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为什么会有水呢。
水怎么这么粘稠呢…水不应该是透明的么…为什么会有颜色呢…
既然我在水里…为什么我还能呼吸呢…
我…我又为什么要呼吸呢……
不,这不是水…水不是这样的……
好柔和的光…朦胧的浅橙色…
好温暖…
可是这里是哪里…究竟是哪里呢…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我是谁……
谁……
白岸…为什么…那里有什么呢……
大片白色…茫茫的纯白色…那是什么……
越来越近了…是它在靠近我么…还是我在接近它呢……
我为什么要接近它…我难道可以动么……
不…我分不清…我不知道哪里是上…哪里是下……
为什么呢…那里究竟有什么呢……
好宁静…好舒服…但是我不想去那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真的不想……
天空变红了…怎么会变红呢…那里究竟是天空还是地面呢……
液体开始振动…变热了…怎么会呢……
变得难受了…不要再继续了……
有个孩子…
怎么会有孩子呢……
他长得好漂亮…黑色的长发…我认识他……
那么他是谁呢…
我又是谁呢……
他的表情好悲伤…他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这么悲伤呢……
如果悲伤的话…就哭出来…为什么要这样忍耐呢……
不要这样…我也感到悲伤了…一切都变得悲伤了……
我想抱住他…但是我不能过去…我没有脚…也没有手臂去抱他……
我真的好想温暖他…哪怕只是稍许让他觉得暖些……
但是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也许我已经死了……
那么我活过么…我活着的时候是谁呢……
「爸爸…爸爸……」
诶…他在叫谁呢……
「爸爸…你为什么…你究竟是为什么…就这样离开我了……」
原来是为了父亲么……
有光…哪里来的光呢……
「你们都走开。」
诶?
那孩子长成少年了…他长得真好看…但是为什么…他还是那么无奈…那么悲伤…
「走开,不要过来缠着我。我根本不想去什么教团,那都是你们自作主张。凭你们这些蝼蚁,也想阻拦我的自由么?」
自由…多么美好的理想…但是…他究竟有没有获得自由呢……
「我答应您,如果是为了他,我会留在这里,按您说的办。」
他在对谁说话呢…他说的“他”是谁……
「即使用我的生命来交换他的幸福,那也是值得的。」
那个“他”究竟是谁……
我想靠近他…我就要碰到他了……
原来我还是有形体的么……
但是我碰不到…我的手穿过了他的肩膀…为什么会这样呢……
果然我已经死了吧…那么这是我的灵魂么…
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呢…
我和他…究竟谁才是幻象呢…或者我们都是……
那么如果我死了…他又在哪里呢……
有水…
这次是真的水…从上方滴下来……
怎么会有水……
水是流动的物体啊……
那么它怎么会停下呢……
怎么会汇成一片浅滩呢…像水镜一样……
那里面会有什么…它可以照出我的样子么……
现在的我…是什么样子呢……
这真的是我么…
好纯净的水面…水中的倒影是谁…这个女人是谁……
我和她…究竟谁才是倒影呢……
你终于发现我了。
你是谁?难道这里还有别人?你能跟我说话?
因为我就是你,但也不是。
你究竟是谁?还有…我是谁?
我是你意识中某种原始形态的残存,平时你是无法感知到我的,我也不希望你感知到。唯有在你本身意志极其微弱的时
候我才能浮上表面。至于你…没有哪种语言可以完全概括你是谁。
那么这里是哪里?
这是你自己的意识内侧,是纯精神的世界,人类心灵的故乡。现在的你是被抽离物质肉躯的,单纯的意识,没有附着于
肉体的记忆。
也就是说…我死了?
不,你只是身体暂时无法支撑意识了,所以意识沉入了内侧,但还没有与身体脱离。所以你没有死。
可是…我在这里做什么?
这里是生死之间的灰色地带。你来这里,是为了做一个选择。
选择?
对,选择是否前进。
我可以选择么?
你看到前方的白岸了么?那是彼岸,是无法触及的世界,亡魂将要去的地方。
那里有什么?
没有人知道,任何在世的人都不应该知道。但是在你前进之前,身后的世界里真的没有眷恋了么?
眷恋?我都想不起来了,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来吧,来看看你过去生命中的镜像,看看自己存在在这世间的痕迹。
好多人…金色的,黑色的,棕色的…蓝色的,黑色的……
他们是谁…他们是我的谁呢……
等等…那个是…那个少年?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你想起他来了么?
