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 上——语秋

荀倪后悔不迭。

神明降难或者降福于西洲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简单启动祭坛履行正常的祈福仪式，也算是尽了自己心意，却一时冲动不知轻重地提出血祭。对神明的许诺一旦说出口便不能更改，荀倪只得硬着头皮以自己的鲜血为引启动祭坛。

鲜血入坛，顷刻间狂风四起，青黑色的云雾渐渐淹没了整个祭台，很快便伸手不见五指，荀倪从未见过这阵势，他结结巴巴念着祈福之语，平日烂熟于胸的祷辞出现了好几处错漏。突然有一道暗红色的亮光闪过，就像方才他在自己小臂上狠狠划了一刀而留下的狰狞伤口。他感觉到臂上的伤口在逐渐撕裂，感觉身体里有什么正在快速地不可抑止地流出，就像逝去的生命无法挽回。

他惊恐万分，下意识地想要逃离祭台，但他的腿如同灌了铅一样根本无法挪动。随着红光越来越频繁，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声音从黑云中渗透出来，明明音调不高，但却非常刺耳，就像有千百根尖刺从耳朵窜入脑袋中，然后要从头颅中再窜出来。头痛得如同撕裂，荀倪大叫一声扑在祭坛上，将台上的祭品撞落满地。

神明拒绝接受自己的血祭，并且迁怒于自己，这是对自己自不量力多管闲事的惩罚，这是对自己心怀不善心意不诚的惩罚，荀倪承受着每一寸肌肤爆裂般的痛楚，真心诚意地悔过。

过了不知多久，怒气凝结的黑云渐渐散去，红光和刺耳的声音也随之消失，祭谷上空又是那一穹湛蓝的晴空。荀倪如被抽筋扒骨一般瘫软在地上，淋漓大汗湿透了衣衫，但手臂上血祭是割裂的伤口却早已愈合得毫无痕迹。

荀倪无力起身，直到头顶的蓝天从湛蓝变成嫣红，最终坠入深邃的黑夜。皎洁的月光一寸一寸地抚摸着他的身体，渐渐身体感官的知觉缓慢恢复，荀倪勉强爬起来入定调理恢复。

月落东方，太阳升起，日月交替，新的一天来临。荀倪睁开双眼小心体察自身情况，惊喜地发现自己的纯净力量非但未曾受损，更有增强的迹象。果然得与失从来不像表面所显示的那样简单，昨天是惩罚，却也是难得的历练，看来神明果然对自己青睐有加。

荀倪在祭谷里待的这一天一夜，可急坏了祭谷外的荀拓。荀倪一出祭谷便看到父亲因焦灼而深陷的双眼，他内疚地问：“父亲，您昨晚一直守在这里？”

荀拓仔细审视着儿子，看到他精神饱满气息强大，这才放下心来笑着说：“你不跟我商量便跟潘岐许下血祭，我怎能不担心，血祭最伤元气，可是我怎么看你毫无损耗？”

荀倪感激地说：“我当时实在没法出来送个消息，让您为我担忧了。父亲，我大概因祸得福了。”接着他把昨日的情形和今天早上身体的感受都尽数告诉父亲。

荀拓又惊又喜。“倪儿，神明看似在惩罚你，但却提升了你身体骨骼的素质，你有否觉得身体与往日有所不同？”

荀倪点点头。“我觉得身轻如燕，全身充满力量，特别舒服的感觉。”

荀拓兴奋地击掌大笑。“倪儿，你果然是神明选中的人啊！”

父子俩说说笑笑往回走，荀倪突然想起自己进入祭谷的起源，担心地问父亲：“神明拒绝接受血祭，是否对西洲不利？”

荀拓不以为然地说：“管他呢，莫清要违背神明的意愿，这就是代价。”

荀倪说：“可是这代价却要西洲子民替他来承担。”

荀拓说：“他要承担的代价或许更大，但是他想赌一赌。”

“赌？那么您觉得他会不会连五月初五的百神大祭也放弃了？”

“极有可能。”

