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峦环胸靠在马架上,“淼妃如何打算?”
“淼妃打算将他送回吐蕃去。”
傅峦不做点评,然后仰着头,闲闲地说:“那你我在此还要等多久。”
“淼妃的人会在子时来此,若是子时不至,便即刻回去,毋须再等。淼妃会另派人择时会面。”
“那么,咱们回去吧。”傅峦直起身体,淡淡地说。
那一刻,子时已过。
我皱眉,看了一眼已经开始缓缓呼吸的婴孩,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淼妃给了什么信物,让你进城?”
“是庆乌宫的云符,守城的问起,只说我们是出城采办滋补药材的宫人。”
“还真是拖了兵战的福,日夜开城候军报,若是往日,天王老子都休想此刻进城了。”傅峦不冷不热地嘲讽了一句。
我叹了口气,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
“咱们走吧,免得被巡卫发现,抓到什么把柄。”我劝道。
傅峦白了我一眼,低声道:“现在倒怕上了。”然后,他走过来,要替我抱过婴孩,让我先行上车。
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了骚动,由远及近,火光点点,马蹄阵阵,殷色烫金的军旗猎猎。我定睛望去,发现是一支骑马的军队正朝城门方向奔去。
“说什么来什么。”傅峦跟着我看了一眼,嘀咕道。然后催促道:“别看了,快上去吧。”
“那支旗,是将臣才配的。”我有些茫然地喃喃。
派出去带兵作战的将臣总共只有四名,我带着四分之一的侥幸,做着有些荒唐的猜测。
傅峦的声音已经染上了愠怒,他道:“你现在上车,说不定还能受一脸那只军队进城的尘土。再发愣,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竟然真的点头称是,然后抱着孩子就摇摇晃晃地跨上了马车,害得傅峦又在车中说了一顿。
驱车赶到城门的时候,发现那只军队并未顺利进城,而是正在和守城周旋。我和傅峦的马车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我拉起门帘,将孩子交给傅峦抱着。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发现那几个城守正义正严词的说着什么,大意似乎是没有军报的军队,假如没有皇上的召回,是不得进城的。那个城守硬得跟什么是的,要带头说话的那个带着军队等到明日,等守卫将此事传报给皇上,再做裁决。中心思想再简单不过,这一大队的人非留在城外过夜不可。
领头说话的那个嗓门极大,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发现只是一个副随。我将目光一转,发现了一辆马车在军队中央停着,心下寻思,难道将军坐在里面。
我一下子又非常失望,霍骁的副随我怎么会不认得,而且,依霍骁的作风,就是还剩一口气,都要骑马带甲的。
我和坐在车头驾车的小冬瓜耳语道:“驱上去,咱们也要进城。”
小冬瓜点头,立刻就架起长缰,喝马拉车。
不消片刻,马车果然又停了下来,帘外传来守卫非常警惕的声音。
我听见小冬瓜很淡然地回答:“军爷,咱们是庆乌宫的人,这是云符。娘娘差人出来采办。”小冬瓜甚至笑了笑,再然后似乎是递了云符。
又是片刻之后。
“庆乌宫人——进城——”帘外的呼声很长,是放行的意思。
我在车中满意地笑了笑,心想,回去要好好奖励小冬瓜,这小子不愧是我林家的人。
“呜呜……哇哇!”就在这时,那原本一直很安静的小皇子突然被刺激了什么似的哇哇大哭起来。
我和傅峦都一惊,一时间方寸大乱。这……
“什么声音!!”帘外的声音突然惊讶起来,紧接着便是凶狠地嗓音:“车中的人!都出来!”
我和傅峦对视一眼,脸色都十分难看。
我随便从马车中找出一条我平日里在驱车睡觉时候盖的薄毯,扔给傅峦,示意他为小皇子换下那条黑色的襁褓。然后,我做了个深呼吸,缓缓地推开木门,再缓缓地掀开门帘,探出了半个身子,看向那个一脸横肉的守卫。
此刻的殷都城门,还真是热闹非凡,几个守卫拿着长戈对准自家的马车,城头上站满了夜守的卫兵。而一侧,一只军队的男人都一本正经地看向这里,我这才发现,自家的马车正紧紧挨着军中的马车并立。
我清了清嗓子,道:“军爷莫怪,车中还有个孩子。”
那个高高胖胖的问话守卫冲我眨了眨眼睛,然后揉了揉,又眨了眨眼睛。
我微笑,道:“我是宫中的御保,林佑熙。此番是奉淼妃娘娘的命令,和皇上的特许,寻些奇珍药品,为淼妃娘娘养身的。劳烦军爷放个行才是。”
“林……御保……林御保?!”那个守卫微微诧异,不过很快晃神,用绷得紧紧的声音问:“怎么还带着孩子?”