他…是谁?
他是你生命中最刻骨的轮廓,是你心灵深处的念想所在。
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了。
不,你记得。我们不会忘记我们生命中最珍视的人,即使以为自己忘记了,也仍然深深地记得。
「我知道自己没有保护好你,请不要再独自沉溺于悲伤,回到我身边吧。」
「回来!」
谁?
谁在说话?
为什么…是从身体内部发出的声音呢…是谁呢……
「快回来啊!」
你可以选择前进,但是另一边的世界还需要你,你真的要抛弃他们,抛弃他么。
不,我不想…我不记得他是谁,但是我不想离开他……
「回来,快,维尔,恢复意识啊!」
他…是在呼唤我么……
好热…越来越热…等等…是着火了么?
火…真的是火…四周都是…怎么会着火……
越来越近了…不要…我讨厌那样……
快到时间了,你决定了么?
我?我…我想回去…对…我不想离开他……
那么跟他走吧,趁这里还没有被悲伤和仇恨的火吞噬之前。
你终有一天会回到我这里来的,但是在那以前,你在另一边还有事未完成。那是必须由你亲自走完的命运,没有人能代
替你活着。
即使记忆被剥除,灵魂湮灭,你的爱也将不会消失。
那里还有人在乎你,所以你要努力地生活,直到最后。
「回来啊!」
锐利的白光破开朦胧之时,晨曦诞生。我蓦然转身,少年陡然长大,抬起头望着我,眼神中映出我毕生的思念和信仰,
华彩重重,云空收尽。
我尝试着伸出手,这次我抓住了他,刹那间半岛回春。
This is your own path.
You may follow it.
清丽的早晨空气夹杂着独特的微咸气味,在柔软的丝质窗帘上静谧地舞蹈。我用了几秒时间才适应了明亮的光线,那些
斜斜的光束跳跃着落入眼眶,圆形光斑以彩色的一点为中心无休止地扩散,携来久违的刺痛。
我感到很乏力,但这仍不是我无法起身的主要原因。
黑色发丝勾勒着我鼻梁的曲线,在晨光中呈现微蓝的光泽,清香如同光滑皎洁的伏特加,触感带着暧昧的酥痒。
雷格勒斯以一种含有保护意味的姿势伏在我身上,纤长睫毛投影在略显苍白的通透皮肤上,仿佛一块图案绚丽的蝴蝶刺
青。我们的右手依然维持着十指紧扣的姿势,我微微偏过头,端详他蒙古薄玉般修颀的手指骨节,清瘦而不突兀,中指
上的黑曜石玫瑰戒指轻轻硌着我食指和中指的内侧指腹。我感受着他掌心交错的纹路,一时竟出了神。
他却因为我的动静而醒来,睫毛微微颤动,一道清明而洁净的目光分开天地日月。那双黑瞳中映出我的影子,眼眶的线
条俊美得惊心动魄。
我定定地望着他坐起了身,也顺势起来,仍没有放开他的手。我注意到他仿佛放下心般轻喘了一口气。
我已十七个月没有见到他,他的容颜沧桑不改,依旧是一色的桀骜清俊。他微微向我的方向前倾,包含关切地望着我。
胸腔内忽然一阵翻江倒海的搅动,他温柔地拥住我,长发再次落在我脸上。我倚在他肩上,许久才止住哽咽,仿佛白色
浪花冲上绵延曲折的海岸,哗地一下散开,泡沫前仆后继地破灭。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半晌,我终于开口。这么久之后我竟然已不习惯我们之间十八年的相处模式,话在舌尖断断
续续。
“你的身体支撑不住意识了,意识塌陷到了内侧,”他轻轻抚开我额前的银絮,“通常这种情况下很快意识和身体就会
分离而导致身体死亡,但不知为什么你的意识却始终停留在内侧,我也只是冒险试着拉你回来,所幸成功了。”
“那你自己呢?”我忽然无端惶恐起来,“你怎么样?”
