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者廉抬起头,乌黑的眼睛仿佛蓄满泪水,映着明亮灯光,给人一种波光潋滟的柔弱错觉。端木唯心里登时被勾得痒痒的,缓和了语气:“如果你认错,我可以让你转到普灵思军校,或者直接进入厄赫博,保证你的前途不受任何影响。”
“我需要谢谢你吗?”徐者廉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哈哈。”端木唯挑起了他的下巴,“用你的身……”话音未落,巨大的力量袭上胸口,视野倒转,整个人在空中翻了半圈,后背撞上坚硬的墙壁发出砰的巨响。
这是端木唯第一次见识到传说中的徐式回旋踢,五脏几乎错位,骨骼咔咔作响,麻痹的痛感传遍全身。
他刚狼狈地摔回地面,徐者廉就逼了上来,坐在他的腰上,拳头雨点似的落下来。
“混蛋!我杀了你!仗势欺人!狐假虎威!骄矜自大!目中无人!狼心狗肺!衣冠禽兽!不,禽兽不如!端木夫人怎么生出你这种败类儿子!去死!去死!去死吧!”
这段话端木唯记得非常清晰,因为每一个叹号,都代表着狠狠的一拳。从出生长到十七八岁,这还是第一次挨打,而且打得不轻。
他被运回家修养加紧闭了足足半个月。返校后,别人告诉他徐者廉已经退学。他感到少有的内疚心虚,动了找寻的念头,却被各种临头的琐事淹没。
端木唯当时毕竟只是孩子,并没有对徐者廉产生太深的执念,只是偶尔深夜失眠,他独自步上阳台,点一根烟,迷惘地想到一个人。黑色天幕是他的发,月白暗星是他的颜,他随便一站一戳,短发,俊雅,瘦削而萧索,牵动着自己的心思。
热情褪尽,残存着冷却的奇妙感情,爱而未满,忘而不舍。流年短暂,渐渐丢失了回溯的线索与证据,却还记得爱过他,欺负他,喜欢他,讨厌他,为他牵肠挂肚。
端木唯有时想,失去他的日子,一天和一年没有任何区别。自己仍是自己,顺着铺好的轨道行进,毫无悬念,安稳顺利。抱着美貌的男女,性欲犹在,接吻时,满涨的幸福感却不复回还。
一年后,他在厄赫博的下设机构进行为期两个月的实习视察,没成想,竟然在临走前的那刻,捕捉到了一抹莫名熟稔的高挑身影。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瞬间做出了改变一生的决定——
拉开窗子飞身跳车,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向满脸避之不及的目标奔去。
“你来做什么!有多远滚多远!”徐者廉躲瘟疫一般后退几步,见端木毫无悔改之意,脸色铁青地摆出格斗中的防御姿势。
“别紧张,我也是这儿的人。”端木唯投降状举起双手。
徐者廉狐疑地盯着他。
“刚刚调过来的。格林长官,你说有没有这回事?”端木唯转头,面向徐者廉的顶头上司。
后者擦了把汗:“好像有……”
“没骗你吧。以前是我不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多多关照!”
“……”
C24 再见故人(下)
同在一组接受特工训练,徐者廉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开端木唯的视线,索性坚持无视政策,当他是空气,还是重度污染的一大团,方圆两米需要绕行。
一日晚饭,端木唯端着餐盘坐到他对面,口灿莲花地解释掩饰粉饰过去的错误,承认错误展望未来,语速之快,说得对方反应了半天,双眼愕然地望着他,嘴里机械地咀嚼生菜沙拉。
“只要你消气,我认打认罚成吗?”端木唯握紧了叉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男人要对自己狠一点!
“不必了。”
“不生我的气?”端木唯心怀希望地问。
徐者廉看精神病人似的,怜悯地摇摇头,干巴巴地说:“以前发生的事我都忘了,好不容易重新开始,算我求你,不要再打乱我的生活,好吗?”