“那岂非大不敬？”荀倪觉得如果莫清果真放弃百神大祭，胆子可真是够大了。

荀拓古怪地笑了一声说：“伟大的神明才不会仅仅因为一次的失礼便迁怒于渺小众生，我们对神明的敬是出自我们内心的畏，而不是神明对我们的要求。大多数情况下，我认为，神明是不屑于理睬我们这些卑微的人类，我们所做所想的一切，是我们自己的自以为是。那些庄严又神圣的仪式，不是为了奉献给神明，而是为了安慰我们。”

荀倪对父亲的说法不尽苟同。“若神明不屑于理睬我们，那西洲南部的旱情和昨日对我的惩罚算怎么回事？”

“西洲南部的旱情纯属巧合，正好给你进入祭谷的借口，所以你根本不需要血祭。你平日总说我事事管着你，要是你跟我商量一下，我绝不会让你血祭，不过也算歪打正着，若非血祭，又怎会引起神明的注意，获得这一番好处。”

“那么我这次是做对了？”荀倪问。

“对与错，是与非，又岂能分得那么绝对清楚？”荀拓叹道。

荀倪想了想问：“所以您说莫清是想赌一赌，他想看看违背神谕到底会怎样。”

荀拓说：“那些小事情，神明或许不会介意，但有些规则是绝对不能打破。神明没有给予的指示，你做或者不做，并不重要，但神明明确了的指示，你却不做，神明一定会恼怒。”

第二十六章：寻找

莫清没有赴祭司的五年之约，这在荀倪意料之中，黎洛和卫梓从他口中得知莫清早在年初就已经失踪的消息惊诧不已。荀倪问缺少一人，这例行的试炼还是否进行。黎洛叹口气说：“荀祭司，在下一个五年度里，我跟卫祭司都打算传位，以后的几十年，你的实力毋庸置疑是最强的，所以这次的试炼实在是没什么意义了。”

荀倪皱皱眉，怎么今年都不守规矩了。他淡淡地说：“若黎祭司早有此想法，也该早点告知，不用我千里迢迢赶来。”

卫梓苦笑了一声。“这五年一约数百年来还从未曾间断过，如今莫清乱了规矩，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荀祭司又何必对我口出怨言。”

荀倪连忙施礼说：“荀倪是晚辈，怎敢口出怨言，我只是觉得今年一开始就有些乱，心里很不安。”

卫梓说：“我和黎祭司也有相同的感应，今年西方不稳。”

荀倪说：“我很担心莫祭司，但是我修行太浅，无法卜算出莫羽的方位，若咱们三人联手，或许能找到莫羽。”

卫梓和黎洛互视了一眼，黎洛沉吟片刻说到：“荀祭司，如果你是担心他们的安全，我觉得你大可放心，祭司受神明佑护，莫羽受莫祭司佑护，我相信他们无有大碍。若莫祭司失踪这段时间西洲有什么事情，我们三人都可以施以援手。”

卫梓闻言亦是点头，荀倪不再言语，看来想借助他们二人之力是不可能了，毕竟他们与莫清有几十年的交情。

“不过，”卫梓接着说：“我们还是要一起去请神谕。”

每个祭谷都有预言石，祭司以心灵之火可以激活预言石而感悟神谕，但一个祭司的纯净力量不够强大，因此每次祭祀之约时，四位祭司会一起催动心灵之火激活预言石。当黎洛看到荀倪凝出浅淡到几如银色的心灵之火时，不禁惊讶地与卫梓换了个眼神。

没有新的神谕，看来神明们的确不屑于理睬跪拜于他脚下的卑微人类。

此时已临近五月初五百神大祭，黎洛路程较远，急切告别，荀倪请她经由东洲返回南洲，说是自己可以一路替她安排加快行程。黎洛笑纳他的好意，两人一起上路。

路上荀倪问：“黎祭司，南洲的海底，是不是有很多可爱的宝贝？就像以前您曾送给我的那种可以看到彩虹的珠子。”

“那种啊，你想要？我可能还有类似的，我回去找找。”黎洛想了想说。

“您能不能告诉我在哪里能采到，我想亲自去采。”

“可以，以你现在的修为采极地之珠也没问题，何况这些小东西。”

