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留了半个月。十多天的时间里他做了许多以前从未做过的事,例如下河抓鱼,例如到水潭里洗澡,例如亲手用草编了
只勉强看得出形状的蚂蚱,例如晚上捉来一大包萤火虫做灯笼,例如躺在草丛里看星星……越多这样的相处,他就越舍
不得离开,他甚至想,如果可以的话永远都不要回宫,和安儿在这偏僻的地方呆一辈子他也是愿意的,可惜那只是如果
,他有太多太多放不下的事……
“睡不着吗?”许是被他频繁的翻身惊醒,青年的手突然探了过来,轻轻握住他的。
杨至栗缩了一下,却没有挣开,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两个人的呼吸此起彼伏,渐渐地纠缠在一起。看不到,就好像得
了一层保护似的,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中他任自己的脸上流露出无措、伤痛和不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安低沉磁性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因为……今天收到的信件?”
“嗯。”杨至低低地应了一声。
“是催你回去的吧?”杨安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屋子里静了一下,杨至道:“是……”
五指微紧了紧,杨安问道:“什么时候走?”
“明天就走,安儿,你……”杨至想叫他跟自己一起回宫,可话到了嘴边他却犹豫了,在这个偏远的地方生活异常的平
静,安儿总是露出以前极少甚至没有见过的灿烂笑容,这样的日子是他都留恋的,他又怎么能自私地让安儿放弃呢?皇
宫里的生活安儿怕是不喜欢的,若是回去以后他又变回冷冰冰的样子该如何是好?为了他自己的私心,却要令安儿又后
不开心,他怎么能舍得?而且……早在他第一次提起的时候就被拒绝过了,如今再问,怕也是一样的结果吧?
蓦然颓丧下来,杨至放弃了劝说的打算,改为小声叮嘱:“你既然不愿意回宫,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我要派人来保护你
,这一点你不能拒绝,我怕有人知道了你还在的消息会对你不利,这也是怪我当初没有设想周到,我没想过你会不肯跟
我回宫,就没有做保密的打算,才——”
“明天什么时辰出发?”杨安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伤感的情绪被爱子突兀的行为击散一半,杨至咽了一下才答道:“午时过后走吧,赶上半天的路正好黄昏到赤邑府歇脚
。”
“唔,那早点睡吧,”杨安听了淡淡地道,“明天你应该会很忙。”
甚至连挽留都没有,杨至很想问青年是不是巴不得他早点走,却只是想想,他还想为自己留一点尊严。强忍着心底的酸
涩用鼻音应了一声,他闭上眼睛,本以为自己还是会睡不着,谁知道却几乎在一闭眼时就陷入了梦乡。一个很凌乱的梦
,杨至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大亮,他没有立刻起来,躺在床上回忆了一下梦境,却发现什么都记不起来,身边空荡荡的,
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属于他的位置上一片冰凉。
御驾终于起行,何荣几乎没有痛哭流涕,一得了皇帝的命令就开始吆喝着底下人收拾整理。县衙里人来人往,拿着本书
斜倚在贵妃椅上的杨至在这一片忙忙碌碌奔走的人当中就显得极为悠闲,不过那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他心里很烦躁,
十分烦躁!今日自他醒来就没有见到过杨安,眼看起驾的时辰快到了,派出去找的人却还没有来回报。
你竟连送送我也不肯么?杨至不由地在心里生起了一股愁怨。
午时过后,御驾准时起行,谁想没走几步便被人拦了路。谁那么大胆?领头的侍卫正要喝斥,却在看清楚来人的时候急
忙咽下去,开玩笑,他们这一行人有谁不知道皇上这些日子都是与此人同吃同睡的?要是得罪了他,别让皇上知道,自
己抹脖子死得比较痛快!
“出什么事了?”略有些尖细的声音响起,却是何荣得了令前来垂询,一开始的不满在见到那个人时转为喜悦,“殿下
可来啦,皇上等了您许久未等到,一直闷闷不乐呢!”
