了,灵动的眼睛,讨好的神情,有娇憨的模样。理所当然的,每一次张口都有丰盛的收获,然后看那肥肥的的脑袋做出恭喜或乐不可滋的模样,而后夸张的在地上打滚,引来更为欢乐的喝彩。
我和商天玄站得相对比较靠后,可以将整个场景和舞狮的动作都看的一清二楚,冬日带着暖意的阳光中,连续不断的笑声就萦绕在耳边,离我如此的近。手指忍不住颤抖,有想描绘的冲动,微微垂眼,这一刻,心觉得如此的祥和。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贪心的希望这一刻能停得更久,就不用去面对那样令人想逃离的现实。
这一支舞狮共有九只,每一只都让人笑足了瘾,人群也自发的随着移动。最后一只经过我们的身边,人群已经移动了大半,已经走过的黑色狮头突然立起前倾,眨巴着眼睛向我和商天玄张开嘴。人群发出赞叹的笑声,隐约的掺杂着“双生子”的善意惊叹。入乡随俗,我伸手递向眨着眼睛的狮子,想要商天玄做,怕是别想了。
与别人的手相触的瞬间,我反射性的甩了一下手迅速收回来。僵硬的看着自己的手背,刚刚那只手,捏了我一下……再抬头,那只黑色的狮子已经摇头晃脑的走了。
“怎么了?”商天玄一手拉着我另一只手向我伸过来。“别碰!”我僵硬的甩开他。他诧异的看着我,在看到手背上被掐出来的痕迹时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除了跟随舞狮队前进的人群,剩下的人也渐渐散去。商天玄从便利店里出来,拧开矿泉水瓶倒水来给我洗手,想想在这个地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这样浪费了。看着水滴在街道绿化带内仍开着花儿的朱槿丛里,我微微皱眉。在我开口之前,商天玄的手机开始它今天的第N次震动。把水接过来,我说,“接吧,有事就回去。”商天玄迟疑了一下,终于摁了接听键,对方也免去了再被挂断的命运。
只是,他的脸色越来越黑了……终于,他冲对方低低的吼了句,“闭嘴!”然后说了句什么后直接挂断关机,如出一辙的干脆利落。他走过来把我手里的水扔进一边的回收箱握着我手说,“要不要再逛一会儿?”把手抽出来,手背上被掐的地方已经消退,只留下浅浅的的泛红的痕迹。“不用赶回去?”“不用。”我想了一下说,“那,你和我去个地方吧。”
并没有让司机来接,带着一包选了好久才选中的茶叶,我和商天玄上了出租车。商天玄从诧异的跟着我在一堆茶叶中东挑西选,再跟着我上车,即使很好奇,但他并没有开口问我。车停在步行街外,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商天玄,等下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觉得奇怪。”他微微垂眼,如墨勾勒般的眼线突然给人一种锋利的感觉。他看着我说,“哥舒,你要去见谁?”安抚的握着他的手,我想了一下说,“去见母亲的朋友。”
毫不显眼的店静静的开着,店面的两侧也应景的挂起了红色的灯笼,穿着水蓝色为底暗织牡丹旗袍的女子安静的端坐着,手里正拿着一支君子兰。感觉有人走进来,她微微回头,在看见是我时展露出温和的笑意,只是很快的,她讶异的站起来,看着我身后的商天玄。
我把带来的茶叶放在桌子上,与商天玄并排站立,我微笑的看着她说,“馨姨,新年好。”她看着我们,良久,终是叹了一声,对商天玄说,“是天玄吧,坐着说吧。”
商天玄握着我的手突然僵硬,我安抚的回握。
她果然,是知道的……
放下手中的蛋糕和咖啡,她坐在我们的对面,看看我再看看商天玄,她说,“一直都知道,晚晴有一对双生子,只是没想到,你们居然如此相像。”我张张口说,“馨姨……”她轻笑着看着我们,目光在我和商天玄的脸上掠过,带着微微的怀念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与你母亲在豆蔻年华相遇,现在她已经先我而去,想必告诉你,她也是不会怨我的。”她的目光放远,眼睛弯起,那瞬间的神态,居然像极了母亲。
“那一年……”
那一年,十三岁的母亲被带到身为贵族小姐的她的身边,只说了自己的名字便安静的站在那里。但是那个时候的母亲,并不姓哥舒,她姓林,林晚晴。因为贪玩而在元宵夜的集市上与家人走散,最后被人收养,几年后因种种原因养父母再无力抚养,为求生存只好任由人将她带走。
