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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这一间卧室或许称不上全貌,却已经让我切身体会了浮云城堡与洛丝罗林庄园气质的不同。洛丝罗林的精美花纹中
刻着金红色的暖意,而白色基调的浮云城堡披着一层恬淡高洁的冷漠,却从骨血中透出更上位的尊贵,与凡俗意义上的
贵族划开了鲜明的界限。
无论是父亲还是雷格勒斯,其实他们都是深情的男子。
忽然觉得那是与雷格勒斯相匹配的清冷,不羁与高贵,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他血统的应许之地,而今主人仅剩下了他一
人。
我轻轻拂开床罩下床,终于认识到自己已经换上睡衣的事实。睡衣并不厚重,但在所有地方走动都不觉得有什么温度变
化,控制温度的魔法几近完美。
过去我和雷格勒斯虽然非常亲密,但彼此都是讲究自我的人,因此即使是对方,也不会轻易坦诚相见。而我拉了拉身上
单薄的睡衣,却也没有特别不适应。我感到十七个月的时光改变了什么东西,但无法描述它。
我不在雷格勒斯身边时会对自己的状况有意外清醒的认识,然如若没有他,我也并不完整。
于是我干脆地抛开那些纷繁的杂念,坦然下楼。
浮云城堡的主餐厅同样是一尘不染的纯白色调,令人产生了目盲的错觉。能够容纳数十人的长餐桌呈几条素净的平行直
线往前延伸,桌布上垂下的流苏却恰倒好处地彰显了纯洁的妖冶。目光聚焦的尽头这座偌大城堡的唯一主人坐在那里安
静地等待,笑容略勾起,牵动俊美的五官,神情中有宁和的淡淡温柔。
他一贯都是那类桀骜的漂亮男子。
我忽然心情大好,快步到他身边坐下。
餐厅的窗帘已经拉开,上午蛋白色的丰腴阳光慷慨地铺陈开来,整个房间的色彩亮度便提升了一个层次,在他山脉般棱
角分明的鼻骨上勾下一道分水岭。他一手握着直筒高玻璃杯,肘节随性地搁在桌上,笑意满盈地看着我。半杯橙汁被玻
璃的转角折射出眩目的鲜红。
“你以前早上不都会喝一小杯红酒的么?”我半真半假地说,坐在他身边的椅子里,顺手拿过一片吐司。
“其实我无所谓,”他轻轻放下杯子,递一张纸巾给我,“三年前我去西藏,从进入中国国境后就别说红酒,有口水喝
都要感谢主神。”
“还真是难为了你。”我笑出声,不慎被吐司粉末呛到。
“你还是没变啊。”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眼底笑意更浓。那双黑色瞳眸中的色彩比过去更加深重,某种张狂的灼热自四
面八方扑面而来。
曾经太过熟悉的事物在失而复得的过程中充满了陌生的细节,我有些不安,于是把视线转开。
从我的角度望过去,越过雷格勒斯俊美绝伦的容颜,可以看到浮云城堡的后花园。时值隆冬,却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其
他植物已匍匐下去安静地休眠,弥漫视野的白色玫瑰却依旧不管不顾地一路盛放过去,如同一波波静止的白色烈焰,以
娇弱的花朵灼烧着永恒的生命规则。我立即想起了洛丝罗林庄园里那些终年不败的深红花海。而这些白蔷薇看似纯净隽
美,却更是不可一世的卓越与遗世独立。
蔷薇凝成的火焰逐渐模糊,在远方消失于茫茫白雾之中,更远的景色便无法看清了。
“与梅利弗伦的红蔷薇一样,”耳旁梦魇般的声音猛地将我拉回现实,“白色蔷薇是丹佛一族的标志。”
我瞬间清醒过来,雷格勒斯定定地望着我,敛了笑容。今天我的精神意外地好,却无法摆脱一种错觉,他总是在担忧并
怜惜我。
我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事实上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无法平等地站在他身边,逐渐成为被他保护的对象。
“你放心,”他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拂开我眼前的碎发,那是我为之疯狂了一生的坚定神采,“在你面前我始终只
是我。”
我点点头,终于再次微笑。其实这个时候的我们除了许下更多彩色琉璃般虚无易碎的承诺外,并没有其他兑现承诺的方
式。然而仅仅是简单的一句应允,经他口中,便足以让我安心地继续我无知而平静的生存。
“对了,”我想到点什么,“你说我们在哥本哈根?那么这里是…”
“这座城堡的位置处在厄勒海峡出海口旁,”他也终于放下心来,“是丹佛一族历代先人守护的本宅,所以和洛丝罗林
一样,被古老强大的魔法保护着。这种魔法断开了城堡周围的空间维度,因此外人不但无法看到这里,也不能与这座城
堡所在的空间有交集。所以浮云城堡建成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影响过航道的通行。”
“真神奇,”我由衷地赞叹道,“即使是洛丝罗林,也还是建立在实体的空间上呢。”
“也许那是因为丹佛的先祖认为丹佛不应该像梅利弗伦那么好客,”他似乎不太赞同自家先人们的主张,无奈地笑了笑
,“事实上浮云城堡很少有丹佛家族之外的人进出,而且丹佛历代的族长也很少真的住在这里。”
“因为要长驻教团的缘故么?”我终于咽下了第一块吐司,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杯同他一样的橙汁。
“而且这里太冷清了。”他却不紧不慢地补充,“维尔,虽然理论上这里周围的状况我都能感知到,但我不在你身边的
时候,你要小心不能轻易走出城堡的地界。只有丹佛家族的人才能把这座城堡当作普通的建筑使用。你在这里还是我‘
邀请’来的‘客人’,跟外界之间的信息是被阻断的。这也是你看不到城堡外景致的原因。如果你自己随意跑出去,就
会再也无法进来。”
“我明白了。”玻璃与织物接触的瞬间发出几不可闻的沉闷声响,“不过,雷,我们现在在这里做什么?”
