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想进太医署做学生,以你的资质,花上四年,倘若参加医选,必定能挣揣个名目回来。我想你家中必定有什么难处,才进宫做了僮走,查了你的名册又找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也不相干,一切事宜由我安排,你看如何。”
如果是别的僮走听了这话,一定会感恩戴德,涕零不已,然后抱住这位“慈善家”留下豪言壮语,滴水之恩将涌泉相报!
可……老天爷,我是林佑熙啊!当初进御医殿做僮走,路子就和别人不一样,并且是绝对不能进太医署的,不然把我爷爷摆哪儿去……
“方正御,您的好意,林佑熙心领了,只是,林佑熙不能答应。”
“你若是担心费用,大可不必忧心……”
“并不是,林佑熙知道方正御为人赤诚,今日所言,林佑熙必定铭记在心。”我停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最后,我说:“只是,林佑熙有一条自己的路要走,而这条路得从僮走做起,从……最基本的事情做起。”
“那你今日为何要来此处,你来了,可难说你没有那样的念头。”方正御温柔的眼神里透出了犀利的光亮。
“也许是,可……我还是觉得……无法用您的建议。”
“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有人愿意提拔一个僮走进太医署,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如果你执意要继续留在你的熏草楼里,只怕要等上更久的时间,说不定你还来不及后悔……”方正御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温润的神情像迎面的柔风。“就被送出宫了。两年后。”
“所以,我会用这些时间,加倍的努力。”我用平稳的声音,淡淡地回答:“两年的时间不长,可也不短了。”
方正御含笑点了点头,朝门做了手势,道:“好,请。”
“还是多谢方正御的盛情。”我抱拳致礼,转身走了出去。
刚出了门,我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如果我不是爷爷的孙子,那刚才就不用这么逞强了,现在的心情也不会这么糟糕。当然,也有我自己的原因,进来才五个月,得罪的人也不少。
“林佑熙!”
我被喝得停住了脚步,转过头就看见,方正御从房间内走了出来,笑容十分温暖。
他手里拿了一本书,封着蓝皮。
方正御缓缓走向我,将手里的书递给我,笑道:“这是我多年来记得一本笔记,你拿着看看也好。”
我有些惊讶地接过那本蓝色本子,大夫的笔记向来都是不外传的,因为怕自己的独门秘方泄露出去,影响自己立足。没想到,方正御竟然这样豁达大方!
“多谢方正御。”我连忙道谢。
“平时无事就翻看翻看,不懂,就来这儿问我。若有人拦着,就说是我让你来的。”
“是,我记下了。”我笑着回应。
接着,我便随手翻开了封页,只见里面的字迹俊秀刚劲,十分漂亮。连自己动手插的图样都精准美观,真是不可多得的笔记。
突然,我的目光一滞,看见了封页内侧的一个名字。
“方玉宣。”我嘀咕着念道。抬头看向方正御,“这是您的名讳吗?”
“正是。”方正御笑得随和。
我心上咚咚地打起了鼓,手上也不觉紧了几分,喉咙发紧,试探地开口问道:“请问,令弟的名讳是?”
方正御收敛了笑容,有些担忧地说:“你是见过的,是那日课上被我叫起的方玉宽,这几日正大病呢。”
我的脑神经全体陷入了一级战备,太阳突突地跳了起来,全身的血液都叫嚣着冲击着血管,恨不得喷薄而出,让我当场猝死,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第二十六章:出宫一游
“什么!方正御是方玉宽的哥哥!”文宛惊叫道。
“是。”
“这怎么可能。”文宛不可置信地杏目圆瞪。
“千真万确,你想想,他们两个是不是长得有些像。”
文宛顿了一下,艰难地点了点头,“是,是像。”
“我也不敢相信,一个娘怎会生养出这么一对兄弟,简直是天壤之别!”我坦言道。
“是啊,方正御温柔有礼,而方……而那家伙……最是卑鄙无耻。”文宛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脸色有点难看。
我正想出言安慰,却不想另外一个僮走跑进了屋子,叫道:“林佑熙,出来一下,有人找。”
我和文宛对视了一眼,站了起来。
“我陪你一块去。”文宛坚决地说。
“不了,没什么事。”我挥了挥手,接下了身上的白色围布,朝门外走去。
最近的天气开始卯足了劲地喷吐着热气,夏天来势汹汹,令我有些紧张的心情更加不畅快,心里还得盘算着,如果遇上方家的人来讨伐,该作何反应呢?不过是他们理亏在先,我又有什么好怕的,这样想着,我便挺了挺胸膛给自己壮胆,尽量表现出气定神闲的样子。
“林佑熙,你又擅离职守。”那位和我爷爷差不多大的领司不满地将一块凝成块的阿胶方糖朝我扔了过来。
我快手接住,把它放进了嘴里,乐呵呵地说:“去去就回,晚了领罚!”