端木唯爽朗一笑,眉飞色舞地说:“忘了就好!对,我们重新开始,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请您指正!别担心,我不可能妨碍你的,绝对不会!”
徐者廉登时被恬不知耻的言行气得急怒攻心,头冒青筋,满脸涨红,修长的指尖微微颤抖。
端木唯咽下口水,颇为紧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准备着迎接死火山的轰然爆发。
吸气,吸气,呼气,重复深呼吸……从怨愤到面无表情到调整出招牌式微笑,用了他足足半分钟。“端木,欢迎你成为53分队的新成员,我叫埃德温·徐,需要我介绍下大家吗?”
端木唯似乎听到了假面具咔嚓咔嚓崩裂的声音,得寸进尺地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徐者廉踌躇了片刻,手飞速地碰了下端木唯的指头,随后掏出纸巾擦了擦接触的部位,算是完成了握手礼。
在军校的时候,端木唯整天肖想他的肉体,自动忽视或大度包容了他精神方面的种种条框。自从食堂和解后,端木唯得以隔着适当距离、比较客观地认知徐者廉的为人。
用一句话概括,此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他在各方面都极为优秀,成绩顶尖,姿容上乘,哪怕穿着最不显眼的衣物,站在最角落的位置,都能引起别人的关注。但在耀眼光环之下,是他对自己魔鬼般的严苛要求。刻苦、专注、毫不在意物质享受,对美食美人持全然的冷漠态度,每天临睡前在计划本上写写画画,将每分每秒都规划得井井有条、迅速高效。
端木唯很晚才意识到,当初的他,在任性顽劣的主宰下,捏碎的不是徐者廉的虚伪面具,而是他的梦想与希望。正是他,这个毫无征兆、从天而降的恶劣因素,毁坏了徐者廉精心布置的人生棋局,使得骄傲而贫困的优等生瞬间从天堂堕入底层,不得不重新打拼出一条生路。就像一株长在沼泽里,坚韧而美丽的苇草,他那样认真地活着,即使遭到风吹雨淋、摧残打压,也从没有放弃过。
徐者廉并不记仇,他甚至能对冒犯他的人微笑着伸出援手,因为他的心藏在厚厚的防备之下,外人无法触及。端木唯对他来说,只是个意外的破坏力,伤神伤身,却不伤心。因此,在端木唯的努力和徐者廉的大度下,没多久两人便开始建设正常而和谐的战友伙伴关系。
记得一次任务归来,端木唯发现徐者廉并没有像往常一般呆在训练场,绕着基地转了一圈,终于在人工水池边找到了倚靠着门柱、整个人隐没在阴影里的人。
为了表达关切,端木唯支吾了一会儿,脸涨得通红,什么你饿吗累吗渴吗通通问了一遍,被打扰的徐者廉倒没显出不耐烦的表情,嘴角弯起淡淡的笑意,答不饿不累不渴,只是站一会儿。
之后,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端木唯咳嗽了一声,眼睛做贼似的扫过对方,天色已晚,夕阳的余光剪出那人瘦削的身材,似乎变高了,比起从前单薄状态壮了不少,皮肤也晒黑了一些,蓄长的乌发柔软地搭在肩头。
“……为什么留头发?”
“你想知道吗?”徐者廉抬头望着墨蓝的天顶。
“嗯。”
“我有个姐姐。她只比我大一岁,同样父母双亡,我们起先并不相识,后来渐渐凑到一块,像一家人似的相互照顾,我小时候被欺负,都是她来救我。我心里发过誓,以后要保护她,让她过上好日子。”
徐者廉忽然哽咽了一下,长发遮蔽了他的表情,“不过,我没有做到。她瞒着我吃了许多苦。她明明生活拮据还给我寄钱,偷偷地生下一个孩子……我寻到她之后,她躺在破旧的床上,什么都不说,一滴眼泪没掉,反倒是我这个大男人,像小孩儿似的哭得一塌糊涂。我说,我要当婴儿的父亲,照顾她们母子一辈子。据算命的人说,姐姐的福薄,阴气过重,我留头发,就是为了引开她身上的晦气,替她承受病痛灾祸。”
端木唯偏过头:“又不是你的错。你难道要娶她?”
