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畔,一叶一叶的纸船灯缓缓飘过,纸船上烛火摇曳,将熄未熄,渲染出淡淡一圈黄晕。
烛火的光影里,映出了无数儿时场景。
有些熟悉,有些陌生。
我认得,熟悉的,是我记得经历过的。
那么,陌生的呢……隐隐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为什么会在我的梦境中出现,难道是我忘记的事情……
最后一叶纸船飘过,我俯身,伸手捞起。
纸船的一侧写有字,因为水的浸润,墨已经化了大半,只能勉强认得前面两个字。
阿景。
我怔了——怎么是我的名字,谁放的纸船灯,谁写的字。
身后好像有人。
我转身,见到大哥静静站立,银灰色的长发披了一肩,仿佛中秋那晚的月光。
阿景,他忽然说道,我希望你能回来,之后……
之后怎样。
他的嘴唇动了动,我却听不见。
大哥,你说希望我回来,之后怎样……
大哥……
我渐渐觉得呼吸不能,声音也发不出。
这究竟是什么梦,为何会这样,我快要窒息了……
猛然睁开眼,窗外日光直直晒入,我不禁眯起眼睛,待到适应过来后,方才细细打量周遭情况。
我身上的衣服好好的,正趟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旁是李慕,他的衣服也完好,仰天熟睡,犹如一只肚皮朝天的大蛤蟆,一只胳膊重重压在了我的胸口。
李慕这手臂可真沉,难怪梦中会呼吸困难。
我小心地移开李慕的手臂,侧身,准备溜下床,谁知李慕翻了一个身,胳膊又圈了过来,而且连腿也毫不客气地搭过来。
我郁闷了,推搡着沉睡的人,道,喂,李慕,我可不是随便你怎么抱都成的棉被。
李慕闭着眼睛,嘴里嘟嘟哝哝说了几句梦话,搂得更紧了。
我沉下脸,直接伸手一推,沉睡的大蛤蟆咕咚地摔下床,趴在地上变成了后脑朝天。
这么一折腾,李慕好歹是醒了,一脸茫然地看着我,道,咦,小兄弟,你醒来啦……奇怪,我怎么睡在地上。
我平静地说,你自己摔下去的,对了,李慕,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的。
噢,这里是我的房间,你昨晚喝醉了,我不能扔下你不管,于是扛了你回来。
……原来是这样。
醉酒就是麻烦,我的脑袋眩晕,身子沉重,偏头看向李慕,问道,李慕,你不是今天启程的吗……
对啊,李慕指着床旁边的大包袱道,东西都收拾好了。然后伸了一个懒腰,一副美美睡了一晚后精神饱足的样子,出门打水洗漱去了。
我忍不住头晕,又倒回床上躺着,脑子里不断地回想昨晚的梦。
我试图回忆梦中所见的陌生场景,但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我到底忘记了多少事情……
唉,大哥说的那句话,后半句是什么呢……
算了,不想了,或许只是喝醉后胡乱梦见的。
我送了李慕到城门口。
李慕莫名其妙地变得沉默,而且似乎不大开心。
怎么了,李慕,早上不是还好好的么。
小兄弟……我走了,那就见不到你了。
说不定以后山水有相逢呢。
也对……不过……
不过什么?
……
说话吞吞吐吐,不像你的性格。
小兄弟,那个……那个……噢,我听说边城守军里一直很缺医士,你以后要是在江南过得闷了,就来找我,我带上一营的兄弟来迎接你。
原来是这事情……好吧,我答应你。
李慕登时变得兴高采烈,揽住我的肩膀道,咱们这可是说好了的,我等你。
我点头。
时候不早,他翻身上马,向我挥挥手,策马出了城门。
我望着李慕的身影逐渐消失,心里觉得有些空。
其实,李慕在这个时候离去,是最好的。
现下已是师父进入山庄的第十二天,再过三天,满十五日动手。隐梅山庄一出事,杭州城难保不会传得沸沸扬扬,李慕身为官府的人,必然会奉命追查。届时,若是问起我,我将不知如何回答。
我一直不想骗他……也不忍心告诉他我已经骗了他。
我回到医馆,心情低落,关了门,没接病人。
又过了一天。第十三日。
我无无聊聊地在杭州城里逛了一整天。
大概是我太迟钝了,直至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多看看城中各处景致,因为十五日之后,无论成与败,我都是难再留在江南的。
前一天还能看见的景色,第二天就再也见不到,就像是前一天还在一起喝酒的人,第二天就已远行。
傍晚时分,我买了一壶酒。
我不爱喝酒,但觉得能排忧解愁的也就只有酒了。
晃悠晃悠地走到西湖边上,天色已是黑了大半。我望向与西湖一堤之隔的小山,望向山中的隐梅山庄,望向山顶的浮图塔。
我施展轻功,飞身掠向浮图塔。
浮图塔年久古旧,旋梯高陡残破,塔底的门已经封上,不让闲人进入塔中。
这难不到会轻功的人,我足尖轻点檐角,不一会儿就轻巧地上了第七层顶。
我背倚塔柱,侧坐在栏杆上,远眺去,清晰可见隐梅山庄,明烛煌煌,华灯熠熠。
不知道师父在里面过得怎样了……
月下独酌,月不是中秋月,酒却是杏花春。
李慕第一次请我喝酒,喝的就是杏花春。