杨安对他点点头道:“带我过去。”
对于他身后背的小包裹,何荣很有眼力见地没有再多问,恭敬地将人请到御驾前。
什么怨都在遇到人的时候烟消云散,杨至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急急地拉开身侧的帘子,高兴地喊他:“安儿!”随即疑
惑道,“你这是?”该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杨安轻巧地跃上御驾,那姿势动作,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他左腿竟是瘸的。解下背上的粗布包裹递到男人面前,道:
“上次跟你提过的玉米,已经煮熟了,给你路上吃。”
“喔——”极力掩饰心底的失望,杨至将包裹接过来打开,几根金黄色的棒状物露出来。从来没有见过的品种,据说是
一种粮食,可向来关心民生的他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趣,心里空落落的。
杨安却在此里坐到了他身边,道:“叫他们起驾吧。”
“安儿?”杨至初时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又惊又喜道,“你,你是说——”
“再不起行,错过了宿头我会睡不好的。”杨安用很平淡的语气证明了他心中所想。
杨至哪里还忍得住,双臂一张将他抱住,眼中一热,差点没掉出泪来:“安儿,安儿,”他用哽咽的声音轻唤,“你肯
跟我回去,我,我很开心,真的。”
“我知道。”杨安反手拥住他,轻声道,“你能高兴,很好。”
怀王大约是大兴皇朝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一位王爷:他的生母不祥,有野使说是宫中婢女,也有流言说是前朝公主后代,
甚至还有人说是江南名妓;他的父亲安平帝在帝宠最盛的少年时期突然失踪五年,没人知道他在那段时间做了什么,而
当他出现之后很快就与当时分成两个竞皇党派的兄长分庭抗礼。而他本人的经历更加神秘,在他的幼年及少年时期一直
默默无闻,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是顺和四十二年末,那时他已经快十七岁,并没有得到过多的重视,令世人牢牢记住
他的是他的“死亡”——当时几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安平帝会追封他并不怎么重视的长子为怀王。当然,他的传奇事迹
当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却是他的“复生”:安平四年,帝南巡遇阻,于金芝县暂歇,却意外地寻回了他的长子。
第九章:太子之议
太平城是整个大兴国的权力中心,气候却算不上好,冬天极冷,夏天又极热,在一年中最为炎热的六月间,午后的太阳
白花花地照下来,整个人都有一种被晒融了的感觉。西汶殿外十几个大臣在顶着烈日跪了一个时辰以后,终于或真或假
地如木桩子般“呯呯”接连倒地。
何祥瞅了瞅这光景回身推开殿门,扑面而来的清凉之气立时缓解了身上的酷热,殿内四个角落都放有冰块降温,与外面
可以说是冰火两重天的区别。他垂首敛目行至殿中,跪下道:“禀皇上,各位大人耐不得太阳曝晒,都晕过去了。”
杨至闻言抛了手中的奏折,嗤笑一声,道:“才不过一个时辰就受不了了,由此可见朕的这些臣子们也就嘴上的功夫厉
害,体力着实差了些。”他语气还挺平淡,实际上心里却压着强烈的怒火——这帮子人竟敢怀疑安儿的来历,还一个个
吵着要查清楚了才可相认!开玩笑,他的血脉,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自己会认不出来?整天不务正业,只知道盯着这
种事冒头,一群浪费朝庭食禄的废物!“去看看死了没有,”杨至冷声开口,“死了就拉到西山化人场,没死就丢出宫
,半年不许上朝。”若不是不愿为刚返朝的安儿竖下太多敌人,他真想直接将这些人直接砍了。
“是,奴婢这就去办。”何祥跟了当今圣上多年,自是清楚他有多疼爱这位怀王殿下,便不敢多言,听令退出去找人将
十几个官员运到宫外,然后自然有他们各自府上的随从前来领人,他便略有些添油加醋地将帝王的怒火转诉,顺便讹了
几个小钱,然后匆匆赶回去复命。
“都办好了?”杨至从奏折间抬眼,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回皇上,奴婢已吩咐人将各位大人抬到宫门外,并向他们府下的人传达了半年不许上朝的命令。”
“嗯。”杨至眉目间略为舒缓,朱红色的御笔在最后一本奏折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然后将笔一抛,道,“走,
去怀王那里。”
困为杨安这个王位是追封的,所以并没有怀王府,杨至便将爱子暂时安置于离他寝宫最近的岑璋宫,却不曾划地命工部
建府。大兴朝历经数代,只立过一任太子,当年住的就是这岑璋宫,也难怪有人心急,撺掇着人来宫里“上谏”了。
杨安的腿疾一直是安平帝的心病,不死神医行踪不定,曲鸣近来也不在擎山,于是他一边命人继续寻找,一边先让柳昌
替儿子诊治,可这位被评为对此类疾病最拿手的太医却实言并无治愈的把握,只开了些药每天敷用,可数日下来收效甚
微。
杨至到时柳昌正在往怀王小腿上敷药,见到他就要起身行礼,被他挥手制止:“你继续,不用理会朕。”
几日的时间足够柳昌看清楚这位怀王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于是依令继续手上的动作,将暗色的药膏细细涂在青年整个左
小腿上,之后才来见礼。“微臣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柳昌俯首叩拜,杨安却仍坐着,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看过
来,眼中像盛满了阳光一样温暖。
杨至心中蓦地一动,挥退了周围的人,慢步走到他面前,弯腰就要去扶他起来,却被他拉住手腕跌坐在他身边。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杨安偏过头问他,两人的身体紧紧挨着,脸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指,双唇开合间温热的呼吸
有意无意地喷洒在男人面上,引起莫名的悸动。
杨至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子,见儿子眼中流露出一丝讶色,略有些尴尬地对他笑了笑,尽力忽视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暧
昧,道:“今日看了出好戏,心情愉悦,处理起事务来快了许多。”
“什么好戏?”
