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 下——万川之月

作者:万川之月  录入:09-16

楚平眉头紧蹙,望着林家延无法聚焦眼睛,沉声道:“他突然看不见了。”

“……什么叫,看不见了?”郑予北脑子里片空白,模糊地认为自己声音很奇怪,但也顾不得了:“什么时候事?原因是什么?”

“上午九点多他同事送他过来,据说就是他画图画到半,忽然回头跟别人说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楚平顿了会儿才意识到,林家延已经不会跟他再有眼神交流了,只好把充满忧虑目光投向坐在林家延身边妻子:“该做检查都做过了,还差个脑部CT……这边医生去吃饭了,我和向晚在陪他等。”

郑予北手忙脚乱地收拾桌上东西,准备立刻走人:“原因呢?还没确定?”

“对,暂时还不能断定。你最好赶紧过来……”楚平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家延情绪非常不好。”

郑予北连声答应,说自己很快就到,挂了电话却整个人呆在那里,动不动。

阮棠听到只是只言片语,却已经心惊肉跳:“喂!喂!郑予北!”

两人办公桌只隔块板,阮棠激动,郑予北桌子就瑟瑟发抖了,惊得他脸色都变了:“你帮忙处理下我这儿事情,家延突然看不见了,正在医院呢。我这就过去了,老板那儿你……”

阮棠赶紧站起来,绕到他那边去:“好好好,你赶快去……诶不对啊,你这开着窗口都在写哪块程序?喂我真不知道啊!”

回答他,只有郑予北顺着消防楼梯路狂奔脚步声。

他临走前匆匆在阮棠手里塞了两张纸片,个字解释都没给就冲了出去。阮棠莫名其妙地打开来看,原来是当晚电影票两张,还是附赠冰可乐和大份爆米花……预定特惠票。

郑予北生母遗赠实实在在是笔大数目,迅速将郑予北本人五年财政计划变成了纸空文,让他瞬间成了个年轻隐形富人。这钱拿得他心里不舒服,很长段时间里甚至不肯跟林家延讨论该怎么用,索性摆出了副非暴力不合作架势。林家延开始没勉强他,只是每次出去都逼他开车,后来才劝说他“无论如何车总是要买”,硬押着郑予北去买了辆保时捷。

郑予北平时直很想发挥德国车高速性能,次次都被林家延疾言厉色地拦住。这回真事出紧急,路况也允许,郑予北脚油门踩下去就什么都忘记了。他对路上用了多长时间完全没有概念,浑浑噩噩把车停进停车场,又晕头转向按照陈向晚短信指示找到了她诊室,见到了林家延面才清醒过来,走过去稳稳握住他手。

他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手好歹是稳,但楚平和向晚却看得很清楚,郑予北在那瞬间就面无人色了。他最爱眼睛,那双黑曜石般夺目眼睛,现在只剩下片空洞迷惘,每次眨眼都像是要放弃,平白令他阵阵恐慌。

而他骄傲、永远神气活现胖头鱼,在他坐下来时候明显地松了口气,然后转过脸把额头抵在他肩上,言不发。

“……”郑予北深知这是出了大事了,边搭着林家延肩来回摩挲,边焦虑地看着楚平夫妇,希望他们能给个靠谱解释。

陈向晚看看紧闭着嘴楚平,又看看忧心如焚郑予北,只好站出来开口:“CT做过了,明显是有肿瘤压迫了视神经,所以突然失明了。那个……肿瘤很小,但是位置不巧,良性还是恶性也不能判定,还需要进步详细检查。”

郑予北旁若无人地拥紧林家延,沉声问着:“能不能直接手术,打开来看是良性还是恶性?”

陈向晚无奈地摇头:“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开颅,因为肿瘤离视神经太近了,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而且如果是良性话,完全可以从大腿动脉送个……呃,小仪器进去,微创手术就可以解决了……”

事关重大,郑予北干脆打破沙锅问到底:“那如果是恶性,详细检查期间会不会转移?”

直沉默楚平回答他:“可能性当然也有,但我们认为非常小,这个肿瘤有百分之八九十概率是良性。”

什么百分之八九十,就算有百分之,落到某个人身上就会变成无法挽回悲剧。这个念头锐光闪,很快被郑予北死死压了下去。他知道楚平和向晚是家里人,能说出这样话定是仔细考虑过,也是他们身为医生能给出最佳答复了。

“……谢谢。请问还有多久能定下治疗方案?最近家延他需要注意些什么?”