“至少我要先确保你的安全,”他忽然把视线转向我先前注视的方向,“虽然我想家族的保护不会让我们避过十字蔷薇
那种东西,但面对教团的时候它是牢不可破的。”
“这么说来,蔷薇圣礼真的要在我们这代手里开始了?”而我转过脸看他,“如果是这样…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他倒也并不为我知道蔷薇圣礼的事而惊讶,重又笑开来,“最好的结果是无人牺牲,最坏的结果是无人生还
。”
“雷,我不希望你和珊德拉之间你死我活,不想看到你们受伤害。”我喝完橙汁,抽出一张纸巾擦好,握住了他细而精
瘦的手腕,“以前爸爸不把家业传给我,我也并不在意,觉得是自己身体不太好,也没有凯珊德拉能干的缘故。现在看
来,我还真是大家的累赘啊。因为我,甚至拖累了安琪的生命……”
“不要再想这件事!”他猛得抽出手,反过来抓住了我,意外坚决地用力嵌入皮肤中,“维尔,你知道么,我一直都很
喜欢你这点,你从来都用自己的方式为我们着想。但是不要因此而忽略你自己。如果那天留在房子里的是你…对我来说
才是天崩地裂。”
“但是雷,她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我用左手撑住太阳穴,那日起这种焦灼感就时不时地出现,仿佛那把火烧进
了灵魂里,还在持久地毁灭曾支撑我走到如今的信念,“她的画很棒,还有她做的意大利面…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是
她,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你知道么…不应该的……”
“世间的不应该太多了,纵然拥有再强大的力量,也无法修正它们。”他的口吻和缓下来,改用双手在我指尖和指根间
来回抚摸,“我不会像我父亲那样,觉得自己什么事都一定能办成,也不会向你承诺绝对会阻止蔷薇圣礼,但至少我会
尽全力去做。教团或者罗森克鲁兹想干什么都同我无关,我只希望你不再被任何人或事物伤害,不再受恐惧,绝望和自
责的煎熬,能够按照你的方式去实践你崇高的自由和梦想,追求自我的实现。”
“那你呢?”我向内收紧手指,握住他的手,略苍白的皮肤下蓝色的血管呈现一种濒死的绝丽,“过去我也曾想过要去
亚洲行医,或者留在教团帮你。但现在我所能希冀的,只不过是你们都能平静幸福地生活罢了。”
椅子蹂躏地毯的声音黯哑地响起,我站起来绕过他,望向餐厅尽头落地窗外如火如荼的白色巨浪,仿佛渐渐苏醒,滚滚
而来。这种反季节的壮观场景彰显着决绝的浩瀚美丽,它遥远虚幻地如同天国,单纯荒芜地如同废墟。它的灼白比洛丝
罗林的深红燃烧地更加凄烈,与我心灵深处的那把火焰遥相呼应。一瞬间我很恐惧它会将我珍视的人彻底埋葬。
“总之这里在目前来看足够保护你了,”他站在我身后,声音平静地有些黯然,“我会在这里陪你,最近还是不要乱跑
吧。”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忽然感到世界只剩下了纯白,我在纯净的色彩中目盲,迷失自我。
终究无法为他做什么,或许他根本不需要。我仅仅是在这里存在的,仅此而已。
其实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只是存在着,并且努力让平凡的存在变得不平凡。
终究无力翻天覆地,爱情成为义人唯一的通途。
“怎么了?”
沉默的长度终于超过了他泰然的范围,声音更近一步,含着黯淡的低沉。
“我只是在想,”不知为什么我却不想回头,不想知道此刻他那俊奇五官组成怎样的表情,“你还是最好去找找凯珊德
拉,不能让她独自一人。”
“你什么时候能考虑一下自己?!”
雷格勒斯在我过去的生活圈子里,身份高贵地可谓凤毛麟角,却始终优雅得体,不卑不亢,极少厉色待人,更是从不用
这种口气对我说话。我竟然被他难得的愠怒震得胆战心惊,试图转身,却从身后被环住。
“你啊…”温热的气息在耳边萦绕,“自己都三番五次身陷险境了,还担心这么多事。难道你以为出事的是你,就没有
人难过了?你要我怎么办?”