“对姐姐负责和娶妻是两码事。虽然本来我就没打算爱上任何人,但是我会出于利益考虑结婚。没有身家背景的底层人,如果不和名门联姻,很难得到晋身要职的机会。权势,有了它不见得幸福,可没有它,我连自己都无法保护,更别提最亲密最重要的人。端木,你看清楚,我就是个趋名逐利的小人,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心思。有朝一日,即使我与你在一起,也是为了权势。你懂吗?”徐者廉转过头,幽黑的双目平静无波,宛如一架抽掉感情的机器。
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说不会去爱。独属于徐者廉的风格,仁慈而残酷。
端木唯固执地说:“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而我只要你。者廉,就算这是单纯的交易,我也要定了你。”
徐者廉斩钉截铁地否定:“我不同意。”
端木唯摆摆手:“想通了就告诉我……随时等你的答复。”
徐者廉将拒绝的姿态进行到底,面带微笑眼神坚定地说:“谢谢你的照应。但是,不要再送任何生活品和贵重装备了,也不必在对打时特意让着我,从小到大,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和同情。”
“没关系,我自愿的。”
多年分分合合,生生死死,亲近而遥远的距离始终横亘在两人之间。
四年前,寡居多年的端木夫人抱病而亡,身处战争前线的徐者廉破例地请假,回到普灵思城帮助他办理丧事。肃穆的墓前,徐者廉躬身整理鲜花,云淡风轻地说:“我们在一起吧。”
“不用可怜我。”端木唯心里一痛,不忍心看徐者廉俯身时哀伤的表情。
“端木,无论发生什么事,你还有我呢。我会像伴侣一样照顾你,直到你遇到真正的幸福。”徐者廉搭上了端木唯的肩头,语气柔和而宽慰,“我不会离开你。”
端木唯伸手把他揽进怀里,头埋在对方的肩头,干涩的眼睛望到了天的尽头,鼻间贪婪地嗅着属于爱人的暖香。
不论他的动机如何,怜悯、交易或者只是逐渐习惯,只要把他抱在怀里,哪怕死了都值得。不知不觉,已经为他神魂颠倒,为他心甘情愿地放弃执拗与骄矜,试图改变曾经顽固的自己。
只是爱罢了,爱久了,就成了某种纠缠心头的执念。
只要他赐予简单的一眼,都会感到从心底腾起的温暖和甜蜜。
“者廉……”
端木唯咬紧牙关,试图挪动重如千斤的笨拙身体,脱力的胳膊即使勉强撑起,也会在下一秒软软地卸去所有力气。
隐藏在一旁的侍卫不忍心再看,几步上前说道:“少爷,是时候走了,您需要尽快接受手术。”
“嗯。”端木唯闭上眼睛,视野中的人已经消失成隐约的黑点。
侍卫蹲下身正准备搀扶,突然一声闷响,血花飞溅,额头中弹的死尸轰然地倒在端木唯身上。
“有杀手!”守卫一旁的下属连忙一边掩护端木唯,一边掏枪反击。枪弹发出刺耳的轰鸣,震得人耳朵发麻。端木唯本来就脑补受创,精神处于极度敏感衰弱的状态,懵然地被别人护在身后,几经颠簸,只觉得脑中仿佛几万根铁管在敲击碰撞,搅得五感混乱一团。
隐藏在暗处的杀手显然并非等闲人可比,几十秒的交锋就干掉了大部分敌人,索性扔掉狙击枪,扛着重型枪械缓缓地走了出来,沿途将没死的保镖解决,直直向端木唯逼去。
踢开一个浑身血洞的肉盾,他扬眉,端木唯居然好好地斜靠在坡地,除了脑部绷带分外扎眼外,浑身衣着整齐,沾染着他人的血液。
枪声渐停,端木唯才跟着恢复意识,勉强睁开眼,看着杀气腾腾的蒙面男子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本来我不想动手杀你。”杀手的嗓音异常刺耳难听,显然被处理过,“可是你太过分了。”
