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全站在我的周围,面容凄惨,无言地诉说着枉死的悲与不甘的恨。
我哭得昏昏沉沉,视线模糊,有人伸手拭去我脸上的泪,手掌微热,然后亲吻我的脸,温柔缱绻。
是娘?还是师父?或许两者都是。也或许两者都不是。
落在脸颊上的亲吻停顿了片刻,然后落在唇上。
从唇齿间漏入的,是苦涩的水,带着浓重的药味。
苦。
很苦。
但若是承受了这苦,能换得回师父,换得回娘,换得回楚家庄的所有人,那将是天大的愿意。
苦水饮尽,唇没有离开,浅浅地磨蹭,我搂紧身上的人,终将其演变成沉重而深入的吻,绵长,纠缠,直至连我呼吸的力气都几乎耗尽,方才结束。
昏天暗地,朦胧的意识不复存在,前方皆是黑暗。
恍恍惚惚,我感觉被人使劲地摇晃肩膀,堪堪地醒过来。
映入眼中的,是萧家旧屋大厅顶上的横梁,和师姐布满泪痕的脸。
她抹了一把眼泪,欣喜地扶我坐起来,问道,师弟,你醒来就好了,我好怕……好怕你万一不醒来,我、我……
还没说完,又开始哭了。
我看着她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想说些安慰的话,但竟然虚弱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无意间舔舔嘴唇,隐隐尝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带着药味。想来有人喂药给我,是真实发生的,入了我的梦。
是谁……
四周只有师姐一人,看来是她了。
我凑了力气,没多想什么,虚弱地说道,师姐……我好像梦到你了……
师姐在哭泣中听得我这一句,怔了怔,止住了哭,脸似乎有些发红,小小声道,师弟,你怎么……我……
我动了动身子,身上脱力,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大碍……按了自己的脉,发觉体内掌毒已经被解。
师姐……咳咳……解药是从哪里来的……
呃,什么解药?
解我身上的……掌毒的解药……
……我没有解药,师弟你什么时候中了毒?师姐茫然地看着我,神情不像是说谎。
我一时语塞——莫非真的是梦……
没什么了……咳咳……师姐,我晕倒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你晕倒在地上之后,我吓了一大跳,那个梅若白想靠近你,我不让,然后就打了起来,但是我打不过他,被他一下子点了晕穴,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咳咳……后来呢?
后来,我醒来的时候,你不在了,我赶回屋里看,见到你就躺在这里,那个梅若白坐在你身旁看你。我拔了剑,问他要做什么,如果他敢对你不利,我就算打不过也要和他拼了……但是他什么话也没回答,像个哑巴一样,站起身走了。
……
他一走,我就过来了……我好怕你被他杀了,醒不来……
师姐,别担心……我没事的……
帮我解毒的,是大哥吗……
我想起那个绵长的吻,脸色顿时僵住。
师姐见我脸色变了,赶忙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头。
男子与男子亲吻,在旁人心想,应当是觉得不可理喻的——倘若其中一人为女子,还说得过去,同为男子,有何情可言。
但我是曾与师父有过亲近的人,知道这般事情即便是再不合常理也有可能发生……
师姐依然茫然不解地看着我。
我咳了一下,问道,师姐,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师姐跑去屋外看了看,回来
道,大抵是巳时了,但天很昏暗。
我对师姐说了师父昨晚临终前的遗言,师姐又开始落泪,哭喊着说她不要走,要给师父报仇。
我对女人的哭是拿不了办法的,只得撑起力气安慰道,师姐,别哭了……这是师父的意思,他希望我们好好活下去……这仇恨的缘由,有师父的,也有我的,但师姐你是无辜的,不应该为了我和师父的仇恨而枉送性命……
师姐哭得更厉害了,哽咽道,我不听,我一直把师父当成亲生爹,师父的仇就是我的仇,我不能让师父就这么死了……
想起师父,我心口逐渐痛得厉害,眼前场景迷蒙地黑过去。
再次醒来时,师姐依旧坐在我身旁,但是已经止住哭,见我睁了眼,扑倒在我怀里,喏喏道,师弟,你、你没事就好……我不气你了,只要你没事,我都听你的……
我摸摸她的发。
师姐以前都是爽快爱笑的人,还带有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气,只是比较依赖师父。一夜之间,遭逢巨变,师父离世,我顿时成了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我透过窗望向外面的天色,道,师姐,等休息好了,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吧。