林家延从进了医院开始就极其阴郁,总共也没说满十句话。陈向晚存了肚子该交代话,这会儿总算见到个脑筋还算正常人,眉眼间立时露出种释然欣慰神色:“我和楚平都不是眼科专家,我们只能给点最基本建议。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下午去问问最懂行人,下班以后我再去找你们。”

郑予北也只能点头答应。林家延这时候已经脱离了他肩,抓着他手静静坐在那里,无声无息,木然沉寂。

楚平简直是看不下去,直接走到林家延面前蹲下:“家延。”

“……嗯。”

“突然看不见了确实很恐怖,我现在闭上眼睛就能理解你感觉。但这很可能只是个小小良性肿瘤,你没必要这么消沉,请段时间假好好休息休息就是了。”

“……谢谢姐夫。”

楚平还想再劝几句,郑予北悄悄做了个噤声手势,他也就适可而止了:“行,那我们晚上见吧。我请你们吃饭,地方离你们家越近越好,下班我和向晚就过去……予北你赶紧陪他回去吧,先睡觉安安神也好啊。”

郑予北牵着林家延站起来,低声向两位医生道了谢,如珍似宝地护着怀里人慢慢往前走。陈向晚心软,想赶上去送送他们,却被楚平揽了腰拽回来:“别去。少说予北要照顾家延好几个星期呢,你现在帮着他,以后难道能直帮着他?不如让他从现在开始适应。”

陈向晚忍不住叹气:“看不见人可不是那么好照顾……”

楚平紧了紧手臂,安慰道:“那他也得学着照顾。诶我说你都跟着忙了上午了,是不是也该去歇歇了?”

“我不累。”向晚仍旧盯着通往电梯走廊,目送那两个人相依相偎身影。

“你可以不累,可我们家宝宝会累……”

最后最后,楚平不由分说地把陈向晚拉走了。

车库里,郑予北喋喋不休地立志于分散林家延对于黑暗恐惧:“来,脚抬高点,这儿有道坎……家延,你车呢?是不是还在工作室楼下?”

“同事帮我开回去了,我给了他地址。”林家延从口袋里拎出钥匙,整串都塞到郑予北手里:“你替我收着吧,车钥匙门钥匙都在,我最近大概是用不到了。”

郑予北手分明顿了下,但不敢让林家延发觉:“嗯,好。回去了你先睡会儿,晚上楚平还说要请我们吃饭呢……”

林家延跟着他,步步异常谨慎地走到车边。郑予北替他拉开车门,扶着他肩把他安顿在副驾驶上,无限缱绻地吻了吻他额角。

这双牵着自己手是熟悉,亲吻也是熟悉,林家延浑身防备渐渐卸下来,可惶惶然样子却更明显了。郑予北开了另边门坐进来,又倾身过来亲手给他系上安全带,柔声道:“我要开车了,前面有个减速带,会稍微震下……”

其实他这样不断地汇报实时信息,对于骤然失去视力林家延来说已经是最恰当照顾了。他看不见,那么用语言描述出他应该看到东西也是好,多少能抵消些过于深重不安。可这不够,这远远不够。

天之骄子,目下无尘林家延终究还是害怕了。

郑予北刚要转动钥匙,林家延就摸索着伸出手来,寻到他手指紧紧抓住:“北北,你订电影票呢。”

郑予北把左手也覆上去,极尽温柔:“我给阮棠了,让他带他家黑天鹅去看吧。”

林家延睁着双无神眼睛,喃喃自语:“……可是我也想看啊,我等了好几个月才上映新片,我想看啊。”

郑予北心底猛地阵抽痛,把揽过林家延吻在他眉心,忽然什么宽慰话都说不出来了。

46

回到家里,郑予北小心翼翼伺候林家延换上睡衣,铺了床摆好枕头,很快就扶着他躺下了。林家延直睁着眼,郑予北坐在床边摸摸他脸,轻声问:“你还有光感吗?”

林家延摇头。

“睡吧,别多想了。”郑予北俯身吻吻他,替他掖好被子,想了下又补充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你。”

虽然林家延已经感觉不到光线了,郑予北还是把窗帘拉严了,卧室门关紧,然后才抱着个平板电脑趴回床沿上,悄无声息地处理阮棠发给他后续工作。刚才从医院回来时候,家延代他接了阮棠打来询问病情电话,亲自把大致情况都说清楚了。郑予北经过考虑,眼下决定先申请个月远程办公,阮棠已经替他跟老板说过了。

老板比他们大不了几年,听说郑予北是要照顾病人,又收到他本人绝不耽误工作进度保证,倒是非常爽快地点了头。技术骨干本来就这么几号人,除了工资翻倍、送房送车这种狮子大开口要求不能答应之外,别概全是浮云。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林家延呼吸声总算平定了,看样子大约是睡熟了。郑予北轻手轻脚地掩门出去,终于有时间坐到沙发上去,清理自己团乱麻思绪。

远程办公,意味着他可以省去路上时间、跟同事闲聊时间、跑到老板那儿汇报进度时间、隔着块桌板跟阮棠打架时间,每天上午加下午抽出四个小时来工作肯定是够了。剩余分分秒秒他都要花在林家延身上,包括准备日三餐、打理切家务,还要想想没有视力人能有什么消遣活动,尽力避免林家延就此抑郁了。

要营造适宜林家延行动环境,首先就得搬开好几件家具,把卧室到客厅再到浴室通道变成直行道。想到了就要做到,郑予北挽起袖子,立刻着手挪动沙发和茶几。

那茶几四只脚还没来得及开始摩擦地板,门铃声就急促地响了起来。郑予北刚要去开门,卧室里突然传来声闷响,让他不得不跑去看个究竟:“家延……家延你怎么起来了?撞到什么东西了?”

