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谋情篇
第一章:南巡遇刺
【安平4年,5月】
金芝县是个小山城,说起来是个县,实际上比一些镇子大不了多少,这里地处丘陵,蓄水困难,许多作物都不好存活,
因此百姓的生活并不太好,所以说如果不是前两天下雨,造成了突然的山体滑坡阻塞了道路的话,这样一个小县城一百
年也别指望有什么真正的大人物到来。
金芝县令文世战战兢兢地将那顶顶金贵之人迎进有些破旧的县衙,低垂着头躬身而立,不巧正好瞧见自己靴尖上一个晃
眼的洞,心里一阵尴尬,忙将脚往官袍底下缩了缩。他暗地里在自形惭愧,却不知道面前的人将一切尽收眼底,反倒对
他高看了一点,心想此人虽不是治土能臣,却意外地实诚,在黑暗的官场已十分难得。
待闲杂人等退下,文世俯身跪倒,略带些颤音道:“山体滑坡,微臣却未能及时清理,耽误了皇上的行程,请皇上降罪
。”
那了不得的大人物正是当今圣上——安平帝杨至,三年多的帝王生涯并未在他脸上添上岁月的痕迹,却使他整个人的气
质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若说他为英王时是一颗耀眼的明珠,那如今的他便是一枚悠久的古玉,光华内敛却拥有夺人眼球
的魅力,唯一遗憾的是他眉目间始终带着一股阴郁之气,挥之不去。“文卿平身,”安平帝道,“朕知道滑坡之事乃是
今晨突发,卿已尽力清除,无需自责。”
文世顿时感激涕零,伏身拜道:“谢皇上不罪之恩,微臣定当全力以赴清除路障,明日午时之前御驾便可重新上路。”
“卿办事,朕放心。”安平帝欣慰点头。
金芝县衙虽然破旧,却意外地有一片长势极好的青竹。停笔的间隙,杨至自窗内一抬头望见夜色下影影绰绰的枝叶,一
时有些痴了。
“皇上,夜深了。”贴身太监何荣小心翼翼地上前提醒,这已经是今夜第三次催皇上就寝了,他心里暗暗祈祷皇上千万
听一听,不然等回了宫里干爹问起,他可不好交代啊!
杨至一怔之后回过神,道:“什么时辰了?”
“丑时都过了许久了,”何荣眼角的余光窥了下皇帝的神色,壮着胆子道,“皇上明晨丑时便要起,现下是否该安歇了
?”
“已经丑时了么?”杨至扫了眼案上还剩一半的折子,疲惫地按了按额角,今晚总是时不时走神,以至于效率如此之低
,竟连平时的一半都不到,这样的状态便是勉强下去也是无用。他想罢便站起身,道:“安寝吧。”
何荣大喜过望,连忙下去安排就寝的一应事宜,生怕主子反悔了似的,看得安平帝一阵好笑:这小祥子收的干儿子可真
是个宝!
忙碌了一番,杨至总算歇下,只是不知是因为县衙床铺陌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明明身体极疲
累,可头脑却十分清醒。这可真真是折磨!杨至暗叹了口气,试着在心里数数,一片竹叶,两片竹叶,三片竹叶……
当外面传来嘈杂的响声时,杨至正数到九百三十二片竹叶,脑中还是一片清明,于是他并没有着恼,甚至还有松一口气
的感觉,平平静静地爬起来自行着装。
“万岁爷!”何荣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时安平帝已经穿戴整齐,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后歪衣斜帽的守夜太监,吓得小家伙
脖子一缩。
杨至由他为自己披上件薄披风,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回皇上,”何荣道,“是外围侍卫发现了刺客,现正全力捉拿中。”
“刺客?”杨至来了些兴致,“随朕出去看看。”
“皇上三思!”何荣大惊,“扑通”一声跪在他脚下,苦苦劝道,“如今刺客来了多少人尚还不明,若是有人混进了内
围岂不危险?请皇上还是等侍卫们清查完毕再出去吧!”
“何荣啊何荣,”杨至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怎么学谁不好,偏把你干爹学了个十足十呢?”
何荣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忙嘻皮笑脸道:“皇上勿怪,这不是儿子随老子么?”
“得了,”杨至凝下脸,“朕的护卫朕还能不知道?别操那么多闲心,随朕出去看看吧,说不定此时刺客已经一网成擒
了。”
何荣顿时苦下脸,暗道:都说君心难测,前人果不欺我,咱们这位爷可不就是一转脸一个样!
杨至说得没错,他们出现在庭院时果然见到好十几个刺客已被拿下,用拇指粗的麻绳绑得紧紧的。
“叩见皇上——”侍卫统领王达忙上前拜见,却被杨至挥手拦住,他指向那十几个一见到他便怒目而向的人,问道:“
这些就是刺客?”见属下点头肯定,杨至顿时笑了,“朕见过的刺客不少,这批可是最差劲的。”
一帮子刺客顿时黑了脸,领头那人破口大骂:“杨至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毒害父亲、谋杀兄长,你才差劲,天下最差劲
的人是你这掠夺皇位的不孝子!”