荀倪又问：“我还听说南海的岛屿上有很多可爱的鸟类和其他小兽，非常乖巧聪明，特别适合当宠物养。”

黎洛好奇地问：“打算讨好谁啊？”

荀倪笑着说：“哄小孩子和老人家。”

黎洛也笑了。“我们那边这类哄人开心的东西很多，你若不嫌麻烦一定要亲手取得表示诚意，我就不枉费心劲了。”

荀倪假装没听出她语气中的促狭。“百神大祭之后，我去拜会黎祭司。”

“随时欢迎荀祭司大驾。”黎洛本来担心荀倪又提起莫清父子之事，不料他只字未提，心里便轻松了许多。她和卫梓都猜测莫清是带着莫羽躲起来，想避过第三条预言，他们俩对莫羽也是非常怜惜，希望他能逃过劫难，因此并不愿意帮荀倪去找莫羽。

五月五日百神大祭之后，荀倪去了南洲，在南海诸岛逗留数日去往西洲，拜见潘岐。

荀倪说：“潘长老，我来之前专门去拜访了南洲黎祭司，她也对莫祭司之事非常忧虑，她请我代为转达她的心意，若西洲有需要她帮助的地方，她将会鼎力相助。”

潘岐称了声谢，眉宇间依然一片阴霾。

荀倪问：“百神大祭潘长老是如何处理的？”

潘岐说：“莫祭司辟谷，不举行公祭，改在祭谷举行。”

荀倪微蹙眉头。“这只可瞒下，却不能欺上啊。”

潘岐重重地叹口气，脸上阴霾之色更深。

荀倪脸上也现出忧虑之色。“潘长老，我这次来西洲是因为～～我感应到西洲有异象，是不详的异象，可能跟莫祭司有关。”

“哦？”潘岐一惊。“你是说莫祭司遭遇不测？这怎么可能！”

荀倪沉重地摇摇头。“我只是感应到不详的异象，莫祭司或许没有危险，但莫羽～～我猜测正是为了保护莫羽的安全，莫祭司才躲了起来。一般而言祭谷是非常安全的所在，但莫祭司却不在祭谷，这说明想要伤害他们的力量一定非常强大。”

荀倪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到潘岐的眉头已经蹙成两座小山。他长叹一声接着说：“百神大祭之后，我突然感应到不详，我猜测是否因为莫祭司为了保护莫羽而没有举行百神大祭，惹怒了西洲的主位神明，而那神秘力量便趁机发动。”

“是什么神秘力量，竟然敢不利于神明的祭司？”潘岐喃喃自语。

荀倪压低声音。“我们都知道世间万物都是相对而生，有阴有阳，有白有黑，既然有纯净力量，那么～～”他没有说下去，但潘岐自然已经领会他的意思，赞同地点了点头。

荀倪接着说：“我不担心莫祭司，他有纯净力量庇护，但我担心莫羽，您也知道我一直把莫羽当最疼爱的弟弟一样。如今我纯净力量的修为已经略有小成，我想我应该能帮上莫祭司，无论遇到什么事，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应对。”

潘岐深深地望着荀倪说：“荀祭司古道侠肠，潘岐替莫祭司谢过，只是荀祭司打算如何帮助莫祭司？”

荀倪说：“我上次进祭谷时曾利用祭谷充足的灵力卜算出较为确切的位置，在绵山之东，横山之西，淄河之北，商水之南。这一片区域只怕有数百里，需要多派人手搜寻。”

“莫祭司既有心躲避，如此大张旗鼓寻找，暴露了他的行踪是否合适？”思索片刻后潘岐提出疑问。

荀倪说：“躲不是办法，我们能找到他，其他人自然也能找到他，我只是想在其他人找到他之前找到他。潘长老，不是我自夸，我的修为早已高于莫祭司，由我来保护莫羽，莫祭司便可以专心应对他目前的危机。”

潘岐想了想问：“对于莫祭司所面临的危机，荀祭司有何高见？”

荀倪摇摇头。“莫祭司的性格您也知道，他比较～～独行特立。”荀倪似是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个词。“我看小羽也受到他的影响，性格比较孤僻内向。因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都是一无所知。”