其实用不着林家延说了,他自己正揉着膝盖和近在咫尺床头柜尖角已经把什么都说明白了。郑予北心疼地拨开他手:“别揉,揉了肯定淤血。”

林家延低着头:“我……忘记我看不见了。”

门铃还在不依不饶地唱着歌,林家延轻轻推把郑予北,催他去开门。失明人总会经历个听觉灵敏度大幅度提升过程,林家延只听见片纷杂脚步声朝自己方向过来了,然后大脑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代他做出了判断。他坐在原地没动,只略微抬起了头,开口道:“爸,妈。”

何嘉玥赶紧把他头揽到自己怀里来拥抱了下,放开之后就细细打量起他眼睛来:“你……点都看不见了?”

在医院时候,林家延先通知了郑予北,然后就赶紧打了自家爹娘电话,说是检查完就跟郑予北起回去。陈向晚后来又特意致电安慰过林逸清夫妇,详细说明了各种检查结果、可能治疗方案和手术预后,但为人父母忧虑远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打消,所以他们还是亲自赶来了。

林家延沉着脸默认了,被迫倒过来安慰何嘉玥:“不会有事,妈你不用太担心。”

何嘉玥在心里默默地念,你都看不见了你妈我还能不担心么,可鉴于儿子拳拳孝心日月可鉴,只好摸摸他肩头表示同意。

林逸清站在边看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飞来横祸,既然孩子已经知道要积极面对了,做父亲也没必要废话太多。人家正母子情深呢,郑予北也只能待在林逸清旁边,抿着唇保持沉默。

“……嘉玥,你让他接着睡吧。”

林逸清忍不住说了这么句,何嘉玥这才注意到明显是刚被掀开被褥:“好了好了,妈不打扰你休息,你躺下吧。”

妈妈话总是要听,林家延拥着被子缩回枕头里,闭着眼说:“予北,你帮我陪陪爸妈。”

郑予北点了两下头,猛地意识到林家延看不见他点头,忙不迭发出声音来:“……嗯,我知道了。”

很快地,客厅里场小型正式会谈就开始了。

他们进门前,郑予北刚挪了沙发,茶几却还在它原来位置上。结果郑予北倒了两杯红茶出来,放在茶几上,何嘉玥想拿起来喝口时候才忽然发觉,那杯子离自己少说有两米远。

郑予北大大地尴尬了下,躬身拿了杯子,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抱歉,我刚才在移家具,免得家延最近走路撞到什么东西。”

何嘉玥尝了口红茶,几乎立刻就知道这是自家儿子口味,因为里面全都是新鲜柠檬汁特有味道。她早就猜到,这个小爱巢里家务大概都是林家延包办,现在算是证实了之前猜测,也更加坚定了她心里打算。

“予北啊,家延这病虽然是良性可能性大,但现在毕竟是完全看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之类。且不说这个,他时时刻刻离不了别人照顾,我和他爸爸商量了下,觉得他还是搬回家住比较好。你还要上班,我们总比你有时间,也好让他手术前先好好休养段时间。”

林逸清直在观察这个永远表现得极其诚恳年轻人,心想他可能马上就要答应了。可谁也没料到,郑予北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斩钉截铁坚定:“伯父,伯母,我想还是由我来照顾家延比较合适。公司那边我可以远程办公,写程序在哪儿都是样写……而且家延很孝顺,他可能不会愿意回家去麻烦你们。”

何嘉玥转过头与林逸清对视了眼,然后林逸清开了口:“我能理解你这种……急切心情,但是照顾个病人可能比你想象得要琐碎得多。别先不提,我只问你句话,你会烧饭做菜吗?”

“会点,但做得不好……”其实是没有林家延做得好,可人家父母就坐在对面,郑予北不太敢直说:“不过我可以学,我定会尽快学会。”

何嘉玥慢慢地笑了笑,笑得实在是说不出意味深长:“好,我们假设你能处理好吃饭问题……还有点,家延生病就要闹脾气,跟平时就像不是个人样,这是他小时候肺炎差点烧坏脑子留下毛病。他现在这是看不见了,不是简单感冒发烧,你真能受得了他?”

郑予北有点点可疑脸红:“我没什么受不了。他平时对我很好,我正愁没有机会报答他呢。”

何嘉玥还是不放心,还想再劝他,这时候林家延却出现在了卧室门前,摸着墙那只手十分用力,骨节上皮肤都透出了青白色。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神态平和,好像那只无措慌乱手不是他样:“我不想搬回家,不想让你们都围着我团团转。我生病了让你们担心,我就已经觉得我很不像话了。”

林逸清甚至没看清郑予北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眨眼他就已经到了林家延身边,握住他手低声说道:“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干什么,万你再撞到别什么东西呢……”

就在他背后,在他看不到地方,林逸清与何嘉玥眼神里忽然有了不样内容。世上只有三件东西绝对无法掩饰,贫穷、咳嗽和爱情。郑予北和林家延之间感情,已然不需要什么亲昵动作和言语来表达:它昭然若揭,坦然平静,就这样毫不避讳地存在于这套房子每个角落。

推书 20234-09-17 :三迁——逆风莫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