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 上——语秋

“我到草垛子那边去看看。这里臭死了，满地马粪，小少爷不会躲这里吧？”有人走过来了，听脚步声应该是全福。他在莫羽藏身的草堆前站住，甚至还随手拨了拨草堆。莫羽紧张地捂住自己的嘴，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然而莫全福只是四处张望了一番便离去了。听到脚步声渐渐离去，莫羽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脚步声比较陌生。

“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再找一遍吧，小孩子都特别会玩捉迷藏。”是荀倪哥哥的声音，他也来找自己了，莫羽突然兴奋起来。荀倪哥哥，看你能不能找到我？莫羽竟真的有玩游戏的感觉。

荀倪在每匹马的周围都仔细寻找，马儿们被他扰得烦躁不已，马棚里一阵骚乱。莫全福在门口说：“牲口们都很警醒，要是里面有人，早叫唤了，养马人说他没听到有什么异动。”荀倪想想也有道理，有些不甘心地离开了。

莫羽心里充满失望，几乎忍不住想大喊荀倪哥哥我在这里。

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在原野上回响，随着火光渐渐远去，声音也越来越弱。莫羽从草堆中钻出来哇哇大哭，刚刚安静下来的马儿又被惊得发出低低的嘶鸣。拖在人群最后的荀倪突然站住了，他想了想，转身又朝马棚跑去。

“小羽毛，是你吗？”荀倪惊喜地奔向马棚深处那一团小小的黑色身影。他跑过去的时候听到一声噗嗤的声音，脚底一滑差点摔一跤。见鬼，似乎是踩到马粪了！

莫羽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哭得更响了，就好像铺天盖地的委屈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发泄口，哭得喘不过起来。荀倪一把将他抱起来爱怜地说：“不哭了，小羽毛乖！”然而这劝慰毫无效果。

莫羽双手紧抱着荀倪的脖子，勒得他有点喘不过气。荀倪故作轻松地说：“小羽毛躲猫猫真厉害，这么多大人都找不到！”他有意将这一场出走转化为一个游戏来舒缓莫羽的情绪，果然莫羽哭得没那么厉害了。

荀倪抱着莫羽往马棚外走，突然又听到脚底噗嗤一声，另一只脚也踩上马粪了。他走到马棚外，借着月光在草上乱蹭，笑着对莫羽说：“人家老说走狗屎运，你说我这踩了两脚马粪叫什么运？”

“马屎运。”莫羽被逗乐了，美丽的嘴角弯成可爱的圆弧，只是眼里还含着伤心的泪水。月光下他含泪的双眼美丽得惊人，荀倪看得呆住了。

“哥哥我不要回家！”莫羽看出荀倪是往回家的方向走，在他怀里挣扎着。

“小羽毛饿不饿啊？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咱们先不回家，让他们好好着急着急再回去。”

“不，他们着急也不回去。”莫羽嘟起小嘴。

“全德伯伯都急哭了，小羽毛不心疼吗？”

“哭一哭就不哭了，我每次哭都是这样的。”

荀倪想了想又说：“刚才找你的人一会儿就转回来了，咱们先离开这里让他们找不到好不好。小羽毛有没有什么好地方咱们先藏起来。”他心想小孩子知道的地方多半都在家附近，只要哄着他不闹就行。

不料莫羽低声说：“没什么地方，没人跟我玩躲猫猫。”

荀倪心里一酸，强笑着说：“那哥哥带小羽毛去一个地方藏起来好不好？”

“好！”莫羽毫不犹豫地答到。

“那地方挺远的，哥哥抱着小羽毛走，小羽毛先趴哥哥身上睡一会吧。”

“嗯。”莫羽将头贴在荀倪肩膀上，乖乖地闭上眼睛。

荀倪抱着莫羽走了没一会就发现他睡着了，可怜的小东西还挺重的！荀倪觉得双臂已经微微有酸痛感，便加快了脚步。

看到荀倪独自一人把莫羽带回来，莫清愣了愣，想问什么，荀倪做了一个嘘声的表情，便抱着莫羽径自往他的小屋去。到了屋里，蓉娘伸手去接，却看到莫羽皱起眉头哼了一声，荀倪怕吵醒莫羽，便示意自己来。蓉娘赶紧去铺被褥，莫清一直跟在后面，看着荀倪笨手笨脚地脱掉莫羽的外衣，小心地把莫羽放进被窝，掖好被角。