杨至脸色迅速沉了下来,当日父皇临终之时父子两人单独关在殿内叙话,后因事争吵起来,殿外之人模模糊糊听到了一
些,事后便有传言说父皇是被他毒杀了的,甚至连叛乱失败而自刎的二哥也冤在他头上,说是被他用计谋害。简直胡说
八首,父皇分明是寿终正寝,那么多太医轮流诊脉,难道他都能造假?二哥带兵包围行宫,难道还是他拿刀架在他脖子
上逼他去的不成?他心下已是暗恼,拿眼去看那领头之人,见他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倒是极为俊秀,就是那一张利嘴
和满是愤恨的眼睛不讨人喜。“看着就是不成气候的,也不用问了,都推下去斩了吧。”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就决定了这
许多人的命运。
“哼!”那人却丝毫没有露出害怕之色,冷声道,“便是杀了我也还有人说,你能堵住悠悠众口吗?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我会在地下等着你,看你这不孝不悌的东西有个什么好下场!”
何荣见他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了,忙喝道:“还不堵了嘴拉下去?”
侍卫们正要动作,谁想一个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安平帝面前:“求皇上开恩。”
“王达?”杨至皱起了眉,这王达是安儿留给他的人,明面上是一个小小的侍卫统领,暗地里却为他掌控着一个铺遍全
国的消息网,是他的重要助力之一,向来可信,可今日他么般做法却是为的什么?“你要朕开什么恩?”
“回皇上,”王达指着那年轻首领道,“此人微臣认得,他是已故武王之三子,杨舟。”
武王虽然谋逆败露之后自尽,但杨至登位之后并未夺其封号,仍按亲王之礼下葬,他余下三子五女,长子杨学早年往边
关历练,后受其父牵连被夺去军衔同其二弟杨泽及众妹妹亲人一起流放,而武王第三子杨舟却下落不明,没想到却叫杨
至在这里遇到了。他原先与众位兄长关系尚好之时倒常常往武王府上赴宴的,只是那时杨舟在外求学不曾打过照面,后
来众兄弟之间关系渐疏,这些个侄儿更加极少见面,是以方才竟没认出来,如今仔细一瞧,果真与记忆中的人有些相似
。
杨至略一沉吟后挥退众人,唯留何荣、王达及刺客首领杨舟在场,他不去查问杨舟,反而问王达:“朕凭什么要对他开
恩?”
王达犹豫了一下,道:“杨舟毕竟是武王之后——”
杨至打断他道:“即使他是朕的侄子,他既然能前来刺杀朕,朕为何不能将他处斩?”
“要杀就杀,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杨舟见两人旁若无人地谈论自己的生死,脸色通红地吼道,“杨至我告诉你,我
要是怕你我就不姓杨!”
“你就不能少说几句吗?”王达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当年的事我不是都告诉你了?你父王的死根本就是咎由自取,你
又折腾这么花样来做什么?”
杨舟侧头避开他的视线,恨声道:“你是杨至的走狗,当然帮着他说话,我才不信你!”
杨至将两人各看一眼,心里隐隐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怎么如此古怪?
王达又转身向安平帝叩了个头,道:“皇上可能不知道,当年主子还在的时候属下曾向主子求过一个恩典。”
骤然听到旧人被提起,杨至心头一阵刺痛,他强忍着没呻吟出来,半晌才哑声问道:“什么恩典?”
王达道:“属下求主子把杨舟赐给属下,并放武王一家生路。”
“王小八!”只听一声尖喝,却是杨舟怒瞪过来,“你这个死不要脸的东西!”
