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谢道:“打扰了,我这便去问问。”
老人又给我细细地指了指路,然后转身拿起工具开始敲打起来。
等我真要走的时候,看见凌乱的铺位后面竟有一座一尘不染的灵位,前边的香炉里插着一只未燃尽的线香,香烟里,那老人朝灵位笑笑,在断断续续的打铁声里,随意地喃喃地念着,“瞧见没,比你年轻时候还俊俏呢,嚯嚯。”
我对着老人的背影也笑了笑,拉起淡定朝老人指的方向走去。
不想,刚踏出几步,半空里就传来滚滚惊雷,像是九天之上的天河泛滥,转眼间便倾盆大雨伴随着雷声砸了下来,破天的水幕层层笼罩在黄昏的城镇上空。
我和淡定顷刻被淋成了落汤鸡,真是猝不及防。
“年轻人,你若进不了店,就来老头子这儿躲躲吧。”老人在我身后喊了一句。
我朝他点点头,然后骑上了淡定,拉着缰绳策马跑了起来。
大雨砸得我睁不开眼睛,湿寒的冷气直溜溜地往我身上钻,仿佛要刺进皮肤里一样。
不多会儿,总算来到那家升着灯盏的客栈时,我的身上已经能拧出半缸子水来了,我跳下马,拉着淡定往店门走去。
里面一个正坐做帐的老伙计停下了动作,朝门外跑了过来。
他正要说话,我便抢先道:“我知道您这店被包了,可是,这雨实在太大了,您先借我和马躲躲吧。”
老伙计犹豫了一会儿,道:“可……我这几位客官喜静喜净,不让小店踏进外人。”他看着我浑身湿淋淋的样子,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压低了声音,道:“我也不收你钱了,你先进来躲躲吧,不过……马不行,只能放门外。”
我点点头,二话不说,将淡定拉到屋檐下,拍了拍它的头,道:“你等我一会儿。”说完,我便喘着气,带着一身的雨水走进了店里。
店里的光线明亮了许多,那个老伙计有意无意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十余回,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在最角落的地方,选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
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湿了好大一块地方,我抹了抹脸,将散落下来贴在脸上的头发都顺到头上,鞋里衣里都是水,好不难受,加之又冷又饿,心里又觉得好气好笑,然后有些窘迫地正不知道要如何是好的时候,客栈里的楼梯口出现了四五个人,都披着精致华贵的披风。
那个老伙计看了看我,顿时慌了手脚,正想迎上去转移他们的注意力的时候,其中有一个人已经率先发现了我,远远地指着我质问道:“怎么又做了别人的生意,可是付的包银不够?!”
老伙计一脸倒霉后悔地欲开口辩驳,我再次抢先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大步地走过去,一路淌水,不过仍气势十足地一边走一边说:“这位公子莫怪店家,我只是进来躲会儿雨。店家便好心……”
我的话还没说完,那四五个人中站在最后的那一个人似乎是听见了我的声音,便一个箭步推开挡在前面的人,一双清俊的眼眸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满是不敢相信,他习惯性地皱起眉头,看着我,喊道:
“佑熙?!”
我盯住他,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攒在眉毛上的雨水一下震了下来,在我的睫毛上一滚,啪地坠到了眼角,顺着湿淋淋的脸颊流了下来,乍一看就像眼泪一般。
那人肃穆的脸上升起心疼,他走过来,替我抹去了脸上的水渍,又上上下下地将我打量了一番,最后,竟然毫不顾忌地当着众人将我拉进了怀里。
第一百一十二章:有情赞助
“你说,你要去宣州?!”傅峦的眉峰一下子就拢在了一起,捏着筷子夹过来的菜也停在了半空里。
我兴致极高地埋头吃着鸡腿,顾不上回答,只是含糊地唔了两声,点着头。
“胡闹!”傅峦将筷子一下子摔在腕上,一板一眼要教训我的样子一如往昔,之前久别重逢的温柔果然都是假象中的假象。
我艰难地咽下满嘴的鸡肉羹汤,然后调整了表情,抬头看向傅峦,道:“您也不用劝我,反正,我是去定了。”
傅峦一副要将我吊起来打一顿的模样,怒火中烧地反驳我:“容不得你这般胡来,小孩子脾气!明日就跟我走。”他自顾自地说着,然后站起身子,琢磨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殷都也不尽周全了,我陪你一同接了老夫人,便还是跟我回庄。”
我不乐意地直起腰板,也站起来,信誓旦旦道:“您才胡来呢,我不去沁桓,明日我就出发去宣州。”
傅峦一个转身,风雨欲来的样子很吓人,呵斥道:“眼下,人人都自顾不暇,偏你要去那鬼地方凑热闹,你要犟也得挑时候啊!”