我又笑,放低了声响:“这便是奇珍……”然后朝他勾了勾手指,那守卫竟然真的乖乖走了过来,我看着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军爷想必不知,医行里,有药人一说。”
那守卫猛地一怔,瞪大眼睛望我。
我安慰似地拍拍他的肩膀,刻意严肃道:“事关机密,还望军爷莫问得太细。就算军爷不信我说的话,这云符总不会是假的。”
“是是是……”守卫满口答应。然后正了正神色,做了个手势,那几个拿长戈对准马车的守卫便撤下了。
紧接着,刚才那句“庆乌宫人——进城——”又高高地响了起来。
“林御保,得罪!”那守卫向我抱拳。
“不妨。”我的笑容十分友好,孜孜不倦地塑造着自己谦谦君子的形象。
就在我庆幸地要退回车中的时候,一旁始终寂静的马车,突然被一只大手掀起了窗帘,一张英挺的脸孔微微探了出来。
我一看,立马一愣,随即笑了笑,朝他颔首示意。
那男人也同样微笑。
我便笑着对那个尚未退开的守卫说道:“今晚,你得罪我事小,得罪了裴右将军事大。”
那守卫倒是不卑不亢,冲裴语恒抱拳致礼:“卑职奉命行事,裴右将军海涵。”
裴语恒淡淡地说道:“万事以礼为先,本将军怎会不知。”随后,裴语恒转头对我说:“林御保倒会陷害本将。”
我笑着摇头,道:“不敢。”然后看了看他的脸色,道:“裴右将军可是身体不适。”
裴语恒目光顿了顿,然后笑称:“林御保好眼力。”
“看您不得不坐车,便猜也猜到了。”我回答。
这时候,傅峦突然在我腰上捏了一把,我一下子吃疼,险些叫出声来。即刻想到自己不宜久留,便匆匆和裴语恒告了别。
论职位,裴语恒在我之上,于是,我便等着他放下窗帘,退进去之后,自己再退进去。
帘角轻轻地垂下,没由来的一阵风吹起了一方帘角,露出车中的另一个人的半张面孔。
而就是那匆匆一瞥间,我被一种仿佛错觉般的震惊包围住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家有皇嗣
翌日,林府,西苑。
这一天,我并没有等到淼妃的人上门会面,而是一封描画着淙淙流水的信函。
我不情不愿地抽出信纸,只看了一眼,就愁云满面地把信给点了。
傅峦站在我旁边,怀里依旧还抱着小皇子。
小皇子已经换上了“新”衣服,这也多亏了奶奶有妥善保管我幼年时候的衣物玩具,并且在前段日子“混沌”时期,细心地缝补过,所以,眼下上身的这套云纹的衣裳除了有点过时外,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有衣服穿,总比光着要好吧。
小皇子才刚刚满月,加上之前的折腾,脸色并不是非常健康,并比同龄的孩子更加嗜睡。这让我不禁忧心忡忡……
“淼妃说了什么?”傅峦淡淡问。
我挑眉,“太后娘娘和皇上带着皇后和淼妃去太庙祈福去了,望战火早息,望龙体康健,望皇子平安。没十天半个月的,回不来。”
“没别的了?”傅峦跟着我挑眉。
我瞄了一眼在铜盆中化为灰烬的纸灰,泄气道:“淼妃说已修书去了吐蕃,让她的哥哥来殷都接孩子。”我闭上眼睛道:“我琢磨着一去一回也要三个月吧。”我有些焦躁地握起拳头,“怎么会这样?!”
傅峦一下子就把小皇子丢到了我的怀里,道:“你招惹的,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总之,在淼妃回来之前,这孩子恐怕要留在府里了。”我低头看着惺忪的小皇子,只见他啃着小拳头,浅浅的打了个哈欠。
傅峦自行坐到一边,皱着眉头作沉思状,房间里顿时安静下去不少,门外的花影投在窗纱上细碎地映在傅峦俊雅的脸侧,看上去更加静默恬淡,像是一位饱读诗书的贵公子。我想说话,见他这样也不敢吱声了。
于是便低头接着看着小皇子,用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他幼嫩的脸颊,他仿佛受了惊吓一般,若有似无地将眼睛睁大了一些,而原本肿肿的眼皮突然翻出了一层细长的褶子,我呵呵笑道:“哟,双眼皮!”
“嘎咕……”他回应似地发出些声音。
“哈哈……是啊是啊,双眼皮好看……”我的笑声大了些。
“你倒是处变不惊啊,这么个麻烦在手,还有这等闲情雅致。”傅峦不冷不热地说道,花影在他的脸上一晃。
“都这样了,当然要苦中作乐啊。”这是陪伴了我多少个情绪低谷的人生信条啊。
“哼……”傅峦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
“傅大哥,您要去哪儿啊?”我连忙抬头问。
傅峦拂袖转身,表情严肃得极其对得起他的绰号“煞神”,不过,他接下来说得话,更加对得起这个绰号:
“乌衣间的那几个人,留不得了。”
我一呆,连忙跑到他面前,阻止道:“你怎么能这样?这这……这是过河拆桥!”我不赞同地用空着的肩膀撞了撞他。
傅峦一把抓住我的肩膀,道:“你不是我的下首么?你不是要学我当年的所作所为么?”