“臭小子!”领司爷爷在我身后骂骂咧咧的。
我不以为意地走向门口,但是,等我看到来的人时,我突然后悔刚才的言行,这再一次令我意识到自己是时候该约束言行!还有就是,我真的得领罚了,由于这个人的出现,我绝对没法儿“去去就回”。
半个时辰后,我忧心忡忡地走在繁华的殷都的大街上,过去的五个半月里,我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间走在这条路上,并且还手拿冰糖葫芦,人物面具,酥仁烧饼,拨浪鼓……
“公子怎么会带上你?”云邵阳怀抱着一尊半人高的五马雕塑,腰间系着一大把的金银玉石,每走一步都咣当咣当地响个不停,他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只托着五色长尾的野鸡……
“说来话长,那你呢?”我跟着徐元到了宫门口之后,就一直没机会和云邵阳说话。原因是我竟然不敢在一个小屁点面前出言放肆,真是令人……沮丧……呃……也令人悲观。
“我是公子的护卫。”云邵阳调整了一下手中的五马雕塑。
“你行吗?让后面的人拿吧。”我回头看了看身后训练有素的五个穿着便服的大内侍卫,不过,现在的他们也只有我这个知情人士看得出来。
那两个推着装着三大箱绸缎的板车,那三个扛着一个装着梅花鹿的木笼……或许他们更像是进城做买卖的商户和猎户。
很显然,这些都是拜走在前面,笑容满面的小公子所赐,他从踏出了这条殷都中南街开始,就大肆采购,慷慨解囊,拉动内需,促进经济发展……
“林佑熙!”容睿太子……啊不……容睿公子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
“是!”我快步走了过去,云邵阳紧随其后。
“这个我要了!”容睿公子把玩着手里的一盒胭脂,神色暧昧不清。
我回过身,艰难地腾出手,在云邵阳腰间一阵摸索,终于找到了钱袋,又转身问:“老板,多少银子?”
“啊……一两……”老板看着我,有点紧张地说。
也是,也的确是我们这帮人的造型太与众不同了,吓到正常人也是很正常的。
容睿公子一把拧开胭脂盒子的盖子,伸手在里面扣了一点,眼神中闪过一丝狡猾,只见他快手一伸,眨眼间,就在云邵阳的额头上点了颗朱砂痣。
我转头一看,云邵阳虽然面容清隽,可到底是十五岁的少年郎了,如此这般,还真是说不出的滑稽,而且还很别扭。我忍不住,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所谓幸灾乐祸必遭祸患,我立刻也有了现世报,容睿小公子的手指在我的脸上一晃,迅速在我的嘴唇上一抹,我只觉得唇瓣上一瞬的湿润。我想我也中招了。可无奈手里的东西太多,眼下实在腾不出,只好任其所为。
云邵阳看了我一眼,也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眼中闪着光彩。想必我现在也如同他刚才一样。好吧,扯平了。
容睿小公子很愉快地笑了起来,然后他走上前,将那盒胭脂塞进了我的衣襟里,突然,他的手顿了一下,表情也疑惑了起来。
“这是……”
容睿小公子的手又往里伸了些,我心中一惊,啊!是霍骁给我的【心喻】。
我相信我的表情此刻一定非常尴尬,云邵阳也有些不赞成地看着容睿小公子不断在我衣服里扯动的手指,他开口劝阻道:“公子!如此不妥。”
云邵阳的话音刚落,容睿小公子就从我中衣的内衬里拿出了那枚【心喻】,用研究的神情盯着那块闪烁着晶莹光泽的皇玉。
“此物是霍骁会武获胜所得,怎会在你这里?”容睿小公子面容清冷地问。
我梗住了喉咙,好一会儿才回答:“是小的生辰之时,霍骁所赠。”
“呵。”容睿小公子短促地一笑,手指上下地摆弄了一下【心喻】,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它丢回了我的手里,转身继续走了起来。
怎料我实在是没有空余去接【心喻】,它在我的手背一弹,“啪”地掉在了地上。
我连忙蹲下身体,将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了一边地上,从地上把它捡了起来,到底是珍贵的玉石,刚才的摔碰竟未伤其分毫,只是沾了些许的尘土。我轻轻地吹了吹,用手擦了擦,然后小心地放进了衣服内……
我叹了口气,这小家伙的脾气怎么会这么喜怒无常,真是无理取闹。我边想边从地上把刚才的东西抱进了怀里,重新站了起来。
云邵阳依然站在那里,没有跟着容睿小公子,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我,道:“公子的个性有时会有些异常,不过,不是所有时候。”
他或许以为我会有点在意刚才的事情,为了缓解他的焦虑,我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咱们快跟上吧。”说着,我朝前走去。
我当然不会理会那个小屁孩的脾气,身在皇室,谁没有些莫名其妙的性情,都是被压抑的家族属性给迫害的,更何况,他还有个中豪杰的爹地。
跟着那个容睿小公子,我们走进了一家精美的酒楼,那小屁孩一下子又活跃了起来,他不理会店家的招呼,自行走上了二楼的雅座。
云邵阳先我一步,走到那个店家面前,简单地说了几句,不一会儿就有三四个小二跑了过来,有几个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有几个走到了我的跟前……