“这样的魔法算是精神类里很高端的了,即使是我也会有些吃力,”他无所谓地一笑,再次抱住我的肩,“不过不要紧
,能够成功已经很好。你从还在佛罗伦萨起,昏迷了十几天,我真的很担心你再也醒不过来。”
“这样说来,刚才是你在对我说话?”我从他怀里仰起头。
“你都听见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或许…我能听到自己脑内有人的声音,”我用右手按住自己的额角,以减轻那里若有似无的钝痛,“还有一个女人对
我说话…但我想不起来她说了什么……”
他的神情晃动了一下,瞬间似乎蒙上了一层忧虑的阴影,但随即不着痕迹地烟消云散。
“不要再去想了,”他稍微换了个角度,执起我的右手缓慢轻柔地摩挲,“不会有事的。”
“对不起,”我突然说,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在诸多可以选择的言语中脱口而出,“原先答应你不倒下的。”
“对我你道什么歉呢。”他浅淡的笑容漾开来,顺着冬日清晨的凛冽淌入喉管,剜开灵魂,花纹精致的白色窗帘被风扬
起又落下。
激烈的恐惧和自我嫌恶像吐着信子的蛇一样虬曲缠绕着爬上来,在胸腔里撕咬出大片血肉模糊的剧痛。我竭力抓住他的
肩,仍不足以宣泄这种非现实层面上的痛苦。他把我揉进怀中,用尽身心的温暖。
“雷…雷……”我终于支撑不住十七个月的道貌岸然,倒在他身上泣不成声,“你知道么…安琪琳娜真的是个很好的女
人…我没想到…那时候我想把火拨开去救她…她一直对我很好…陪了我那么久…但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想去救她…但
是没用…我好害怕…眼前总是不断看到幻象…看到我们的过去…我分明应该去的…但是却不能动…连一些基本的魔法都
做不好…可是我真的不想死…不想再也不能见到你…我应该去救她的…如果不是我这么无能的话…我居然为了自己的私
心…不然她也不会……”
雷格勒斯始终沉默地抱紧我,等待我平静下来。末了我感到温热的触感降临在眼角上,仿佛神喻。
“这一切都不能责怪你,维尔,”他慢慢地安抚我,动作轻柔地像是一位情人,“谁都没有力量阻止这件事。而珍惜自
己的生命任何时候都算不上是罪过。”
他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巾,抚去残余的晶莹液体。
“虽然没有人想看见如今的局面,但对我而言,最糟的还是失去你。”他稍许整理了一下我散乱的头发,指尖掠过银丝
,带起一路清凉的触感,“维尔,你太难为自己了,不要再用这些念头来自我折磨。生命原本就极其脆弱,很抱歉之前
一年多我都没有保护好你,但现在不会了。我再也不会轻易离开你。”
“我知道,雷。”我勉力向他微笑,十八年的柔滟音容重又在我们之间复生,“不过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们现在在哥本哈根,”他顿了一下,道,“这里是丹佛一族的本家,浮云城堡。”
25.浮云城堡
日德兰半岛的十一月已是冻港的时节,我身上仅仅披了一件绸质睡衣,却丝毫不觉寒冷。丹佛一族对本宅的守护之面面
俱到,可见一斑。
我让雷格勒斯先下楼,自己好换衣服。怀表中央精美的黑色指针已经扭成了一个生硬的钝角,我周身的乏力感也逐渐消
失,是该吃早餐的时候了。
雷格勒斯倒是没有任何异议,平静地对我笑了笑后转身出去。离了他的怀抱我才意识到自己处于一间偌大的卧室中,床
面前的空地简直足够另外再布置一间会客厅。
与洛丝罗林常见的檀木质地板不同,这间卧室显然更偏爱石料一些,格调清净的灰色绒地毯边缘露出纯白的大理石,石
材的天然纹路清晰而明净。左侧的落地大窗前挂着厚重的暗蓝色窗帘,仿佛从未被拉开过。而床所靠的这面墙上只有两
扇稍小的窗,微微张开一个巧妙的角度。海风徐徐而入,白色窗帘上针脚细密的蔷薇图案枝叶纠缠,幡舞轻扬,像是神
话里某种奇妙的生灵。银色的装饰烛台,白色的灯罩,高高的冷杉木摆钟均通过白纱床罩的细小缝隙一一铺陈开来,各
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巍然不动。
屋顶很高,人在其中就被衬得极其渺小却安详。绚丽而冰冷的水晶吊灯以不可思议的姿态悬挂下来,危险地在无所依凭
的空间里静静等候未知的结局。我无故想起了童年时我与雷格勒斯在学校空教室里消磨时光的那些金色午后,烟尘在落
地窗影里的巨大光斑中飞舞,高旷的穹顶下我们背靠背倚着对方维持平衡,神采飞扬地聊天,而今想起来如同隔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