“你是血?”端木唯微弱地问道。他记得,追杀他的人,代号就是“血”。
杀手不置可否地盯着端木唯。
这一枪下去,能把整个人都炸飞,死无全尸。
很美妙。
死吧,端木唯。
他笑笑,果断地扣动扳机。
霎时间,天生的警觉令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子弹轰然地射入端木唯旁边的土丘,扬起漫天尘土,而一颗子弹堪堪擦过后脑,浓稠的血当即顺着发根淌了下来。
杀手狠狠地摔掉沉重的武器,敏捷地穿过迅疾而至的弹雨,消失在昏黑的建筑群里。
“端木,你没事吧?”艾伦飞快地跑过来,搀扶着端木唯。
端木唯受了轻微的擦伤,半靠着艾伦,呆愣地看着十米开外的地方。
白衣在半明未明的天幕中分外耀眼,他还维持着举枪的姿势,警惕地环顾,确定危险接触后,才回过头,面无表情地扫了眼端木唯的伤势,说:“艾伦,别磨蹭了,再拖人会死的。”
“帮帮忙,我一个人走不快。”艾伦说。
徐者廉踌躇片刻,上前搀扶着端木唯另一侧肩膀,小心避开伤口,一言不发。
沉默多时的端木唯缓缓地偏过头,试探性的语气充满了不安:“者廉,你回来了?”
徐者廉没忍心否认,他腾出手拉开车门,对艾伦说:“我就送到这里了。你们保重。”
艾伦正要将人扶进机舱,没想到一直安顺的端木唯蓦地挣扎起来,一手扒着尚未闭合的车门,一手死死地拉住徐者廉的衣角,神情倔强地瞅着对方,像个将玩具抢在手里不松开的任性孩子。
虽然记不清楚过去,但徐者廉此刻确定他的个性一点都没变——顽劣,固执,自我为中心,死要面子。
徐者廉怕刺激到病人,不敢强行脱身,索性摆出僵硬的笑脸哄骗道:“你先走,我会找你的。”
端木唯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睛渐渐蓄满了泪水,紧攥的手指好像耗尽了力量,一点点松开,整只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
“者廉……你不要我了吗……你……”他气息微弱地问道,眼中的光芒逐渐暗淡,“你终于……不要我了……”
徐者廉猛地转身,走了两步停在原地,对着曙光叹了口气,随后大步地走回,钻进车厢。端木唯本来斜躺在后座,此刻忽然又来了力气,费力地凑过来,将头靠在徐者廉的大腿上,双臂搂着他的腰,放心地闭上眼睛。
两人一动不动地静默着,端木唯姿势安宁而放松,仿佛陷入了永恒的睡眠梦境。
徐者廉心里一沉,无边的苦涩蔓延开来,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问道:“端木,你还醒着吗?”
“嗯。”
他努力平复忐忑的心境,下意识地抚了抚端木唯凌乱的金发,“撑着不要睡,我们快到了……快了……”
C25 失落之墙
徐者廉失魂落魄地等了一天,水米未进,等到医生将端木唯推出手术室时,他起身上前,脚跟不稳地踉跄了两步,站在一旁的艾伦连忙敏捷地搀住他,向医生询问端木唯的病情。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麻醉过去就会醒。倒是你的朋友起色不对劲,去休息休息吧。”
“对啊,你多少喝点粥,脸色白成这个样子,瞧上去比女人还弱。”艾伦接口道。
徐者廉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虽然饥渴难耐,但胃里的酸水一阵阵地上泛,眼睛开始金星乱舞:“我只需要水和营养针。”
艾伦把他安置到端木唯隔壁的病房单间,扶他上床:“你好好躺着啊,我马上叫护士送东西来。”
徐者廉神情痛苦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