我一时语塞。
“我有告诉你,当年经手过这件事的人,他们都还活着么?”傅峦的声音平淡地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说着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你也经手了,你也还活着。”我有些幼稚地反驳他。
傅峦抬高了下巴,手上用力,淡淡道:“这就是我要教你的,要想活下去,就要把所有对自己有威胁的人和事处理干净,方能高枕无忧。”傅峦脸上的线条也突然刚硬了许多,他冷冷的语调有些讥诮的意味:“说了你是小毛孩子你还不依,只顾胡闹的性子,却没有善后的担当。哼!”
我吞了吞口水,突然觉得眼前的傅峦有些可怕。
“嘎……呜嘎。”怀中的小皇子将小拳头从嘴边移开,牵起丝丝的口水。
我没有再去看傅峦,只是略感不适地低头去看小皇子。
“他好歹也是宫中的人,让他死,没那么容易。”我低低地说。
“那我就再教你一件事,自古以来,宫人命薄,宫廷死地。要一个宫人死在宫廷,乃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我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颤颤悠悠地看向傅峦,道:“我们是医者,怎么能……”
傅峦突兀地一笑,用一种残忍而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他甚至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牺牲掉无谓的人,来救重要的人,岂不很好?”
“你这算……”我气急地看着他。
“当初是你要走这一着的,我在帮你,我在救你。”傅峦的声音微微低柔起来。
我连忙别过脸去,重重地做着深呼吸。
“呜呜……咕……嘎。”小皇子的小手软绵绵地揪住我的衣襟,仿佛在玩最有趣的事物。我看了他一眼,抱紧了一些,然后转身,快步地离开了这间屋子,大步地朝院落的门口走去,将傅峦甩在了身后。
我实在没办法再多待一会,因为连我自己都找不出游说的理由,我觉得多说一句,都像是自己打自己巴掌似的难堪……
想起昨天,就仿佛造梦一般荒唐,我当着御医殿的人,总管,奉御,正御……摁住他,将自己制好的药喂进还在向我笑的小皇子嘴里,看着他一点点安静下去,一点点苍白下去,最终捏着他的脉搏告诉整个御医殿的人,遗子已去。
当时,我的整个脑子都在轰隆的鸣叫里生生作疼,好在我并没有真的药死他,不然这一定会成为自己今生的梦魇。
他曾经被我亲手送给那些鬼一般的乌衣使手上,现在他又重新来到我的手里,我难道要再送他进鬼门关不成,我已经罪不可赦地走到这一步,也只有无法回头地一直走下去了。
我,一定要保下他。
怀中的小人不断地蠕动着,刚睡醒的他看上去很有活力,我怀疑如果之前没有对他用药,他会不会立刻就蹦起来直立行走……
“不愧是皇家的孩子,一出生就要用人命证明你生存的特权。”我喃喃地看着他说。
“呜……嘎嘎。”这样年幼的孩子,不明所以,骄傲地举起了自己软绵绵的小拳头。
“但愿,你能活下去。”我说着这话,轻轻地在他的额头上碰了碰。
“咕唔。”他的眼睛睁得差不多了,在小脸上显得格外地大,乌黑晶亮,眼尾精明地挑起,他终于有点像他的父亲了,一个舍弃了他的父亲。
中庭的石径,身侧的繁花,轻盈的香气。
我抬起头,看向湛蓝的天际。
已是夏日,分别了一季的那个人,我时时刻刻都在逼着自己适应没有你的日子,可是,我的尝试总是在每一个想念你的梦境里破碎得不堪一击。
我似乎又做了一件不漂亮的事,可是,我别无他法。
每一次的提心吊胆里,我只是更加地想你。
我缓缓地看向前方,环顾着十分熟悉地庭院,喉头干涩,眼角酸楚,我觉得自己好没用。
这时,从回廊一角,拐出一个瘦瘦的身影。
我连忙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神色,然后再看了过去,接着松了口气,原来只是家中的一个婢女而已。
“佩兰!”我一边朝前走去,一边朝那个正在扫地的婢女喊道。
那个面容白净的女孩立刻带着扫把朝我跑了过来,刚要说话,一见到我怀里的这个小家伙,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是瞥了我一眼,不敢问。
“前些日子,不是有红夷人在街上做买卖么?”我对她说。
佩兰用力地点头,回过神来,“是啊,好生热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多。”
“你现在就传话给福伯,让他安排一下,去红夷人那儿,把那只黑白相间的花牛给我买回来!”
佩兰登时张大了嘴巴,不解道:“爷,您买那个怪物做什么?”
“别问这么多,去传话。”
佩兰连连点头,带着扫把跑出去的时候,仍不忘扫了一眼这个睁大了眼睛的小家伙。
看着她那个样子,我开始有些头疼,该怎么为这个小鬼编出一个靠谱的来历?总不能说是捡的吧。嗯……傅峦的私生子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