师姐迟疑了一阵子,问道,我们去哪里……
我想了想,缓缓道,我们去找李慕吧,我答应过他,如果离开江南,就去找他。
实则,我内心思量,若是隐梅山庄的人追到了,我自己死了也就算了,但至少师姐可以托付给李慕,以李慕在军中的地位和那份对兄弟的义气,是会好好待师姐的。
我在怀里摸寻了一下,先前离开医馆时所收拾好的盘缠还在,足够应付我和师姐两人从杭州到北方边城的路资。
不对,我的玉佩呢……我娘给我的玉佩,我一直随身带着,如今怎么也找不到,难道是遗漏在医馆,或者打斗时掉在隐梅山庄了……
片刻后,对师姐道,我遗漏了一些东西在医馆,等入夜了就去取。顿了顿,又补充道,很快就回来,不用担心我。
师姐露出担忧的神色,迟疑了好久,还是同意道,我知道了……师弟要早去早回,一路留心。
到了夜晚,我休息得差不多,腿脚有些力气,就展开轻功,轻点过一家又一家的屋顶,来到了往昔的医馆。
我是从内堂翻窗进去的,一落地,就发觉馆内有其他人在——外堂透出微弱的光。
应该不是隐梅山庄派来埋伏和偷袭的人,因为他们还没有愚蠢到点了灯来暴露自己的行踪。
我手中扣好金针,一步一步沉稳地走进外堂。
第10章
寂寂灯影,冷冷沉夜。
大哥独自一人坐在外堂,见我来了,眼中流露出宽慰的神色,站起身,似是想向我走来,但又踌躇地停住了脚步。
我没作声,远远地看着他,眼神平静,波澜不惊。
大哥费力想了好久,终于说道,你醒来,没事就好……
他能从我的沉默中读到戒备之意,只是慢慢将手上紧握的物品放在了桌面上,道,我知道你会回来的……玉佩,我认得是你的,遗落在了山庄里。
……
爹他也认出了,是你的玉佩,知道你没有死……
……
爹他已经走火入魔了,说一定要杀了你……
……
他昨夜与你师父相斗时,耗损了真气,现下正在剑庭里打坐恢复……大约明日就会出山庄追杀你们……
……
你明日一早,和你的师姐离开杭州……爹那边,我会去拦的……
……
大哥说完之后,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烛影摇红,映在他眸中,似有亮光微微跃动。
然后走向门口,回头再次深深望了我一眼,开门,离去。
我听得门外踏雪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拿起放在桌上的玉佩,放入怀中。
第二日一早,我在城郊买了两匹马,与师姐一起策马往北走。
刚起行没多久,天又开始下雪。
师姐看看天,道,奇怪,这几天的雪真是一时下一时停。
我停下马,仰头望向天空中飘向大地的雪花,心中所想到的,是大哥昨夜静静看我的眼神。
爹已经走火入魔,成了一个疯子。
大哥去拦他,光用言语劝说是拦不住的,唯有以剑相向。但是大哥打不过爹,奋力相拼的结果,只可能是大哥死于爹的手下。
一直以来,我跟从师父,思忖报仇唯一的方法,是让爹以命偿命。
爹令到萧家灭门,也血洗楚家庄,残暴之行,死不足惜。
大哥虽然将我和娘的行踪泄露,间接地害了楚家庄的人,我不愿原谅他,但也不愿他就此为我去赴死。
师弟,怎么了?
师姐发觉我停驻不动,勒转马头看向我。
他其实是知道的。我喃喃,闭上眼,想起大哥离去前望向我的那个眼神,仿佛是要将我的模样镂刻在瞳中。
他其实是知道的,知道他这么做会死的。
师弟,你在说什么?师姐皱眉问道。
我睁开眼,道,师姐,你先去找李慕。
啊,那你呢?
我要回去。
我直视师姐,目光冷沉,表情不喜不悲。
师姐呆在当场,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师弟,你要……你要去隐梅山庄吗。
我点头。
师弟你不可以去的,你这样去等于送死。
我沉下声音,道,我必须要回去,这一份仇恨,无论成败,都需要一个了断。
那我跟你回去,死也一起死。
不行,我答应过师父,保你好好活下去。
师姐与我在雪中无言相望,她的表情从先前的惊讶,变成悲伤,最后变为痛苦,终于开口问道,师弟,如果我在边城等你……你会回来吗。
会。
师姐低下头,擦去眼中的泪水,道,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要回来的,我等你。
我会的,师姐。
我勒转马头,迎着漫天风雪,往杭州城疾驰而去。
朔风凛冽,席卷大地,摧折草木。
世间万物,因一场雪,淡了下来。
真正入耳的,只有啸风呜咽,仿佛是旧梦中的悲泣声;真正入目的,只有寒霜遍染,荒凉如乱世。
一切皆有因果,终归是要面临这一决。
是祸,是孽,是恨,是情,也是躲不过的难。
隐梅山庄,剑庭。
大哥以剑撑地,勉强支撑身子,艰难地喘气,手捂着胸前伤口,缓缓渗出的鲜血浸红了白衣。
爹依然红衣猎猎,如雪中赤焰张狂而立,手持长剑,剑尖滴血,点点落在白雪上。
我踏在雪上,一步一步,停下,静静看向他们。
爹回头,泛红的眼盯着我。
大哥也见到我了,目光变得近乎绝望,虚弱地恳求道,阿景,你快走啊……
爹,十一年了,我终是回来了。
你是来送死的。
事情终须一个了断。
我没有动,雪花飘落在肩头。