当然,我无法忽略他们看着我和云邵阳脸上的附属粉饰之后的表情,所以,两只手一解放,我就从衣袖里拿出一块手帕,把嘴唇上的胭脂给擦掉了。然后,我看了一眼,也准备动手的云邵阳,很友好地走上前去,将手帕叠了个面,在他额头上一抹,云邵阳神情一滞,似乎有些受宠若惊。
“上去吧。”我无所谓地说道,把手帕放进了腰带里。然后吩咐身后的小二:“这些东西仔细收好,不能有半点闪失。”
可能是我脸上的神情过于郑重,几个小二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我,连连称是。
二楼的房间很漂亮,当然也很昂贵,我真担心等一下我们将付出一笔多么令人心肝泛酸的数字,尽管,不是花我的钱。
“下个月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容睿小公子很悠闲地斜靠在座位上,闭着眼睛问。
“是七夕。”云邵阳回答道。
“是么?”容睿小公子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喜欢这个答案。
“公子走了半天了,想必是累了,这个房间的里面设有床榻,请公子到里面小憩一会儿吧。”云邵阳似乎注意到了他脸上的不悦,建议道。
“嗯。”容睿小公子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云邵阳小心地走过去,把他从座位上扶了起来,朝里面的床榻走去。
我轻声走出了房间,对门外守着的一个侍卫说:“公子睡了,吩咐的东西等会儿再送进来吧。”
那名侍卫点了点头。
我又重新退回了房间里,刚合上房门,就看见云邵阳站在我的身后。
“公子睡了?”我问。
“嗯,沾上枕头就睡熟了。真不晓得,刚才哪来的精神在大街上买这买那。”他轻笑了一下。
“是啊,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公子。”其实我想说小鬼头的。
云邵阳坐到了椅子上,倒了两杯茶。
我也跟着坐了下来,含笑接过他递过来的杯子,低头喝了一口。
“那块玉,是霍骁给你的。”云邵阳将目光放向别处,装作不经意地问。
“嗯。”
“看来,你们的感情很好。”云邵阳抿了抿嘴唇。
“嗯,我们一块长大的。”
“我记得去年竞武的时候,看见霍骁一个人站在朱雀门那儿,后来实在掌不住时候了,才进的宫。后来有一个叫楚瑜的,告诉我说是被秋日的柔风给迷住了。是怎么回事?”
“你听他胡说呢。”我小声道,突然,我意识到,他说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名字,不觉有一丝沉重感涌了上来。
“我以为他害了什么病。”云邵阳认真地说。
“关于那个楚瑜,你了解多少?”我扶着额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水。
“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是楚如龙的儿子,已经死了。”
我缓缓抬头,很惊讶没有在云邵阳这样一个慈悲为怀的人口气里听出有任何不妥的感情,他只是平静地说着这样一句话,没有参杂什么的客观评述。
我又低下了头,心里不免有些黯然。对于死亡,为什么只有我这么介怀。我忽然觉得,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有很多东西无法掌控,即使是近在咫尺的人,即使你自认为有多了解的人。楚瑜死的那晚,霍骁应该是亲眼目睹的,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反应。映着火光的脸,还是那么淡漠么?
我一口气将杯子里的茶水喝了下去,然后自己动手又倒了一杯。
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去。
第二十七章:冬日心暖
“林佑熙!动作怎么这么慢,照你这么下去,堂子里的大夫都得歇下别干了!”领司爷爷中气十足地站在熏草楼的门口,指着我骂开了。
我加快手里的动作,将一大捆的用来止血包扎的绷布抱在了怀里。一边的文宛坐在熏炉边上,不断地将浸泡在汤药里的白布拿起,然后驾在熏炉上烘干。
我们的身后还有一大帮子的僮走,他们有的在剪开刚刚送来的锦布,有的在熬着药水,还有的在整理瓶瓶罐罐……
我跑着出了熏草楼,领司爷爷用脚在我的小腿上来了一下,我立刻加快了步伐。可仍然止不住那位老大爷从不饶人的嘴,“懒小子,什么手脚!”
如果说,在又过去的五个月里,生活在我的身上究竟留下了什么,我只能说是无休止的折磨,对!我和所有的僮走必须在完全黑暗的早晨从寝所里直起疲惫的身体,然后用两个时辰打扫奉医堂的里里外外,还得赶在那帮爱发牢骚的从御来之前全部完成。
我们忍受灰尘和疲倦的同时,还会遇上个别趾高气昂的典御,他们颐指气使并且不知羞耻,虽然说不上动辄打骂,可也会用种种令人不爽的手段带给你彻夜难眠的痛苦,比如,清洗一大堆血腥冲天的布带和手帕,不知不觉间,你会觉得自己是一个连环血案的杀手,而不是一位即将悬壶济世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