潘岐垂头想了一会说：“荀祭司，您远道而来，请先入驿馆休息，此事容我考虑周全再议。”

荀倪说：“我想再入祭谷，看能否得出更详细的方位，另外，祭司在祭谷能得到最充分的休息。”

潘岐怎好拒绝，自然点头答允。

荀倪全身放松地躺在一块大青石上，沉浸在银色月光之中。虽然是同一个月亮，但祭谷内外的月光给人的感觉却是明显不一样，甚至西洲祭谷的月光和自己祭谷的感觉也不一样呢。他仔细回忆了今天与潘岐的对话，他猜测潘岐也不愿意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祭司和长老从来都是相互扶持的，莫清的不告而别令潘岐既不安又不满，因此潘岐应该会同意他的意见。卜算出来的区域太大，超过他所能运作的能力，他只得依赖潘岐，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莫羽找出来。

莫清一定依然不肯告诉小羽实情，否则他也不用这么狼狈地藏起来。善意的谎言是为了更少的伤害，如果小羽一旦知道了实情将会怎样？荀倪心底里也想过许多次。小羽一定会睁着美丽的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然后倔强地不让伤心的泪水留下。荀倪每次想到这样的画面，就象心里最脆弱的地方被人使劲拧了一把，疼得他嘶嘶倒抽冷气。他也曾想过如果不遵照神谕会有什么后果？或许如父亲所说，神明会不屑于自己的小小背叛吧，但这样的想法只是偶然一闪便被他立刻否定。到了如今，还虚伪地用神谕做借口吗？越修习纯净力量，越迷恋于更强大的力量，这才是一切的渊源，他早已看透了自己！

荀倪仰天望月，月光虽然温和，看久了一样刺痛眼睛，于是一滴酸涩的泪沿着眼角缓缓滚落下来。

熟睡中的莫羽突然坐了起来，立刻惊醒了身边的莫清。“怎么啦小羽？”

莫羽定了定神说：“我梦到荀倪哥哥，他从月亮上走下来，他说想我了。”莫羽扭头看了看窗外。“父亲，今晚的月光好亮啊。”说着他便爬起来想下床。

莫清一惊，荀倪在试图侵入小羽的梦境吗？他拉住莫羽施了一个浅度催眠术，莫羽脑袋搭在他肩膀上又睡着了。

同一时刻，祭谷中的荀倪猛地睁开双眼。

第二十七章：离谷

潘岐按照荀倪测出的方位派了四队人员由四个方向向中央汇合搜寻，然而数日之后各队传来消息，均称遇到绝壁或断崖，再无路可走。潘岐又下令征召有经验的猎户或采药人探路，依然是完全找不到路径。

十日后，荀倪无奈地对潘岐说：“或许是莫祭司实施了某种障眼法，令人无法测得他们的位置，我到底是技不如人，让潘长老见笑。”

潘岐忙说：“哪里哪里，荀祭司侠肝义胆，令人敬佩。”

荀倪苦笑道声惭愧。“我想我们找不到他们，其他人应该也找不到他们，他们应该很安全。我这次出来已经很久，明日一早便返回东洲，就此与潘长老告别，日后西洲有需要我东洲协力之处，荀倪义不容辞。”

离开长老殿，荀倪并没有返回驿馆，而是再次进入祭谷。他熟门熟路地进入莫清起居的房间，从床上被褥里掏出一只五寸见方的笼子，这是他十日前放在这里的。

荀倪把笼子打开笑着说：“小家伙，去找你的主人吧。”似是听懂了他的话，一只青绿色的蜥蜴慢吞吞地爬了出来。

这蜥蜴是荀倪在南洲捉到的一只小灵兽，它的特点是只要跟主人在一起待足十日，便能认准主人的气味，无论主人走到哪里都会找到主人的踪迹。这种蜥蜴色泽美丽皮肤光滑长相可爱，不像一般的蜥蜴那么凶猛丑陋，很多有钱人家会把它送给自己的孩子作伴，当然也有妻子送给丈夫。当然这种灵兽也是非常难捕捉，但对祭司而言就太简单了，只要一个简单的安神术，它就乖乖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