我把眉毛一拧,重重地坐回位子,拿起筷子又吃了起来,决定用沉默对抗。
傅峦看了我一会儿,脸色终究软了一些,不过仍口气生硬地问我:“你说说,去宣州做什么,若真是要紧的事,我差人去。你要不放心,我亲自去也行,快消了那念头。”
我一口气将一碗汤喝了个顶朝天,然后抿了抿嘴唇,坚定地说:“于您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对我很重要,我非去不可。”我抚了抚自己饱餐一顿的肚子,然后平静地看着傅峦,说:“我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您,算是开门鸿运,所以,便借着这福气护佑,便是龙潭虎也闯得了。况且,那里还没打起来呢,我只去一会儿,办完事儿就走。”
傅峦见我这样说,不觉也放柔了口气,坐回了位子,道:“你同我说说,前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我微诧,只看着傅峦。
傅峦接着说:“前些日子有风声,说圣上的御保意外失踪了,至今音信全无。原还有人传来道去,这些日子,连猜测之音都没有了,大约有人下令给人封了口,不敢多嘴了。待我派人出去查的时候,也毫无线索。”
我看着他微微黯淡的脸,道:“让您挂心了。”
傅峦动了动眸子,微微偏过脸,突然不说话了。
屋子一下子安静下去,一桌的饭菜被我动了大半,一片残根冷炙在灯盏下映照着,倒多了几分尴尬的气氛,我看了看傅峦,然后清着嗓子,道:“我听说您是从宣州回来的,是为的什么啊?”
傅峦淡淡地开口:“本要去见一个人,却不想殷都里来了军马,封了要塞道路,人也见不成了,不过……”他低语了一声,“……目下,见与不见也无妨了。”
我考虑着要不要问问那个人是谁,不过,秉着尊重他人隐私的原则,还是决定他不说我不问。
“是这样……那您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原有的打算都不用了,现在只一件事最是紧要。”傅峦抬起眼睛瞪着我,道:“带你这小鬼离开这里。”
我偷偷地朝天翻了白眼,再次站起来,要走出门去,一边走一边说:“您别白费力气了,我是一定要去的。”我跨出门槛之后,指了指身上松松垮垮的冬衣,道:“明天就要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还您,要不就……”
“我让人给你改一改吧。”傅峦用视线扫了扫我身上不合体的衣服,眼里有了些许的笑意。
我摇摇头,道:“不用了,这样就行。”就当是穿着高中时期肥大的冬季校服好了,算是忆苦思甜。
傅峦见我撒腿就跑的架势,似乎才意识到还要跟我据理力争一下,不过,我没有给他机会,一溜烟儿就跨出门槛,朝自己的房间跑去。
入夜的客栈在冷清的大街上,哪怕点上了明亮的灯盏,都稍显萧条。我扶着回廊上的栏杆,看了看萧索的街道,黑漆漆的房屋,心中不知不觉也黯淡起来。
只是,一团柔柔的火焰在心池上绽放,然后随波逐流在每一处的血液里。
宣州的东南,锦城。就地之势,因天之时,依人之利。而更南处的居庸,乃是春西八大山径之一,平临星斗三千尺,下瞰西南十八洲。真是两处兵家的福地,仿佛天生便是为了这一战而存在的一般。
锦城,锦城,锦城虽云乐,何日早还家。呵,真是个凑巧的名字啊。不过,可惜那里即将战火连天,有人也未必能如愿还家。
而霍骁,就在那里面。霍骁,你在做什么呢?我很快就要来了。
我不禁低下头去,哪怕在夜色里,也不觉为脸上的红晕而赧然。
“庄主真要带着那个少年一块儿走么?”
压得很低的声音突然从身后的一间明灯的房间里传了出来,我微微回转身体,愣神片刻,然后悄悄靠近。
“八九不离十……咱们还是准备准备吧。”
我弓着身体垫步走到了那间房的窗户外面,将耳朵凑了过去。
“庄主此举,究竟为何?”