杨至福至心灵,骤然明白过来,惊道:“你们,你……”
“属下爱慕杨舟,”王达坦然道,“当年主子应承了的,只是主子后来……皇上很难过,属下便没敢提。”至于他趁乱
偷偷将杨舟放走之事当然不会主动交代出来。
记得当年也有一个人如此坦言爱上了男子,爱上了他,可那时他却又惊又恐,一再推开少年伸出来的手。杨至只觉得胸
口一阵一阵抽痛,痛得他都快窒息了。“安儿……”他压抑地唤出那个名字,“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王达心知唤起了皇帝的痛事,但他为救爱人却不得不如此,心里有些疚,极力回忆后,道:“记得主子当时骂属下胆子
不小,天满贵胄也敢开口要。”
“你倒的确挺大胆的,”杨至露出一个满是心酸的笑容,“不过安儿向来不在意世俗,想来并没有怎么责备你吧?”若
是在意世俗,又怎么敢对他这个做父亲的大胆说“喜欢”?还,还做了那样的事……
“皇上明鉴。”王达道,“主子得知属下是因为爱慕而祈求,便应了属下,还告诫说属下在武王府做细作,他怕是会恨
死属下……”他双眼不自禁地向杨舟看去,见他果然一副愤恨的样子,心中不由一痛,黯然地低下头。
杨至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更加痛苦难当——当日自己拒绝安儿的感情,他是否也曾如王达一样伤心?他那个人有什么
都闷在心里,即使难过也不让自己知道,暗地里怕是受了不少委屈,可惜当日一味想着逃避,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心情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安儿,安儿他已经不在了,他还差十几天才到十七岁啊!正是最美好的时候,却因为他的疏忽而
这样夭折,还说要护他一辈子……杨至啊杨至,你便是当了皇帝又怎样?最重要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在了……
第二章:相见不识
次日滑石被清理干净了,御驾却没有起行,因为皇帝病了。长期处理政事至深夜,近段时间的连日赶路,再加上昨天被
王达勾起了伤心往事,杨至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到了极限,一夜辗转未眠后便病得起不了床,太医给出个“静养”的结
论,一行人便在金芝县逗留下来。
一连六七天过去,眼见安平帝身体渐有起色,可对于杨舟这个侄子却始终没个定论,既没有说放,也没有说不放,只将
人关进县衙大牢之后就不闻不问。那大牢是什么地方王达最清楚不过,既脏且乱又臭的地方哪里是杨舟那样娇生惯养大
的人受得了的?可他急得嘴上起泡却不敢再去求情,不光因为皇帝这两天病着,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大兴国当今圣上心
情极度不佳,他可不想救人不成反将爱人送进鬼门关,还是先将人哄高兴了再说吧!
这天王达窥着皇帝身体稍有好转,趁机进言了:“臣听闻多多走动反而有益于病情,皇上可有兴趣出去走走,呼吸一下
新鲜空气?”
这样的说话似曾相识,杨至只微微一怔便想了起来:当年他在沐浴的时候睡着,之后又受了安儿诉情一吓,第二日便得
了伤风,因心情郁结竟缠绵病榻足有一个多月,后来不正是安儿将他扶出花园走动,又首次唤了他“爹”,才哄得他心
情转好、病情痊愈的吗?可惜那时的他只顾着激动,却不曾留意到安儿眼中的伤痛与隐忍了。杨至轻闭了闭眼睛,道:
“也好。”
金芝县地处丘陵,站在高处看地面连绵起伏,别有一番视觉冲击,正是五月不冷不热的时节,一眼望去满眼青绿,盎然
的生机总是能使人心情舒畅。
王达见皇帝面色稍缓,顿时松了口气,心里正想着这位爷高兴了就好,小舟也可以早点重见天日,却听到前面的皇帝一
声惊“咦”。
“那是什么?”杨至指着一处问道。
王达顺眼看去,只见一座小山丘不知是天然的还是被人挖成了阶梯的模样,每一阶上还种了些什么,远远地也看不清楚
,但偶尔可见水光闪烁。“回皇上,微臣不知。”
“走,过去看看。”杨至来了兴致。
王达忙命人抬来轿子,侍候这位爷上了轿,吆喝着往那边山丘赶。
杨至见他跟前跟后殷勤得过分,便将他唤到轿边,说道:“朕知你心里的想法,呆会儿回去之后你就到牢里将人提出来
吧。”到底是亲侄子,只不过傻头傻脑地被人利用了,总不能真要了他的命,更何况那是安儿应承过的,他又怎能不遵
从?
王达大喜,忙道:“谢皇上。”
“得了,”杨至索然地挥挥手,“以后将人看好了,再有下次可别怪朕不念情分。”
“臣领旨。”王达赶紧应下,心道自己一定会好好“看”人的。
金芝县衙大牢,正画圈圈骂皇帝、咒王小八的杨舟猛地打了个冷颤。
那山丘肉眼可见,一行人却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杨至走下轿子近前一看,发现那阶梯竟是一个个窄长的水田,田里绿
油油的却是及膝的水稻!“是什么人如此高才,竟想到这样好的办法?”杨至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要知道丘陵地带向来
种植艰难、民生困苦,若都照此方法弄成阶梯式田地,那许多作物便都能生长,贫脊之地瞬间化成良田,大兴国足有十
分之一百姓将不愁温饱,叫他如何能不喜?(阿至很懂民生的,可不是五谷不分的皇帝喔!)
“回皇上,那边似有人家。”王达指着一处道。
杨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一截低矮的篱笆在山石后隐约可见。“过去看看。”
皇帝一声令下,众人顺着溪流往上走,鸡鸣狗吠之声渐渐可闻,再紧前几步,两间青砖黑瓦房便呈现在众人面前。一圈
半人高的篱笆在房前围住了一小块菜地,几只鸡散在绿油油的地里啄食,一条大黄狗被拴在门边的柱子上,见到了陌生
人正疯狂地吠着。
“谁呀?”房子主人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很快推门而出。
这声音……正用有趣的目光四处打量的杨至如遭雷击,猛地扭着往那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