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冬雪纷扬,我只能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有时候想出去走几步,小姑娘立马会火冒三丈叉腰蹙眉撅嘴阻拦道,外面这么冷,要是得了风寒怎么办。
我无奈,继续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然后累了便站在窗旁看雪景。
夜晚,我一个人在屋里睡,屋外总是会站着一个人。
不说话,不进屋,只是夜夜站在屋外。
那人轻功很好,尽力不想让我察觉他的存在。
我辨得出是大哥。
入睡后,梦中始终是同样的场景——我娘搂住我,身旁围站着楚家庄的枉死者,悲苦而沉默地望向我。
夜夜噩梦,如影如随。
我想,我是时候该离开了。
过去太多的生离死别,理不清的恩怨纠缠,已经成为沉重的负担,避不开,放不下。
如同心口的那道旧伤,无法抹杀的存在。
更何况,师姐和李慕,还在边城等我。
我不能负了他们。
在我做出决定的第二个夜里,雪停了。
我走出屋门,对面立着的是大哥。
他的面容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诧,似乎没有预料到我会走出来,低头,垂下纤长的睫羽,试探地喊了一句。
……阿景?
……嗯。
十一年之后,第一回,他喊我的名字,我应了。
大哥浅浅地笑了,长长垂着的睫羽抖了抖,继而好像脑海中突然掠过什么不好的念头,笑容滞了,问道,阿景……你是要离开?
……是的。
大哥的眼眸黯淡无光,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就像是终于确认了一件事的发生,而这件事正正是他整个人生中最不愿发生的。
我将脸别开,道,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经历了这么多,我不能当那些事情不存在,更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留下……而且,师姐还在边城等我,我答应了师姐,要回去的。
大哥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然后伸出手,似乎是想触摸我,但伸至一半便停下,僵在空中。
我走了……大哥。
他听得我唤他做大哥,怔了怔,道,阿景……我等你回来……
然后,对我温柔地笑了,笑里带着我看不见的泪,笑得比世间上所有的苦都要苦。
我想劝他,不要等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
终是说不出。
我忆起中秋那晚,大哥问我能否挽回之时,我也是这样,说不出。
所谓了断,了而不断。
我转身,飞跃上屋顶,离开了隐梅山庄,朝着茫茫黑夜奔去。
第12章
我纵马一路向北。
愈是往北走,寒风愈烈,席地呼啸而过,草木稀疏。
半个月之后,到达了李慕所在的边城。
师姐见了我,悲喜交加,一把扑上来,搂住哭个不停,断断续续道,师弟,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李慕已经升任为将军,重重拍拍我的肩膀,豪气万丈地道,小兄弟,等你这么久,好不容易把你等来了,咱们去喝两埕吧。
我和师姐在边城开了一家医馆,一面治病救人,一面为守城兵士传授战伤医理。
这里的人只知道我叫阿景,故而称呼我为景大夫。
师姐的样貌俏丽,又到了适宜婚配的年纪,因此在杭州的时候就有年轻男子暗中爱慕追求,如今在边城,同样也有不少青年挤在医馆门口期待得到师姐青睐。
但师姐对他们一直是不冷不热的。
某天傍晚,我在医馆关好门,收拾药材的时候,师姐突然对我说她喜欢的是我。
我僵了很久,见了师姐泛着红晕的双颊才意识到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我是只能活到三十岁的人,师姐是个好姑娘,不能耽误了她。于是我婉拒了师姐的爱意。
师姐因此而赌气,一个人闷在房子里不出来,我蹲在门口慢慢地劝说了一晚上,才把她哄出来吃饭。
后来,有媒人上门说亲,我得知对方是忠厚老实的人家,家世不错,便劝师姐答应下来。师姐大哭了一场,几乎把她房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我等师姐发泄完了之后,叹气,默默地收拾起被师姐砸在地上的物品,然后去找媒人,把亲事退了。
李慕还是经常来找我喝酒。不过喝的不是江南之地香醇悠远的杏花春,而是北地入口辛辣的风沙醮;喝酒的地方也不是规规矩矩地待在酒铺里,而是城头高台。
在城头高台,临风放眼远眺,别是一番感触。既不同于落霜山的空灵清幽,也不同于江南的翠柳碧水,北地风光可谓一览千里,垂云四合,尽是辽阔雄浑的苍茫之景。
李慕一边大口大口地灌酒一边道,小兄弟,这里风景不错吧,看多了连人的心境都能变得开阔,以前看不开的事情都能看开了。
哦?李慕你也有看不开的事情?
我才没有呢,我这个人脑子简单,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有时候会被弟兄们说笨,不过也因此少了很多烦恼。
……
我觉得呐,小兄弟……
嗯?
你是不是有些看不开的事情……
我呛了一下,这个李慕,虽然有时候反应钝了些,但却是心思通透的人,还是瞒不过。
李慕,你怎么会觉得我看不开了?
我觉得你有心事啊……其实你师姐最早来到的时候,我已经觉察到你们在杭州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不肯多说,我也不好意思多问。之后你来了边城,你师父却没有来……小兄弟,是不是你师父出了事?