声音更清楚地传到了耳边。
“如若不错,那个少年便是庄主要找的林御保了。”
我眼睛一眨,傅峦在找我?!……对了对了,他提起过的。
“那么,便是林老的遗孤了,难怪……”
我吸了吸鼻子,听到爷爷,总是控制不了地心里泛酸。
“只怕……也未必如此简单。”
房中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便是一个人略显诧异的声音。
“庄主最有分寸的人,不可能……何况,表小姐可如何是好……”
我将耳朵贴得更近了一些。表小姐,说的是玉姐姐,玉晓婉吧。
“傅横似乎向庄主来要表小姐,不过,这原是老庄主许下的婚事,这厮这会儿来要,也不知安得什么鬼主意……”
“谁都看得出庄主对表小姐无意,更何况,眼下正是要笼络西庄那伙人的时机,庄主允了此事也未可知。”
“西庄那帮人,娶亲是假,要《沁桓秘经》才是真的。”
听着问题朝我越来越不知情的方向发展,我见好就收地慢慢退开。轻手轻脚地按照标准路线不多停留地返回自己的房间。
刚要走进自己房间的时候,我想起了被拉到后院的淡定,手脚都不觉停了下来,然后,我毅然阖上了房门,飞快地潜下楼去,绕过夜色里寂静无声的厅堂,跑到了后院。
马厩里安放了许多马匹,多是身强体壮的高头大马,想也不用想是傅峦那伙人的,我一一看过来之后,很快就发现了被安置在角落里的淡定。
它在一帮帅气马里简直衰到了一个极致,不过,我还是不愿嫌弃地朝它走了过去,伸手轻轻地摸摸它的脸。
淡定十分淡定地瞄了我一眼,继续站着发呆。
“我知道你憋屈了,我们明日起得早早的,带你走啊,不和这帮人一起,就没对比了。”我笑着揉揉它的鬃毛,然后说:“哎呀,我知道你不比它们差,也就速度慢了点,身材烂了点,个头矮了点……”我看着淡定黑漆漆的眼睛越发深沉,于是改口道:“可你脾气多好,耐力多好。简直就像沙漠里的仙人掌啊!我再给你取个字,叫仙人掌吧。”
我自说自笑,在淡定面前就跟个傻子似的狂侃大山。
到了最后,我是被冻得回了自己的房间,如果遇上秋高气爽的时节,我觉得我应该会和淡定促膝长谈才是。
可能是真累了,我的脑袋刚沾了床,就瞬间被催眠了一般地呼呼大睡过去,意识深沉地连半个小梦都没做。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外的阳光已经亮烈得犹如正午一般了。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慌乱地跳下床榻,猛地打开窗户,一阵凉风飕飕地扑到脸上,天气依旧寒冷,不过,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
我痛心疾首地赶紧将那身大大的冬衣穿戴在身上,然后一路飞奔地朝后院跑去。
果然,空荡荡的马厩里,淡定仿佛是幼儿园里被留到最后的小孩一样,抱怨地看着我。我异常羞愧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匆匆跑了过去。
“淡定,对不住了啊,是我睡过头了!”
我一边将它的缰绳从锁扣里解下来,然后牵在自己手里,慢慢地把它拉了出来,一边还十分殷勤地赔着笑脸。
我正要将淡定拉出后院,就看见傅峦长身立在了我的面前。
他似乎偏好素雅的颜色,这样不着宫装的样子,我也是第一次细细打量,竟然是说不出的脱俗俊雅。
“说你是小孩子你还不承认,睡到这时才起,还敢撂话说自己要赶去宣州?!”傅峦照例揶揄我。
“我……”我自知理亏,也就反驳不起来了。
傅峦挥挥手,自行转过身去,道:“快出来吧。马车都套好了。”
“嗯?!”我一惊,然后摇头道:“我不跟你走,我要去宣州的。”
傅峦有些气呼呼地转过头来,喝道:“是了!是了!骑这头不知道是骡子还是驴子的东西,你要猴年马月才到宣州?!”
“喂!你别不识货,这怎么能是……”我皱着眉头反击。
傅峦又是不耐烦地摇手,制止我说:“好好好,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要去宣州是么,我送你去,来回也快些。”
“什么?!”我大惊。
傅峦脸上的扫兴很是明显,他压着声音,问:“一句话,是让我抓你回殷都,还是送你去宣州。”
我一愣,连连点头,又指了指淡定,道:“带上我的……马,可以么。”
第一百一十三章:心力交瘁
冬阳和煦,浮云逐风。
窗外的风景一如既往地冷静。我抹了抹自己的凉凉的额头,有点昏昏欲睡。
本来,我以为,命运会帮我安排一场孤身一人的行程,我所要做的,仅仅是披星戴月地奋勇向前,然后等着被寄予厚望的happyending就可以了。
却没想到,该被抓起来的老天爷,永远让我一做坏事就被逮,而且还是被前任上司逮住,虽然我在遇到他之后就时时刻刻饱受严厉指责,但是我仍旧感谢他,因为他出现的同时,也出现了舒适宽敞的马车,那里比起淡定的背舒服一万倍……
车厢内,傅峦似乎在对我说着话,只是我听得不甚详尽,有头没尾的,只能装腔作势地点头,然后嗯嗯啊啊,甚至直直地看着傅峦的眼睛,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
结果,也不知是我的演技太拙劣,还是他的洞察力太敏锐,傅峦有些愠意地瞪了我一眼,便偏过头,不再同我言语了。
我正了正身体,想说些什么来挽回一点,不过,最后,我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地乖乖坐在一角,再次看向窗外的茫茫凉景。
冬阳依旧和煦,浮云接着逐风。呃……好吧。
自从步入宣州那一刻起,我整个人都没办法心无旁骛,我用了那么大的力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只是一日比一日更加不正常。
想见到他,却又……怕见到他。
我这才明白,人不该老和自己较劲,尤其是在没有是非对错的问题上,尤其是在感情的问题上,更是如此。
宣州,锦城,我在心里默念了上千万遍的地方,终于到了。
只是,锦城现下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军城,没有朝廷的文书,是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的,就连去锦城的大路都有专人看守,专门征用成军道了。所以,我们这十几天都是绕着偏僻的小道一路赶来的。
我很庆幸每每遇到无路可走的情况时,有傅峦在一旁指点迷境,要是只有我自己和淡定的话,估计刚进宣州就得迷路了。
傅峦和几个家人带着我和淡定在锦城边上的一处客栈住下,那时,夕阳西下,满眼的橙黄,带着落日应有的悲伤气息,我却止不住地雀跃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