杨至想起那些人从一开始的义正言词到后来的颤栗求饶,不屑地冷哼道:“一帮跳梁小丑罢了。”
见他不太想说,杨安便不再追问,只静静地看着他。
杨至被爱子的视线弄得有些心慌意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此次与安儿再见,两人之间总是萦绕着一股极不自在的
气氛,暧昧不明,丝丝缕缕地直缠入心。而且安儿的眼神总似一往情深,可他明明失去了记忆,又岂会还有那些心思,
难道是他自己作贼心虚?杨至一念至此,脑中突地闪过曾经的少年沉醉于情欲之中眼神微乱的样子,然后真的心虚了…
…
“在想什么?”
属于青年的面容突然在眼前放大,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到鼻息相闻,似乎只要轻轻抬一下下巴就可以接吻的地步,杨
至心中一跳,腰身猛地往后倾斜,眼神慌乱,没有过脑就说了实话:“呃,在想你——”话音戛然而止,他反应过来后
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笑意在眼中扩散,杨安心情大好:“想、我——”两个普通之极的字却被他念得百转千回,隐隐带着几分蛊惑。
杨至顿时头皮发麻,干咳两声,手撑在榻上往后挪了几下拉开两人的距离,将脸色摆正,问道:“安儿,做我大兴国的
太子如何?”
突出其来的问题让杨安怔了一下才道:“为何突然提到这个?”
杨至扬唇轻笑,斩钉截铁地道:“我的,都是你的。”
没有出声,杨安深深地看着他,眼中流光滑过,突然倾身将他紧紧抱住,面颊在他鬓边轻轻摩擦,良久,低沉的声音在
男人耳边响起:“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所以,当我要的时候,你不能再不给。
心底不知为何升起不妙的预感,杨至的身体微微一僵,他慢慢地推开儿子,双眼紧盯着他,慢慢地升起疑惑——安儿,
当真失忆了?
“你有这份心,我很感激,可是,”杨安却像没有察觉他的怀疑似的,径自道,“大兴国不会接受一个身体有残疾的太
子。”
听到他这么说杨至顿时顾不得心中的那点疑虑了,脸色一沉,道:“朕决定的事情谁敢质疑?”伸手用力抓住青年的肩
膀,压着怒气斥道,“我一定会找人治好你的腿的,以后不许你说这种自贬的话!”
“只是说事实而……”杨安的话在男人越来越凶恶的眼神下消声,他垂首笑着摇了摇头,道,“好,我不说,但是太子
一事还是缓缓吧,等寻到你所说的不死神医,看他能不能治好我再说,而且我什么都不记得,要做太子的话怕是很勉强
。”
“唉——”杨至长长叹了口气,如儿子幼时一般揉了揉他的发顶,道,“安儿总是很冷静,很理智,就算是一丁眯大的
时候,就算失去了记忆。”
“喔?”杨安突然来了兴致,“跟我说说以前的事吧,说不定有益于我的记忆。”
“好——”
第十章:生辰庆宴(一)
既然爱子并没有反对,杨至便下定决心要让他成为太子、大兴国的下一任国君,次日就下旨任命一代鸿儒毕志成为怀王
师,每日入宫讲学。如今皇帝正当壮年,诸皇子尚且年幼,朝中却已经隐隐分成了几派,毕志成向来中立,皇帝此举无
疑是将他拉入了怀王麾下,有人心中不甘,却苦于无反对的理由,且昨日被罚的十几个官员前车之鉴尚在,他们也唯有
收声,此事便即定下。
于是杨安在宫中悠闲地住了几天之后一下子变得繁忙起来,当杨至去往早朝的时候他也需起身听毕志成讲学一直到午时
,用过膳后又需前往西汶殿随父亲学习处理政事一直到黄昏,伤腿的治疗则由以前的下午改成了如今的晚膳过后,柳昌
改良了治疗方案,除了涂药之外又新增了每日两个时辰的按摩,待洗去腿上的残药已经过了人定之时,简单的沐浴之后
便可吹灯睡觉了。
时间在忙碌中总是过得极快,如此周而复始转眼之间便已到了年底,将近半年的时间足够杨安重新熟悉起朝中的事务,
更令人欣喜的是他的腿很有了些起色,若是慢走了话不仔细看已察觉不出他左腿是跛的,只可惜柳昌也仅能做到如此,
要想彻底地治好唯有寄希望于仍杳无音讯的不死神医师徒。
出于某些考量杨至一开始并没有将爱子推出众人的视线,岑璋宫守卫森严,没有皇帝的许可包括皇后、众皇子在内任何
人不得进入,而唯一可以不受限制的太后早在年初便已前往石虎山祈福未归,而杨安每日来往西汶宫都是乘坐皇帝赐下
的步辇,因此怀王神奇复生之后尚无人曾见过他,如今眼年时机成熟,杨至特下旨为爱子举行生辰宴会,百官须列席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