“然后她就来了。当时晚晴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高贵,异常的高贵。若不是她穿着那样朴素的衣服被领进来,我一定以为她其实是从小就生活在极有教养的家庭里。即使是这样,她也灿烂得像是一颗明珠。”
大家闺秀的小姐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即将要成为她伴儿的同龄人,从此义结金兰,亲如姐妹。母亲如同一朵莲,安静的在岁月的流逝中舒展着属于她的美丽,高贵,却不张扬。
“我以为我们能像所有的好姐妹一样,在不需要忧愁的年纪放肆的玩耍,等到待嫁的年龄,就找一家是兄弟两人的人家,一起嫁过去。即使不在一家,也要是隔壁。现在想想,还宛如昨日一般……只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她和我说要回去见见养父母是否还在,我便让她去了,谁知……”
十七岁的母亲独自离开,一个月后回来的她却被欣喜的姐妹告知,她的亲生父母找来了,但是不是姓林,而是名门望族,哥舒。母亲三岁时高烧不退入院而后被阴差阳错的抱走卖给林姓人家,林家在母亲七岁时故意与她走失,后来的养父母其实只是转卖的买主。十三岁时再次被卖,就被卖到了有钱人家——馨姨的家里。母亲的家人一直不肯放弃,辗转多年,才寻得蛛丝马迹。
“晚晴那个时候表现得异常平静,她对找来的伯父伯母说,我家于她有恩,一年后让他们再来,那个时候若他们仍认她为女儿,她就回去。只是,她回来两个月后就不见了。等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抱着只剩一口气的你来了。”
她抿了一口咖啡,看着我说,“小茗,不要怪你母亲,虽然我不知道她当年为什么只把你抱了出来,但是这么多年,她仍然是孤身一人,可见她是非常爱你的。还有天玄,”她停顿了一下,看着商天玄说,“希望你心中不要有恨,独自一人的她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很有可能三个人都活不下来。她把拥有完整家庭的机会留给了你,母子连心,晚晴不是不会痛的。她其实……”
所有的话都化为一声叹息。端起凉了的咖啡喝了一口,不加糖的咖啡,哭得像是母亲当年熬给我的黄连,一直苦到心里。
恍惚的走出门口,热闹的人群,喜庆的街景,蓦然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走了好久,微微回头,那个女子依旧倚在门口,安静的目光仿佛穿过所有,织成一张密实的网,落在我和商天玄的脚下。
那样等待的姿势,像极了母亲,明明那样温暖,我却突然觉得遍体生寒。
她,在骗我。那样明显的,在把我引向她想要的结局。
一过拐角,商天玄立即握住我的手,小指紧紧的缠上来,伤痕重叠,有微微的颤栗从指尖蔓延,直至漫过心里。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紧紧抱着身边的人。谁的话是真的,谁是可以相信的,谁会不离不弃的呆在我身边?
“哥舒,不要怕,会好的,我一直都会在。”
会么?商天玄,你能在我身边呆多久,我又能在你身边呆多久?
穿过拥挤的人群,在街道的另一头,我推开银行的门,毅然的走进去。看着手里的钻戒,用力的握紧,既然你们都希望我去揭开这个秘密,既然你们都希望我知道,那我满足你们。
从银行里走出来,来接我们的车已经等在外面,打开车门的瞬间,我感觉有灼热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直觉的回头,却只见一群奇装异服的青年从对面的街道走过,异常的引人注目。其中染着一头耀眼金发及其醒目的男人发现我在看他们,居然露出一口白牙向我抛了个媚眼。商天玄从另一侧过来皱着眉把我拉进车里,目光沉沉的看着已经走远的人。“他有什么问题么?”“嗯?……没有。”
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或许,只是我在疑神疑鬼罢了。
垂下的眼睛,看到商天玄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的半截乌木。从未见他佩戴,早上也只是远远的瞥见过,与我身上这一块同等大小同等质地,他的那一块也是出自母亲之手么?