众人退到屋外，荀倪说：“莫祭司，今晚我陪着他，我怕他突然醒来后害怕，我是把他骗回来的，等他醒来后请您不要责骂他。”

莫清淡淡地点点头。“多谢你了。”

荀倪先回到客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挤到莫羽身边躺下，他也觉得疲惫不堪，很快便睡着了。

莫清却睡不着，他踱到莫羽的屋外，透过门缝看着屋里呼呼大睡的两人，心想无论是否含有目的，这荀倪对小羽倒是极好，小羽也喜欢他。若是只有前两道预言，倒也罢了，无非就是自己给别人生了一个人形金丹，想通了也不是不能接受，可是今天出现的第三道预言让他手足无措！

小羽啊，父亲自知以前对你不好，一心一意想补偿你，可是为什么你的命这么苦？如果可以改变你的命数，让父亲付出生命也心甘情愿啊！

第二日天蒙蒙亮莫羽被饿醒了，他一眼看到荀倪躺在自己身边，想起昨夜荀倪哥哥曾说带自己藏起来，再四处一瞅，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不就是自己的小屋嘛。原来荀倪哥哥骗了自己，莫羽心里难过极了。

莫羽一翻身爬起来，荀倪也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说：“小孩子就是没瞌睡，这么早！”

莫羽瞪了他一眼扭过脸背对着他坐在床上发呆。荀倪想了想，明知故问地说：“小羽毛，怎么不高兴了？”

“你骗我！”

荀倪做好心理准备等着莫羽大哭大闹，心里盘算着怎么哄他，不料他说了这三个字之后只是很安静地坐着，小小的脊背挺得很直，表达出强烈的不满情绪。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应该回家。”

“他不要我了，我没家。”莫羽的声音和小脊背同时抖起来，荀倪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手轻轻抚着他僵硬的背。

“小羽毛，你听哥哥说，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你父亲也一样爱你，可能是有什么～～隐衷，嗯，一定是有隐衷。小羽毛，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儿子是他的传承，是他未曾达成的希望，是他未能实现的梦想，所以父亲对儿子的感情是最深的，你还小，等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对了，小羽毛，昨晚你睡了后你父亲在门外待了好久，他很关心你。”

看到莫羽乖乖地靠在自己怀里并不哭闹，荀倪暂时放下心，他看看时辰尚早，便哄着莫羽再睡一会儿，莫羽摇摇头捂着肚子。“哥哥，我好饿。”

荀倪这才想起莫羽昨天没吃晚饭便跑了，赶紧起身四处查看，却没找到任何食物，心里不禁埋怨，小孩子的屋子里怎么一点零食都没有，记得自己小时候随手就可以抓到各种好吃的。

荀倪安顿好莫羽走出屋子，此时天色不过微亮，整个莫府里一片静寂，他也不知道莫府的厨房在哪里，只是四处乱走，好在莫府并不大，很快便遇见一个正在做清扫的仆人。

荀倪在厨房里找到凉馒头和一些茶果子，放在一个碗里捧着快步往莫羽的小屋跑，还没进院子便遇见莫全德。

莫全德施了个礼问：“荀少爷，辛苦您了，小少爷醒了？”

荀倪点点头。“我估计是饿醒的。”

莫全德忙说：“是小人疏忽，昨晚您把小少爷找回来后，大人才派人通知我们都回来，等我们回来小少爷已经睡了，忘记小少爷没吃饭这茬了，我已经吩咐厨子立刻做早点送过来。”

两人说着便来到莫羽的屋子，莫全德抱起床上的莫羽爱怜地说：“小羽毛，你昨天把伯伯急死了！”他刚说了这一句，莫羽便哇得大哭起来。莫全德连忙哄着说：“伯伯不是责怪小羽毛，实在是伯伯太担心了，南边山里有狼呢，万一遇见狼怎么办啊！”