入口醇香,后劲绵长。
……有人来了。
我听见有人踏上塔瓦的细微声音。
那人身法不俗,一下子便上了七层塔顶,落在我面前。
我一见那人的脸,愣了一下,险些没坐稳从栏杆上翻了下去,冒出来一句,大庄主,你怎么在这里。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座山是隐梅山庄的,我自己又是怎么在这里的。
大哥见了我,显然也很诧异,怔了半天,然后才说出一句,我……我想一个人,就来了……
这样啊,我左右看看,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走开,把这地方让出来。
大庄主,抱歉,我无意进入隐梅山庄的地方,只是一时路过,我这就走……
我刚刚起身要走,大哥一把拉住我的手臂,说道,请等等……楚先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想了想,然后老实地摇摇头。
大哥缓缓地松开了我的手臂,道,今天……是三弟的生辰。
我嘴上说道,大庄主,你家三弟的生辰,我怎么知道。
心里却在不停犯疑。
今天是我的生辰么……我认真仔细地回忆,幼年生辰时的场景一幕幕流过脑海,我记得娘亲会做很好吃的菜,下人们也会递上新制的衣服,但是却不记得是几月几日。
我竟然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我究竟忘记了多少事情。
醉酒那晚的梦境又浮现在眼前,一叶一叶的纸船灯飘过,光影里闪动的是往昔的人人事事,我伸出手……试图去抓住……
第8章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身子已经探出了栏杆,大半悬空,如果不是大哥一手攀着塔柱一手揽住我的腰,我早就摔到塔底下。
大哥有些慌,楚先生,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往外……
我……我刚才可能是出现幻觉,我难堪地找借口,多谢大庄主的救命之恩。
我小心翼翼地将悬在半空中的身子缩回来,心叹浮图塔七层,还是蛮高的,摔下去估计留不下活口了。
大哥的手依旧环在我的腰上,我站定后,两个人的脸靠得很近,几乎鼻子碰鼻子嘴唇碰嘴唇,吐息之间,闻到淡淡的冷梅香。
我往侧边挪动,挣开了大哥的手,道,大庄主,为什么你家三弟的生辰,你要一个人来浮图塔……
……以前三弟还在的时候,有一回生辰,我和他来过这里。
我记得我小时候确实拉着大哥来过浮图塔,当时这塔已经被封,周遭荒凉寂静,我又是贪玩又是害怕,于是趁山庄里没人注意,拉上大哥一起来,不过,两个人后来究竟玩得怎样,我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大庄主,你和他两人来这里之后怎样了。
……他……不小心摔了一下。
啊,摔了……伤了吗?
……没伤到。
那还好。我长吁一口气——看来我应该不会是被那次摔傻的。
沉默了一阵子,我忍不住问道,大庄主,每年你三弟生辰,你都会来这里吗。
大哥点头,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有些悲伤,道,我……我想他的时候,都会来。
又沉默了,我不知道该说啥。
现下走也不是,留下不说话也不是,相顾无言面对面多尴尬。过了老久,我把那壶已经被自己喝掉小半的杏花春塞到大哥怀里,道,大庄主,喝酒吧,喝醉了就不想了。
大哥看看我,又看看那壶酒,似乎不大理解我的举动,但还是抿了一小口。
显然大哥也不是常喝酒的人,他将那小口咽了后就被呛得咳了好几下,将酒壶递回给我,道,我平常甚少喝酒,所以……咳咳咳……楚先生的酒……
我心虚地解释道,其实我也不爱喝酒,不过今天心情不好,所以就带了一壶来。
大哥咳完了,抬眼看我,问道,为何……心情不好……
我把李慕被调到边城的事情说了,自顾自地喝起那壶杏花春,叹道,李慕是个好人,现下边关战事这么紧,我真担心他出什么事。
大哥看样子想说些什么来安慰我,但是以他木讷钝拙的言辞,费劲想了好久也没想出来说什么,只好看着我一直喝,直到把那壶酒全喝光了。
我喝多了,原本是背靠塔柱,结果滑了下来直接坐在地上,打了一个酒嗝,恍恍惚惚,有些醉意。
……楚先生,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大哥蹲下身子,想扶我起来。
我摆摆手,道,我不回去……医馆里又没有人,师父不在,师姐不在……我一个人,不回去。
大哥静了一会儿,也跟着坐了下来,道,那我陪你……
我偏着头,望向升上中天的明月,睡意渐浓,眼皮子慢慢闭过去了……
睡梦中,是另一个世界。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地,地上却不是白色,而是黑红斑驳——凝滞的血,与,依旧流淌的血。
横七竖八的尸体,仍是温热的。