“不一样的。”感觉到我的视线,商天玄把他的拿下来,伸手把我脖子上的那块取下来并排放在手心。一模一样的字,同样的一半张狂一半内敛,乍看毫无差别。但是商天玄的那一块,却莫名的给人一种金戈铁马铮骨嶙峋的感觉。我抚着我的那一块,低声对商天玄说,“这半边,是母亲刻的。”“你确定?”“嗯。”
气氛沉默,但并不压抑。要来的总会来的,每个人都希望我知道,除了接受我别无选择。心在这一刻竟如此的平稳,有人说过,人总是在一边成长一边老去,当时以为的理解现在才真实的感悟到其中的无奈何残忍。
商家并没有过年该有的喜庆气氛,也没有本家那样十步一人的严肃感。昨天醒来便已经躺在床上,并没有看到房子的格局,现在看来,偌大的地方,却并不显得空旷。
回来后,商天玄就被叫去了书房,我走回房间,在开门之前有人叫住了我。
坐在我对面艳丽的女子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天蓝色的指甲上绘着盛开的花朵,配着莹白的杯子,有一种曼陀罗独有的美丽。
她看着我,描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我慢慢垂下眼睛,看着杯子里散发的蒸腾的雾气缓缓上升,再一点一点消失不见。她的眼睛里,是有恨的。无论是谁,都会恨的,我的出现,让她的家庭有倾塌的危险,也让她再一次被所爱的人背板。这样的伤口,一旦存在,便再也无法治愈。
“你不适合呆在商家,”她看着我说,“你性格软弱习惯退让,但商家是个战场,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而来有什么目的,你要清楚这里可不是你呆的小城镇,可以邻里相亲。”她站起来优雅的转身离开,留下极轻的冰冷的一句话,
——什么时候想走,来找我。
(二十五)
从书房回来的商天玄神色有些奇怪,在沉默和压抑中吃了晚餐,看大家各自忙各自的,我和商天玄一起回房。
洗了澡出来,透过微敞开的门口,看见商天玄正对着电脑迅速的敲着什么,只见手指在动,却听不见一丝键盘的声音。原来他戴眼镜是这幅模样,不知道我戴眼镜的话是否也有这样的效果……
商天玄摘下眼镜捏了一下眉骨,双手交叠撑在下巴上目光闪烁的盯着电脑屏幕上起起落落的小点,然后在小点停下来的时候眼神变得异常晦暗。
商天玄的卧室空间三分,格局像极了一个浓缩的一室两厅。打开他卧室的门首先看见的是一个袖珍的客厅,一个格调高雅的吧台占了很大的面积。左侧的房间放着他的电脑,或许充当了书房的作用。右手边的房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卧室,而且三者设计方格迥然不同。
不想打扰他,我轻声走回卧室换了宽松的衣裤打开门出去,商天玄卧室旁边有一间专属于我的画室,心里不怎么平静,或许可以来这里打发时间。商家主屋采用回形设计,类似于四合院,而商天玄卧室的对面,赫然就是他父亲的卧室,所占面积只会多不会少,而我无法想象里面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奢侈的光景。
把纸铺开,拿起铅笔在指间转了一圈,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在纸张上落笔,一个浅浅的十字落在纸上。
光和影,明和暗,欣喜和忧伤。世界安静平和,只看得到眼前落笔的方寸,心无遐思。
放下笔,才发现因为保持同一个姿态太久身体已经僵硬,看看时间才发现已经十一点多,原来画了五个小时……不知道商天玄睡了没有。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臂和腰,回头却发现两个身影正站在门口,看样子,站了有一会儿了。蓦然停下不太得体的动作,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喊出让我一直回避的那个称呼。商天玄推开门走进来,站在门口的男人目光明灭的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她是谁?”商天玄站在我身后看我把画夹好挂在墙上,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团团的锦花下露出半张隐约的侧脸,光和影的效果,画面模糊一片。“她是……”“不是。”我打断他笑着说,“他是男的。”“……。”
关起门,那模糊的画容隐去,不知道四月回去,他还在不在……
“哥舒,明天我有朋友来,他们不太和善,你可以呆在房间里不要出来。”商天玄的声音在黑暗里有明显的嫌弃。我拍拍他放在我腰上的手,他勒得太紧了。“他们是来看我的吧。”我挪了挪位置,“没关系,我没见过你的朋友。”“……那好吧。”
我没有想到商天玄的朋友居然是……这样的。看着一站一躺好像石化的人,我略尴尬的把视线落下去,实在是没想到会有人突然拍我的肩膀,条件反射的后果就是……犹豫的再看一眼,要不要拉他一把?
“商天玄你太不够义气了吧?你居然?!”在这位世家公子的印象里,除了刚刚认识那会儿,这种毫不犹豫被甩出去的经历实在已经是太过遥远的事情。
“怎么了?”听到声音,刚想开口解释的我松了口气。商天玄从花园的另一侧走过来,看到眼前的场景却只是挑了挑眉,站到我的身边。而已经站在一起的两个人已经不仅仅是石化,而是风化了。抬头看一眼站到我身边好整以暇却毫无开口打算的人,我在他微微低垂的视线里看见了一闪而逝的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