我默然,与李慕身为好友至交,我是不应该对他有所隐瞒和欺骗的,但是我现在还不够勇气,或者说根本没有勇气去提起师父,去对别人说他已经离世,已经再也不会出现我的身边了。
我灌下一大口酒,苦笑道,我……以后再告诉你,好吗。
李慕伸手揉揉我的发,笑道,好,小兄弟,我们继续喝。
一年后,也即是北宋重和元年,宋、金两国共同攻辽。
战争再度开始。
李慕所在兵营接到命令是镇守边城,严阵以待。
随着战事一年一年蔓延,边城常常会有逃难而来的百姓。
我来到边城的第四年,收了一个徒弟。
当时,是寒冬。
一大早,李慕来医馆找我,说在开城门的时候,发现不远处有几个逃难的人,似乎是快冻死了,让我过去看看有没有得救。
我纳闷,既然是遇到了快冻死的人,为什么不直接带回城里烤火暖着。
到了城外,才知道他们为何没有被带回城里,因为他们根本没办法进城。
那些逃难的人应该是昨晚到城外的,但是城门已关,他们进不去,只好都挤在城墙角过夜。偏偏昨夜下了一场大雪,雪落在他们的身上,被体温融了化成水,湿了身上衣物,而后水又在深夜结成了冰,把他们全部冻在一起,成了一块大冰坨,搬不动。其中一些人的手足都冻得相互黏在一起,又不能强行分开。
我查看了那些冻在一起的人,然后对李慕摇摇头。他们几乎都已经死去,剩下一两人还有一口气,也是五脏衰竭,死亡只是下一刻的事。
一丝微弱的婴儿哭声传入耳中,我又细细看了两遍,终于在两个冻死的人中间发现了一个小婴孩。两个冻死的人是一男一女,相互抱紧,将小婴孩紧紧裹在了两人共同的怀抱中。看来是一对父母用最后的温暖救了自己的孩子。
我小心翼翼地从死去父母的怀中取出小婴孩,他似乎还没到一岁,刚断奶,小脸冻得通红,不停哭闹。我把自己的棉袄解开,将孩子放进怀里暖着,再裹好棉袄,将他带回了医馆。
师姐见了孩子,欣喜地接过,我腾出身子来去熬了稀米粥,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
孩子吃饱了粥,不再哭闹,呼呼地睡了。
李慕安葬好了城外冻死的人们,也来医馆看望孩子,见了孩子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呀,小兄弟,他睡熟的模样很像你小时候。
师姐眼睛一瞪,道,你啥时候见过我家师弟小时候啦。
没,我猜的。李慕一本正经地回答。
然后他们俩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顶起来,我皱着眉头等他们争得差不多了,问了一句,李慕,这孩子的爹娘都冻死了,现在是个孤儿,你有没有办法找个好人家将他收养。
李慕叹道,现下外面兵荒马乱,赋税又重,很多人生计难以维持,连自家孩子都吃不饱,怎么会有余粮来收养别人家的孩子……
静了一会儿,又似灵光一闪,对我道,不如,你来收养他吧,养大了还可以收做徒弟,你的医术这么好,也不想后继无人的。
我看着那孩子安详的睡脸,答应了。
孩子是决定养了,接下来的事情是要给他起个名字。
李慕说,带孩子的一行人是他发现的,所以孩子名字里要带个慕字。
师姐不情愿了,说孩子是师弟救回来的,名字里应该带个景字。
李慕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一脸诚恳道,那就叫慕景。
师姐显然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但是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别的好名字,便接了问道,名字是有了,但这孩子姓什么。
姓李,李慕好像受到了鼓舞一般大为振奋地道,李慕景,多好名字。
师姐又不情愿了,嗔斥道,为什么不是跟师弟姓。
我正在一旁抱着孩子喂粥,听得这话,心口痛了一下——孩子若是跟我姓,究竟应该是姓楚还是姓梅?
我低头,轻声道,那就姓李吧,李慕景,好名字。
边城外的风沙吹过一年又一年。
慕景慢慢长大,已经会喊我做师父了。
我每天都需要在医馆为百姓诊病开药方子,把慕景一个人留在家里又不放心,只好将他带去医馆,放在身边。
慕景很乖,只要是在能够看见我的地方,可以安安静静地待上半天。
来到边城的第六年,我二十三岁,曾经受到重创的心器痛得越来越频繁。
第七年,我救了一个走货的汉子。
那汉子以前是个杭州一间小镖局的镖师,可惜世道不好,镖局倒了之后,沦为小偷,一身武艺都用在翻墙入屋上。他偷了不少值钱的金银器后,不敢在江南本地卖,只好到边城来走货。金银器换成了钱财,半夜三更正准备一走了之的时候,遇上了仇家,身上挨了十几刀,逃了,半死地躺在我家门口,被我救下。
汉子养好伤之后,感激涕零,要把所有钱财都给我,我只是收了应给的诊金,其他都没收。汉子过意不去,我笑笑,对他说,我以前也住在杭州,好久没回去了,你就给我讲讲杭州这几年来的发生的事情吧。
讲起家乡的事情,汉子变得兴高采烈,口沫横飞指手画脚地说个不停。
我没插嘴,一直淡淡笑着听。
后来他讲到了隐梅山庄,他说隐梅山庄的大庄主,叫梅若白,剑法超群,众人景仰,但是很可惜,七年前眼睛看不见了。
我第一回插嘴,问道,为什么会看不见。
他见我听得认真,说起来更带劲了,道,一开始我也很奇怪,不过我这人胜在消息灵通,打听到了。原来是七年前,庄里不知怎的,发生了一场恶斗,对方不知道是谁,反正就是很强,虽然大庄主把对方打败了,但自己也受了重伤,而当时庄里另一位姓楚的人也受了伤,伤得更重,几乎要死了。大庄主不顾自己的伤,一直在照顾那个人,十天十夜,不眠不休,终于把那个人从鬼门关给拉回来了,但是大庄主的眼睛却因为过于积劳而看不见了。
我想起我离开那晚大哥半垂的眼帘与黯淡无光的眸子,沉默片刻,又问道,后来隐梅山庄还有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汉子一拍大腿,说道,有啊,自从大庄主眼睛看不见了,就更加深居简出,几乎没人见得到他,可是一年前,突然来了一个刀客,说是要向大庄主报仇。
什么刀客?