荀倪赶紧拿茶果子分散莫羽的注意力，估计莫羽的确是饿坏了，立刻止住哭抓起茶果子塞进嘴里。莫全德看得那个心疼哦。

过不多时早饭送来，莫羽正吃着莫清突然进来了，吓得他扔下勺子便躲在荀倪身后，荀倪和莫全德也都紧张地注视着莫清。

莫清站了片刻，端起桌上的碗走到莫羽身边，他微微俯下身，用勺子盛了一口粥，前所未有地温柔地对莫羽说：“小羽不是饿了吗？来吃早饭。”

莫羽怔怔地盯着父亲，盯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和全德伯伯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像，和荀倪哥哥看自己的眼神也有些像，但说不出哪里感觉怪怪的。

第九章：父亲

三位祭司相继告别，莫羽要去送荀倪，莫清允许了，并且亲自陪同相送到五里长亭。尽管心里对荀拓父子依然充满厌恶，但那些表示感激的言语莫清却不得不说，只是任谁都能听出那些言语是多么的言不由衷。

或许是荀倪说的那些话起了效果，或许是莫羽觉得在外人面前不该让父亲太难堪，当莫清想表示亲近抱起他的时候，他并没有象以往一样拼命挣扎躲避。

莫清从来没有抱过孩子，他抱得很别扭，被抱的莫羽也不舒服，但莫羽只是僵硬地任他抱着，表达出一份强烈的疏离与淡漠。

分离在即，荀倪伸出手想再抱一抱莫羽，莫羽立刻探身勾住他的脖子。莫清只得放手，颇有些妒忌地看着莫羽与荀倪的亲昵。

“哥哥你什么时候再来啊？”莫羽低声问。小小孩子却也懂得离愁别恨，搞得荀倪眼睛酸酸的。

“哥哥有机会就来看小羽毛。”

“什么时候有机会啊？”

“这个～～”荀倪回头瞅了瞅父亲，看荀拓不动声色，只得说：“一有机会就来好不好？”

莫羽抓着荀倪的领襟，闷闷地点了点头说：“哥哥，你不要又骗我。”

“哥哥哪有骗你？”荀倪一说完就想起昨晚才把小莫羽骗回家，只得尴尬地笑了笑说：“哥哥保证，一有机会就来看小羽毛。”

莫清将莫羽强行从荀倪怀里扯出来，压抑着对荀拓父子满心的厌恶和不耐，尽量温柔地说：“小羽，荀祭司他们还要赶路呢，你看这天阴的，就快要下雨了，别耽搁了他们的行程。”

莫羽望了荀倪一眼，扭过头趴在父亲肩上，直到荀拓父子施礼告别驱车离去，他都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车行了不多久便下雨了，行车速度只得慢下来。雨越下越大，车外的所有嘈杂均被雨声遮掩，在单调的雨声中坐在车内反倒觉得异常安静。荀拓闭目眼神，荀倪却不断地变换坐姿心神不定。

“怎么了？”荀拓猛地睁开眼，望着明显心烦意乱的儿子。

“没怎么，下这么大雨，窗户也不能开，闷死了。”荀倪胡乱找个借口。

“你舍不得那小家伙？”

“父亲，为什么祭司都只有一个孩子？为什么我不能有个弟弟或者妹妹？”荀倪反问。

“因为只能有一个祭司，这么简单的道理还想不明白吗？”

“我知道，但是好想能有一个象小羽那样的弟弟。”

荀拓心中思忖片刻后说：“倪儿，莫羽就是为你而生的，他就是你的。”

“什么意思？”荀倪不解地问。

“还记得那第一个预言吗？现在已经出现第三个预言了。后两个预言的内容，当你成为祭司后自然会知道。”

“那预言不是并非应验于我与莫羽吗？”

“是你们。”