“但凯珊德拉是你的未婚妻,”我忽然很悲伤,“她才能同你过一生。我不过是你的一个朋友,最多是弟弟而已。”
他冷冷地笑了,我顿时心寒,身上的怀抱却收得更紧。
“十八年来我已经当够你的朋友和哥哥了,”他几乎勾勒着我的耳廓,低喃一下下轻巧有力地撞击神经,“维尔,我等
了你这么多年,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我们都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等待。”
我缄默,目视午时的风掀起惨白的花浪。
“至少从十几岁时我就确定,除了你我并不想娶别人。”他扳过我的脸,但小心翼翼地没有弄疼我,“我这段时间里至
少想明白了一件事,别人怎样不重要,这一次我一定要得到你。”
“你疯了么,”我苍凉地笑开来,眼眶酸热,“凯珊德拉怎么办,你的家族怎么办。”
“我说了,那并不重要。”他以舌尖为笔精细地描绘着我唇的边缘,“现在我的世界只要需要你。”
我忽然被一种奇异的勇气充满,主动挑开了那排皓齿,攀上他骨骼清俊的肩,如同两生花般缠绕彼此。在渐被排挤消失
的缝隙中我尝到苦涩的滋味,纯白蔷薇开满道途两旁,装点人世。
雷,你又是否知道,我也一直在等你。
等你来告诉我,我是谁。
26.芙蕾娅之泪
我不知道,在梦中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做梦,是否算是梦的一种极端。我可以以一种异常清醒的姿态看到所处之地的一
切细节,港口里星星点点的路灯逐渐熄下去,随即而来的是黎明前最深重浓厚的黑暗。大小不一的各色船只像一具具棺
材一样静静地停尸在开阔的港口中,轮廓模糊的旗帜在夜间冰凉的海陆风中飞扬。这是世界沉睡的摇篮,夜温柔地哼着
摇篮曲,为她的孩子掖好黑暗编织的被角。星辰毫无温度地注视着大地,地上没有一丝光。
然后晨曦沿着造物主既定的轨道开始撕裂夜的统治,浩瀚空远的白色像天边一条新生的银河带,逐渐扩展开来,露出它
的光源和内核。道道金光随即迸出,新的生命崭露头角,涂抹了整个天空。港口的喧嚣由近及远,变得真实起来。
那个我至今无法知晓姓名的人从背后拥住我,轻柔地吻我的侧脸。
他是谁……
没有人回答。即使我能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却无法运用丝毫理智。
我不能回头,任他的吻逐渐滑到颈与肩的结合处。
然后天地崩裂,我被熊熊烈火包围。那个人不见了,没有人在我身边,没有人帮我,我想逃走,没有路可逃。
胸腔里产生了高空坠落时无可挽回的心悸感,塔楼塌陷下去。
我坠进一个柔和而意外坚定的怀抱,一下惊醒过来,定定地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场景,顿觉比梦中被烈火包围还要恐慌。
温热的水流兀自从上方淌下,在皮肤上蜿蜒成妖冶的水晶图腾。我侧躺在雷格勒斯胸前,头埋在他颈窝里,被他不由分
说地抱住。我抬起头,刚好对上他惊艳的黑眸。
“你怎么了?”他的口吻中有宠溺的担忧,我的不安和惶恐瞬时被抵消地所剩无几。
“没事。”我试图从他怀里起来,现实却以□被碾过一般的疼痛回到了我眼前。我吃痛地倒吸一口气,立刻被他不容置
疑地重新拥入怀中。
“你知道么,我从小最害怕听到的,就是你这样说。”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关了水,撑起身体,扯过一条毛巾把
彼此都擦干,裹起我往卧室里走,“你每次这么说,总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我一言不发地任他抱我回卧室——那与我昨天上午醒来时不是同一间,但陈设相似,放回床上。然后他自己披好睡衣,
躺在我身边,用左手撑起头望着我。
与雷格勒斯和凯珊德拉童年时就订下婚约不同,既然父亲从没提过我的婚事,我也就对婚姻和性的问题一直概念模糊。
虽然这又从一个侧面论证了我的无知和无能,但不得不承认,过去我能接触到的人十分有限,身边的女人除了姐妹,也
不外乎不惜成本也要凑上来,导致我甚至忍不住要避开的艾琳,极其内敛的乔治亚娜等等。因此我也没有规划过自己的
婚姻,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仔细想过结婚的问题。魔法师的血统珍贵又危险,越是上位者就越受到种种限制,血统不能轻
易外流。加之作为贵族的家教,使得我们从小就被要求严格自律,就更加不曾考虑跟谁做爱。
我想起恍惚多年以前父亲曾经说过,这样的事情只有在相爱的人之间,才是被祝福的。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被祝福还是诅咒,然而始终让我意外的是,我对于自己突然成为另一个男人的情人,躺在他身下也没
有什么不适。我望着他,容颜俊俏地无与伦比,眉目却略锁起来。
我不禁笑出了声,看着那张绝伦的脸上神情重新绽放的奇妙过程。他的笑容终于重新舒展开来,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地在
我唇上啄了一下。
“怎么又突然这么高兴了?”他含笑注视着我,“抱歉,昨晚弄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