就是人称漠北青枭的那个刀客啊,可有名了,你在北地边城多少也听闻过吧。
……听闻过。
我打听到了,七年前,这刀客的徒弟在杭州城栽了跟头,他来帮徒弟出气的时候,大庄主来阻挠,借人多势众把他给打跑了,他一直视为奇耻大辱,深仇大恨,回到漠北之后又苦练了七年,刀法更进一步,所以就来找大庄主报仇雪恨了……这人啊,刀狠,人也狠,一到隐梅山庄就大开杀戒,死了许多人,直接把大庄主给逼出来了。
……后来呢?
后来啊,还是大庄主厉害,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耳朵能听风辨声,一场苦战,终于将漠北青枭毙命于剑下,但是大庄主也受了很重的伤,养伤养了快一年才好。
送走了那个汉子后,我沉默了许久,对师姐说,想回杭州看看大哥。
师姐不同意,责怪道,师弟,隐梅山庄的人可是害死师父,你去看他们作甚。
但是,大哥是因为我,眼睛才会看不见的。
师姐摇头,道,师弟,你想想你娘,想想在楚家庄死去的人……我以前也就说过了,他就算是死,也就一条命,但是楚家庄数十口人,他要死几次才能赔得过来。
我沉默着回到自己的房中,心口开始作痛,不知道是心器的在痛还是那道旧疤痕在痛。
我来到边城的第八年,宣和七年,金军分两路南下攻宋。
徽宗赵佶传位于子钦宗赵桓。钦宗赵桓启用名将李纲,得胜。然而金朝未死心,二度挥军南下。
金军势如破竹,李慕所在兵营受命回到东京汴梁。
边城不再安全,我和师姐带着慕景,随李慕一同来到了汴梁。
我在汴梁同样开了一家医馆,照顾师姐和慕景的生活起居。
第二年,也即是靖康元年。战火蔓延。
九月,太原沦陷。
十一月,汴梁外城沦陷。
闰十一月,汴梁城被金军围困,城内疫病流行,饿死病死者众多。
师父……师父……
清软的童音,同时感到有人轻轻推搡着我的手臂。
我睁开眼,见到小慕景正看着我。
原来我和衣睡倒在了医馆的榻席上。
我摸摸慕景的发,道,怎么了。
外面,外面。慕景指着医馆外。
我知道,又有得了疫病的人前来求医了。
自从汴梁城被金军围困后,粮药不通。
城中米粮的存贮尚能应付,但疫病流行,令到草药消耗甚快,估计两三个月就会用罄。
每日都有众多患病百姓前来求医,我已是近一个月没有好好休息了。
我从榻席上艰难撑起身子,想走出门外看看病人。
不行了……眼前的景象在不停摇摆,身子好像漂浮在水中一般。
我的身子晃了晃,终是没稳住,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幽幽转醒时,见到的是师姐和小慕景担忧的眼神。
……师姐,我怎么了?
你太累了,所以晕倒了……师弟,你身子本来便不好,还要如此操劳……
没事的……
悠远的钟声传来,我虚弱地笑笑,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听见敲钟了。
你晕了两天了……今天已经是元日。
元日……新的一年……
我喃喃道,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沉沉黑夜。
寒风从窗外悄然渗入,伴随钟声而来的,还有汴梁城中受苦百姓的哀泣声。
靖康二年,在一片愁云惨淡中,来到了。
而我,如今已在这个世间活了二十七年,还剩下三年寿命。
第13章
我昏昏沉沉地睡到第二日正午,洗漱之后稍微清醒了些,正准备出门,却见到李慕。
李慕直接把我拖进房子里,道,小兄弟,你不要命了么,我听你师姐说了,你连续在医馆帮人治病快一个月,昨儿都晕倒了。言罢,将我按倒在床上,拿被子裹好,然后关好门窗,不让寒风透入。
我哭笑不得。
李慕,你啥时候变得这么会照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