“怎么可能？预言不是说～～小羽是男孩子啊。”已经十七岁的荀倪立刻便想到了问题的关键。

“是啊，神明在嘲弄我们这些可怜而卑微的凡人呢，他赐予的每一样东西，都要我们付出巨大的代价。”荀拓叹息到。

荀倪猛地想起莫清曾说过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是因为这个缘故莫清才那么憎恶自己？伟大的神明是在跟渺小的凡人开玩笑吗？小羽是男孩子啊，怎么可以～～可以～～结合？或者神明所谕指的结合是指心灵的默契或感情的相投？莫府的总管说过自己跟小羽毛很有缘分，有天生的亲近感，或许这就是神明所谕指的结合吧。

雨不知不觉停了，荀倪猛地拉开车窗，清凉而潮湿的风灌了进来，头脑似乎清醒了些，但思绪却更乱了。

莫清抱着莫羽上马车，抱着他坐在自己怀里。按说五岁的孩子早已无需抱来抱去，但是莫清似乎是想把浪费了五年的拥抱都补回来，然而莫羽即使坐在他怀中，依然是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莫清轻轻抚摸着莫羽柔软的头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父子俩便一路沉默着。

莫羽自然能感知到父亲对自己态度的巨大变化。父亲的眼神突然变了，那眼神强烈地表达着讨好与取悦，表达着怜爱与关心。他还发现自己的冷漠反应会令父亲失望痛苦，出于某种报复心理，他有意保持着这冷漠。

他依然没有开口叫父亲，而父亲也没有坚持。

别说莫羽摸不清头脑，莫清对他态度翻天覆地的变化令莫府众人也都惊疑不已，莫全德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丝莫名的担忧，他趁莫羽午睡时悄悄问莫清：“大人，是小羽有什么不好的事吗？”

莫清惊讶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莫全德嗫嗫地说：“大人以前对小羽冷漠，小人倒能理解。但大人现在的表现就好像是拼命在补偿，不抓紧就来不及了。”

莫清张了张嘴，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是想着，他都快五岁了，很快就长大成人，我想抱他的机会就很少了，所以才～～”

莫全德摇摇头：“不是因为大人您老想抱他，是因为您的眼神，大人啊，我跟你几十年了，您并不是一个会隐藏自己心思的人。”

莫清望了一会莫全德，长叹一声垂下眼帘。“全德，实话跟你说，小羽的命数不太好，可能会有些灾祸，我也是才知道这个。因为他是神明指定的祭司传人，命数已定，不容我等凡人算计。有几个跟他有关的预言已经被破解，按照规矩预言的内容只能我们四个祭司和预言相关人知道，因此我不能告诉你，而他现在年纪还太小，我也暂时不能告诉他。唉，想想他的命的确不好，他生下来就没了母亲，我又对他不好，他快五岁了，我都没抱过他、亲过他，真是个苦命孩子。全德，这五年来多亏有你悉心照顾他，我真是太惭愧了。”

莫全德仔细思索着莫清的话，似乎有些明白莫清昨日的怪异举止了。“大人，是否因此您不想他做祭司传人，才说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莫清点点头。“我是抱着一线希望想尝试一下，然而无济于事，没想到还被他听到，又伤透了他的心。”

莫全德说：“找机会给小羽解释一下，他会明白的。”

莫清点点头，又摇摇头。“等他再大一些，有些很复杂的事情，他还太小，理解不了。对了，全德，从今起他不去学堂了，我亲自教他。”

莫全德连连摇头。“大人您这有些过犹不及了。小孩子去学堂可以结识很多小朋友，小羽性格本来就有些孤僻，我觉得他去学堂比较好。”

“是吗？那便还去学堂。”莫清颇有些遗憾，他现在恨不得时刻待在莫羽的身边，把浪费的五年补回来。

莫全德心里再次涌起不安的感觉，大人这幅模样好像小羽时日无多一般。不过既然小羽是神明指定的祭司，又怎么会短命？

莫羽午休醒来，睁眼便看到莫清的脸庞，他先是习惯性地瑟缩了一下，继而想起如今父亲待自己不同了，便胆大地直盯着莫清的眼睛，特意流露出一丝厌烦和冷硬，果不其然看到父亲眼里闪出一丝受伤的无奈。他满足地叹了口气，移开目光四处乱瞅，莫清立刻讨好地问：“是不是想喝点什么或着吃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