爹的长剑毫不留情地刺入我的胸口。
爹,我有几句话,要说给你听。
你说。
爹的嘴角勾起残忍的笑意。
我曾做过一个梦。——我抬手,握住剑刃,一寸一寸将长剑往自己胸口更深地刺入。
梦里,有娘亲,也有楚家庄里的许多人。——胸口并不痛,能清晰感觉到长剑不断刺入血肉。
他们都在我身边,看着我,用目光诉说着同一句话。——一寸一寸,剑刃全然刺穿胸口,手已经摸到了剑柄。
那句话是……要报仇。——我的手,触碰到了爹的手。
我相信爹应该感到了手背传来了轻微刺痛,因为他立时瞪圆了双眼,霍然跃开,并将长剑拔出。
鲜血自我胸口喷涌,染红大片雪地,我摇晃了几下,倒在雪地上,淡然而笑。
爹吃痛地捂住自己的手背,长剑落地,喝道,你扎了什么。
我的手掌摊开,露出里面暗藏的金针。
针尖,染有剧毒,顷刻入骨,可令人痛不欲生,而后毙命,无解。
爹疯魔一般的惨叫声,逐渐衰弱,红衣背影踉跄几番,轰然倒下。
死不瞑目。
结束了……
大哥挣扎地过来,跪在我身旁,揽我入怀,试图帮我按住胸前伤口。
那是徒劳,因为血止不住地流淌。
温热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
我抬起眼帘,看见大哥哭了,忽然之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或许,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只是我忘记了。
我动了动唇,想叫一声大哥。
相隔十一年,直到这一刻,才想到要再次说出这两个字。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我觉得冷,冷得眼中景象变得朦胧,冷得脑内清明渐失。
耳畔隐隐传来吵杂的人声,有人在喊老庄主,有人在喊大庄主。
我闭上了眼睛。
所有的声音渐渐消沉下去。
天地皆静。
第11章
生死之间,不过一线之隔。
在这一线的空隙里,我恍恍惚惚地游荡了许久。
一袭蓝袍的男子,对我说,你的心器受到重创,恐怕只能活到三十岁……
一位乌发瓜子脸的俏丽姑娘,笑道,你这师弟,呆是呆了点,但胜在贤良淑德,以后总能找到个好归宿的。
一名红衣银铠的将士,诚恳道,小兄弟,为了答谢,你跟我去喝两埕吧。
一个白衣银发的人,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问道,楚先生,你觉得……阿景,他会回来吗。
阿景……
为什么要回来?
——我等你。
这句话好熟悉。
……谁曾对我说过?
耳畔又响起人声,是小姑娘的嗓音,尖尖细细,听得我皱眉头。
尖细的声音渐渐变大,隐约分辨得出是在说,大夫,大夫,楚先生他动了,他的眉头刚才动了一下。
我缓缓睁开眼。
模糊间,似乎见到黄绸床帘,宽敞洁净的屋子。
这是哪里……
然后,坠入昏沉。
——我等你。
李慕揽住我的肩膀道,咱们这可是说好了的,我等你。
师姐擦去眼中的泪水,道,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要回来的,我等你。
还有一个人……
我竭力思索,然而终是忆不起。
小姑娘尖尖细细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简直想捂住耳朵了。
尖细的声音不依不饶,叫道,大夫,大夫,楚先生他又动了,快来快来。
我再次睁开眼。
这一回,实实在在地把黄绸床帘和宽敞洁净的屋子给看清楚了。
顺带,还把尖细声音的小姑娘看清楚了。乌发瓜子脸,长得有些像师姐。
刚醒来那几天,我的身子很虚弱,几乎不能动弹。
那位乌发瓜子脸的小姑娘一直在旁边照顾我。她平常的声音是脆生生的,爱说话,常常一边给我喂药一边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但也因为这样,我知道很多我昏迷时候发生的事情。
她说,这里是隐梅山庄的偏院,她是山庄里的侍婢。当时剑庭一场恶斗,家丁们发现并赶来的时候,老庄主离世,大庄主受伤,我重伤。大庄主说老庄主是练功走火入魔,才会伤了他和我。家丁们没敢多问什么,二庄主虽然怒火大盛,但也无可奈何。我先前的身子状况更糟,熬了十日十夜,气息才稳住,然后由她来照顾我。
我依稀记得大哥当时伤得不轻,便问她大庄主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小姑娘老老实实想了一会儿,道,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平时大庄主就不是那种想见就能见到的人,况且现在他也在养伤,自己身为一个侍婢也不敢打搅和过问太多。
我默然,没再继续问。
再休养了数日,虽然胸前的伤口还是一动就痛,但身子总算恢复了一些力气,可以在小姑娘的搀扶下,慢腾腾下床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