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一时半会也站不起来,手底下是湿冷绵软的雪,我便掐了一个小小的雪球握在手中。没过多久,小小的雪球融化在掌心,变成冷冷的水。
唉,总是留不住的。我低声叹道。
大哥听了,低了头,也捏了一个小小的雪球。
我看着大哥捏雪球,发觉他穿的衣服颇为单薄,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问道,大庄主,你冷吗。
大哥似乎怔了,看了看我覆在他手背的手,又抬头深深看我,看了很久很久,连手中的雪球都化了。
我有点莫名其妙,大哥虽然言语迟缓,说一句话要费劲想好久,但是,也不至于想这么久……莫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大哥反手握住了我,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问道,楚先生,你觉得……阿景,他会回来吗。
我的脸色僵了,移开视线,沉默许久,方才道,我又不是阿景,怎么知道……
我将手抽离,自己摇晃站了起来,拍拍身上雪粉,道,大庄主,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医馆了。
大哥低下眼帘,道,也是……
我拱手,大庄主,我们下次再见。
然后逃似地离开了。
回到医馆,我洗漱完毕,才发觉已是午时。
原来是第十四日了。
喝多了就是能睡,再这么能睡,会变得像李慕那头猪的。
我没开医馆,一个人窝在暖融融的内堂里烤火,无无聊聊耗到下午,也瞌睡好几轮。
门外传来粗鲁的拍门声。
这个时候会是谁来呢,雪下得这么大,或许是得了急疾的病人。
开门,冷风灌入,门外站着四个高大的黄衫汉子——隐梅山庄的人。
为首的一个汉子道,请问这位是萧神医的高徒楚先生么。
我点头,在下正是,不知四位到访,所为何事。
萧神医有事,想请楚先生去一趟隐梅山庄。
我看看来者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平静道,好,请待我收拾一下东西,屋外风大雪寒,四位进来吧。
我转身回到内室,手中扣了五枚金针,悄悄地隐在梁上。
等了一会儿,外堂的那四人坐不住了,听得其中一个低声道,喂,这铺子里有没有后门的,那小子在里面收拾这么久,该不会是跑了吧。
接着便听得轻微脚步声,是他们通过幽暗的过道,走进内堂。
我打出第一根金针,扎在第一个人的头顶天灵。
那人身子一滞,闷声倒下不动。
第二人抬头望向屋梁时,我打出第二根金针,正中他的眉心。他四目圆瞪,直直往后倒下。
我趁第三人慌忙拔刀之际,轻盈跳下横梁,同时打出第三根金针,刺入他的太阳穴。他张了嘴,没喊出话来,也倒下了。
我的第四针飞出,打在第四人的右肩上,他惊喊一声,右臂无力垂下,兵刃脱手。
第五针我没有打出,而是一脚踢倒那人,踩在脚下,金针半刺入他的胸口,沉声道,你再动一下,金针便再进一寸,你就该见阎王了。
那人惊讶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我问,是谁派你们来的?
是、是二庄主。
他派你们来做什么?
他、他说,要逮你回去,然后、然后就……啊,别杀我,我说我说,然后是问你关于萧墨轩的事情。
他为什么要问我师父的事情?
因为你上次来山庄,为大庄主诊病,坏了他的事……求你别要我的命啊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他说你呆头呆脑,不像是这么聪明会坏他事情的人,所以怀疑是你师父指使,但是又查不到关于你师父的来历,只好逮你来问。
现在我师父师姐怎样了?