我茫然地站在十一年前的楚家庄,曾经的屠戮杀场。
娘……我轻声地喊道,艰难地移动脚步,试图寻找亲人的面孔。
被绊倒了,却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雪铺了一层又一层,掩盖了所有尸体,几乎也掩盖了我。
我紧紧闭上眼,哭了许久——我不想醒来,醒来了,就是一个充斥纷扰仇恨的尘世,但又不想继续沉睡,因为梦中的这片天地也是如此残酷。
寒冷入骨,我把身子蜷在一起,低低地哭道,娘……
迷迷糊糊之中,感到似乎是有人抱我入怀,抚着我的背,然后吻去我滑落的泪水,一下一下亲吻我闭起的双眼……
梦终归是梦,还是会醒来的。
我睁开眼时,天边是深深的靛蓝,黯淡无光——原来真的是下雪了。
我稍微挪了一下身子,感觉不对劲,为什么背后软软的,简直就像是垫了一床棉被……
回头……
然后我被吓到了——不是因为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情,而是因为看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人。
大哥在我身后,搂住我,睡了。
我这么一动,他也醒了,长如扇的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眼,正正看到我一脸惊诧望着他。
……怎么了。或许是因为刚醒,他的声音有些哑。
大……大庄主,为什么你和我会睡在一起?
……你昨晚喝多了,我担心你又会摔下去,所以陪着……
我环顾四周,是浮图塔的七层顶,好歹想起来了自己昨晚喝酒和差点摔下塔的事,但是陪归陪,为什么会是抱着我。
我想到了昨晚的梦,梦的最后,也是有一个人抱着我……
呃,那个,大庄主,我喏喏地问道,我昨晚喝醉睡熟,没说什么奇怪的梦话或者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大哥静静地看我,道,你……睡了之后,是说了几句梦话。
……那我说了什么?
大哥静了好一阵子,方才说道,没什么……
……噢。我将信将疑,开始摸索爬起来。大哥的怀抱很暖,但不能老是赖在人家怀里。
惨了,宿醉,腿软,堪堪地攀着栏杆才能站起来,我踌躇地往下看塔底,思量要等到什么时候腿不软了才能施轻功跃下去。
飞檐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看来这雪下了许久,天阴沉得很,似乎还要下好一阵子。
大庄主,我偏头看向大哥,你出来一晚上,山庄里的人不会找你么。
……会的。
我不好意思地说道,呃……大庄主还是早些回去吧,昨晚耽搁你了,实在抱歉。
那么你呢……
我昨晚喝多了,现在还头晕脚软的,等好一点儿之后,我也下塔回去了。
……
大哥伸手环过我的腰,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带着我,轻身一展,飘然下了浮图塔。
落地之后,我一边道谢,一边试着往前迈一步,脚软加上积雪湿滑,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好痛,我揉揉摔痛的屁股,叹了一口气,道,唉,我还是等脚能使上劲来的时候才能走了。
不过这么一摔,我倒好像记起来什么。
我小时候拉着大哥来浮图塔,应该是五岁,冬季,生辰日,雪将降未降,结果天冷得像冰窟,暗得像傍晚。
我穿着厚厚的袄子,绸缎面,棉里子,活像一只圆团子,而且一只不听话的圆团子——不然怎么会在这种天气下,躲开管家黄伯的视线,悄悄溜出隐梅山庄,一蹦一跳地往山顶浮图塔跑,让大哥在后面追着。
可惜门封了,我苦着一张小脸看向大哥,大哥拗不过我,只得允了。他当时轻功也未练得全,抱起我也只能跃到二层的飞檐上,于是继续抱着我从二层的楼梯开始往上走,一直走到七层。
我看着山中景致渐渐展现于眼前,上至顶层,可以俯瞰整个隐梅山庄。
以前一直住在山庄里,对外面的世界没特别感觉,站在高塔上一看,才发觉天地很大,山庄不过是眼底下小小的一域。
我开心得两只小手乱舞,乐了好一阵子,然后搂住大哥的脖子,似乎是对大哥说了些什么。
大哥看着我,也浅浅笑了,答了几句。
两人在塔上留了半天功夫,待到鹅毛大雪终于下了出来,才意识到差不多时候该回去了。
下了塔,我执意要自己下地走,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一个小脚印,刚落下的雪松松软软,我一个不小心摔倒了,赖在地上不起来,掐着雪球玩。
大哥弯下身子哄了我好久,才哄得我愿意回家。
……楚先生。
我反应过来,大哥正屈膝半跪在跟前,平视着我。
抱歉,大庄主……在下又走神了。
我此时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然后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