他们没怎样,别杀我,真的没啊,二庄主说打算在逮到你之后,问清楚了,再一网打尽。
我愣了,完全没有料到自己当初的举动,竟然引起了二哥的怀疑。现在师父师姐在隐梅山庄,很可能还毫无察觉,若是他们俩因我而遭难,那我……
被我踩在脚下的那人,趁我思量分神之际,偷偷伸手在身后摸索,我皱眉,在他企图拔出兵刃的那一瞬间,金针刺入,了结了他的性命。
我取出化尸粉,将四人尸首化了,并清理干净。而后又将医馆里的各种物品收拾了一下,带好金针。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大雪渐渐消停。
临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医馆。住了快一年时间,此时回望,心里有些不舍。
但是,纵使不舍,又能怎样。
该来的,始终还是要来。
我关好门,踏上了前往隐梅山庄的路。
第9章
雪停。
隐梅山庄灯烛耀炫,在漆黑天幕下如火光熊熊。
身法如我,墨袍衣袂飘荡,飞檐走壁,轻而易举。
后南院,二哥手叉腰站在院门,砰砰砰地拍门,粗声粗气吼道,爹,孩儿有急事要禀报。
我心里泛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没敢多逗留,悄然绕过,奔向师父与师姐的住舍。
一灯如豆。
师姐担忧地看了看我,又看向师父。
师父默然望向窗外,片刻后,道,倩璃,你和阿景离开,我留下,他们未必真的这么快发现,现下只剩一日,即使只有一丝侥幸的机会,我也要拼一拼。
师姐急了,摇晃着师父的手臂,道,师父,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值得为此丢了性命啊。
师父摸摸师姐的头,淡然笑道,倩璃,为师等了三十一年了,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
一阵疾劲从房顶袭下,瓦片房梁登时碎裂,一个红色身影直直袭向师父。
师父反应极快,一手推开师姐,足尖一点,刹那间已是离了掌击范围之外。
房顶全然塌下,尘埃缓缓散去,傲立于瓦砾中的那人红衣猎猎,嗤笑道,原来当年萧家还余下一人未死,我真是疏忽了,既然已经不想等下去,便不要再等,待我直接取了你性命。
是爹。
十一年未见,他的容貌未改,只是表情愈发狂傲,眼中透出猩红血色。
我望着他的脸,他的笑,心口那道伤开始作痛。
师父凝眉,右手一翻,长剑出袖,向爹刺去。
两人拼死相搏,杀气陡盛。
与此同时,二哥赶到,身后是一众山庄家丁。
他指向我,哼道,好你个小兔崽子,逮你不到,竟然敢自己送上门来,今晚就让你葬身在这里。说罢,举剑刺向我。
二哥的剑法实在不怎么样,一招接着一招,我皆能轻易避开,但没有还手。因为不远处师姐正面对众多家丁,左支右绌。我担心她的安危,金针全是打向偷袭她空门的进攻者。
师父终是不敌,胸口中了我爹一掌,一口腥血吐出,又被接连袭来的掌劲击倒在一旁。
我一针打在二哥的手腕上,使他长剑脱手,摆脱纠缠之后径直奔到师父身旁,第三掌已至,师父一侧身,将我护在身后,承下大半掌劲,而后两人皆被狠劲冲撞在远处。
我挣扎起身,忍下疼痛,背起师父跃上屋檐,往山下疾奔去。
师姐跟在我们身后,见身后追赶者众多,道,师弟,我与你分头跑开,不让他们好追。
我应了一声,与师姐分别逃向不同方向。
夜深人静,兔起鹘落,屋顶上掠过黑色的身影。
当我察觉到身后再无人追来时,已经是到了城郊。
师父在背上微微动了一下,虚弱地问道,阿景,这里是哪里。
到了城郊,师父,后面没有人追来了。
……去萧家旧屋……
……是。
黑夜中的萧家旧屋,更显阴森冷清。
我放下师父,听得屋外有轻微声响,转瞬即静,皱眉,想出去查看。
师父拉住了我的手,勉强支起身子来。
阿景……等等……
还没说完,又是吐了一口腥血。
我坐回到师父身边,轻声说道,师父,阿景在这里。
师父抬头,缓缓地扫视过大厅中覆满尘埃的各式摆设,道,没想到……最后能够回到这里,也算是命了……
师父不会死的……
傻孩子……
师父轻轻环抱我,手温柔地抚着我的背,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
阿景……
师父,阿景在的……
为师一直以来,都太过在意报仇了……才会铤而走险……不过,至少是尽力了,为师死而无憾……
师父不要说这种话,师父是不会死的……
师父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只是连累了你,还有倩璃……阿景,答应师父两件事情……
师父,阿景答应你……
第一件事情……把我葬在旧屋的后院里,为师想和家人们在一起……
师父……
第二件事情……离开这里……隐梅山庄的人不会放过你和倩璃的……你们打不过他们的……保下性命最重要……
我的眼泪不可抑止地流下来,哽咽着不知如何回答。
师父静了一阵子,在我耳边微弱道,阿景,你记不记得……你十四岁那年,师父曾问过你,愿不愿意陪师父……
记得……
当时你答应了……
嗯……
但是现在,师父不能让你陪了……师父要去陪家人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师父的呼吸渐渐消无,抚在我背上的手也垂了下来。
我搂着师父,泪如雨下。
山中往事,一幕一幕,如浮光掠影,飘过眼前。
那个一袭蓝袍的男子,面容清隽,眸如寒星,曾经教我武艺,曾经带我研读药典,曾经深深望进我的眼中,曾经在我因噩梦而无法入睡的夜晚里抱着我,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背,直到我再次入睡。
相伴了十一年,一夜之间,离开了我……
师父,再也回不来了……
我哭了许久,怀中师父的身子渐渐变冷。
体内气血翻腾,我知道爹的掌毒快要发作,自己撑不了太久,抱起师父,步履蹒跚来到后院,将他与他的家人葬在一起。
坟前,无碑,有泪。
我面对师父的坟,磕了三个头。
泪水止住后,心里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掌毒开始在体内扩散,一口咸腥涌上喉间,被我强自压下——若是此时死在师父身旁,我也心甘情愿。
我勉强站起来,稳住几乎要跌倒的身子,说了一句,出来吧,你也在外面也站了很久。
有人踏着雪,从屋后阴影中缓缓走出。
月华霜照。
白衣,银发。
我没有料想到是大哥,但实际上,无论走出来的是谁,都不会让我的情感有一丝波动,我的心里只有平静,一种即将赴死的平静。
知死,心空。
大哥与我相距五步之遥,没有杀气,看着我,目光中带有沉重的忧虑,嘴唇动了动,对我道,阿景……
我转身,望向师父的坟茔,无言。大哥果然是知道的。但是现下出现在师父的坟前,喊我的名字,又有什么意图——当年的阿景难道还存在吗。
大庄主,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三弟。
……没有,我不会认错的……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
难怪大哥一直以来的反应都有些不对头,难怪他一遍又一遍执着地问我,阿景能不能回来。
原来自己辛辛苦苦瞒了这么久,都是白费。
大庄主,隐梅山庄的梅似景已经死了,十一年前就死了。
大哥摇摇头,固执道,不对……你始终是阿景……
我的嘴角勾起笑意。
笑话,真是笑话。
我松开前襟,露出心口处那道粗长伤疤,抬起双眼,重新与他对视,一字一顿地说道,大庄主,你看清楚了,你的三弟,梅似景,在十一年前,已经被一刀中心,离了人世。
今夜的月光出奇地明亮,我相信大哥清晰地看到我心口的刀疤,如同我清晰地看到了他惨白的面容。
他沉默了很久,眼神里有悲哀,也有内疚,终于道,对不住……
我拢上前襟,缓缓道,当初若不是因为大庄主,穷凶极恶之人便不会这么快赶到楚家庄……那样多好,楚家庄数十口人就能及时离去,逃过大难——所以,这不是一句对不住可以担当。
大哥茫然无措地恳求道,阿景,对不起……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样的……
浓云逐渐翳蔽了天空。
又开始下雪了。
我抬头,望向飘零的雪花,叹道,是的,谁都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世间万事若是都有早知,便不会有那么多纷扰纠葛。
中了掌毒的胸口越来越痛,和心口的痛融在一起,如同挣不脱的千丝万缕缠绕在身,痛得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但是我依然固执地僵着身子站着,用拒绝的眼神重新直视回大哥的双眼。
一声女子的低声惊叫打破了这种沉默的对峙。
是倩璃师姐。
她摆脱了隐梅山庄追杀的打手,顺着我逃走的方向一路寻来的萧家旧屋,见到我的同时,也见到了大哥。
大哥的在场,让师姐不禁惊讶地喊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一跃在我身前,举剑将我护在身后,对大哥道,你不就是隐梅山庄的梅若白吗,休要伤害我的师弟。
大哥费劲地解释道,我不是来伤害他的……我是来请求他原谅的……
师姐道,你凭什么来求师弟原谅你,难道你要以死谢罪?
……如果我死可以的话,我也愿意……
你死了,也就赔一条命,但师弟他娘家有数十口人,这数十条的性命,你怎么赔,你又能死数十次吗?
大哥愣在当场,无言以对。
师姐见大哥不做声,又发觉师父不在我身旁,于是侧头低声问我,阿景,师父在哪里,他受的伤严重吗?
我将目光移向身旁的小坟包,师姐顺着我的视线望去,瞬间明白了,带着哭腔低声喊了一句师父。
雪越下越大,掌毒越渗越深,我支撑不住,眩晕倒下,合上眼之前所见到最后的景象,是白茫茫的雪,正如楚家庄的那晚,满天飘散。
我想我应该又在梦中,因为我见到了师父。
山中茅庐里,师父坐在床边,抱起我,说道,又做噩梦了吗……
我使劲点点头,伸手紧紧搂着师父,如同溺水的人紧紧抓住仅有的救命稻草。
不怕,有师父在呢。
师父……
嗯。
师父会离开阿景吗。
人聚人散,终有一天会离开的。
不要……阿景要师父……
我埋首在师父的怀中。
柔软的棉布衣料,温暖的体温,熟悉的气息。
我不知道这梦有多长,还是有多短,只是不愿错过与师父重聚的片刻。
抱了许久,我莫名地觉得周遭越来越冷。
抬起头来,发觉怀抱着自己的,不是师父,而是娘亲。
娘的眉眼一如当年的温和,目光浸透悲伤,摸着我的头,道,阿景,你受苦了……
我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声嘶力竭地哀求道,娘,阿景不怕苦的,只要你们不要离开,阿景什么苦都不怕的……娘,还有师父……都不要离开阿景……
娘悲戚地看着我,眼中泪水溢出,滴落在我的脸上。
身旁不知何时,围站着许多人,都是当年我在楚家庄所见过的——外祖父,舅舅们,舅舅们的家眷与孩子,仆人,家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