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拍打着沿岸,天空里的日光更加明朗起来。照着每个人最为深刻的表情和面容,这一刻,爱恨似乎都没有那么难以表达。
一切都无法阻挡,一切都在按照最糟糕的方式在发展,而该被抓起来的老天爷就这样不管不顾,听之任之。
时间一边煎熬着人的神经,一边顾自前行。一个月后的大殷王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
淳宁二年,烨宗病重,严王在居庸屯兵,欲出师为“清君侧”。
其历数霍氏一门“倚势擅权”“构陷异己”“结党营私”“把持朝政”数条罪状。
与此同时,钟善王首应于南,镇边将领激变于西。云州洛柯喜带兵响应,建州李岩庆起兵附随。
天朝上国,兵变大乱。
第一百零九章:幽地彷徨
冰冻的季节,森严的宫殿。
水化为薄冰,叶沦为泥泞。
萧瑟的空气里,温度流转着阴森,风声吟诵着无情,这样一处无人入境的庞大幽地,竟然如此平静矗立在世间的一处。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这是一座集聚杀手的城池,我会觉得这座雄伟的建筑其实有一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绝世独立的姿态。
幽静的院内,景色被修饰得无比精美,远没有外面那般衰败,却仍旧冷清得让人无心欣赏。石桌上的茶香袅袅,我却只是抬头注视着一侧不输皇城的宫墙,心里十分忐忑。
刚出狼窝又入虎,人生的际遇怎么如此坎坷,万般皆不由人。
“佑熙哥!你在做什么?”清朗的叫声从身后欢快地传来。
我转身,看见童辰忆蹦蹦跳跳地朝我这里跑了过来。
这个只比我小了一岁的男孩,很难想象竟然是修冥宫的三宫少,并且,他喊我的每一句“佑熙哥”都无比诚挚,让人没办法对他有所提防。
他不等我回答,就利落地坐在了我的旁边,然后阳光灿烂地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包东西,笑道:“佑熙哥,你来尝尝咱们宫里的云酥卷吧,可好吃了!”
童辰忆将包纸打开,自己捏了一个吃了起来,然后眉眼喜悦地朝我作出一副保证的模样。
“多谢。”我也捏起一个,犹豫了一下,咬了一口,略尝了尝,发现味道果然不错,和外面做的味道十分不同。
“佑熙哥,好吃么?”童辰忆砸吧着嘴,很诚恳地问。
“不错,很不错。”我对他点头。
童辰忆哈哈地笑了起来,天真的模样毫无阴气,也没有半点杀戮的气息。这样的男孩走在街上,说不定会被认作读书的少年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刀剑人命买卖上。
“三宫少……”我启唇刚要说什么。
“佑熙哥,你叫我小忆吧,宫主和其他人都是这么叫我的。”童辰忆纠正道,不过,他很诚实地补了一句,道:“哦,楚瑜哥是叫我糖醋鱼的。”
我抿了抿嘴,看着他格外纯真的眼眸,于是,张口道:“好吧,小忆,你年纪在七名宫少里最小,竟然排在第三,真了不起。”
童辰忆摇摇头,道:“我只是入宫早,排序的也早,所以占了便宜。不然,楚瑜哥功夫那么好,怎么会是第七呢!”
“你多大的时候入宫的?”
“不记得了,很小很小,我哥说,宫主抱着我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吸手指呢。”童辰忆歪着脑袋回答我。
“你哥?”我挑眉。
“就是卫云,他比我早入宫,小时候,只有他肯带我玩,便如亲哥哥一般。不过,后来秋寺哥和怜姐姐也来了,玩得人也多了。”童辰忆笑逐颜开。
“修冥宫有七位宫少,都是宫主收养的?”
“对,不过,楚瑜哥是宫主的孩子。”童辰忆眨了眨大眼睛,没有半点隐瞒。
“还有另外两位呢,我怎么只听到了五个人啊?”我旋即又提出疑问。
“哦。”童辰忆回忆了片刻,笑道:“死了。”
我怔住,沉默地看着没有半点变化的童辰忆。
“少死得最早,我都没见过。还有就是六宫少,之安哥,他奉命去刺杀江南云家的大当家,结果行事不利被众人给砍了,不过,好在,那个大当家也死了。怜姐姐还难过了好久呢,身体也越发不济了。”童辰忆说得有些兴奋。“本来,我也快死了的,好在有我哥来帮我,才每次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说完,童辰忆就爽朗地笑开了。
我看着毫无顾忌笑着的童辰忆,有些无奈地说:“你小小年纪便要过这种杀戮血腥的日子,想必很不容易。”
童辰忆第一次露出不解的神色,旋即又纠正我:“佑熙哥,很好玩的,人死前一刻的神情是最最有趣的!还有刀剑入骨剜肉的声音,也是最最好听的!”
院子里的风声呼啸而过,单薄的枝桠轻轻响动。
我额头开始冒汗,这孩子的世界观是被扭曲成什么样子了,竟然会觉得杀人有趣!他难道都不知道害怕和压抑么?
“太好了,以后有佑熙哥留在这里,我们就又热闹了一些。”童辰忆拍着手,愉快地叫道。
我连连摇头,急急制止他,道:“我在这里,不会久留的。”然后,我也直接坦白地告诉他,道:“我也不是自愿来这里的,是被你楚瑜哥抓来的。”
童辰忆又乐了,他笑道:“被抓来的人都关在无依间,严刑拷问。而且,连宫主都安排了院子给你住,呵呵,你一定是留在这里了。”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无话可说地看着童辰忆。
回想之前被人抓来抓去的时光,我不得不深刻地认识到,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想当初,我怎么不去学点功夫呢,我怎么不耍点心机呢,我怎么不留点手段呢,今时今日,憋屈了吧,傻帽了吧,悲剧了吧。
童辰忆一把握住我的手,道:“佑熙哥,我可想让你留下来了。这样,我就不用因为没人陪我玩,只能接案出宫动手了。”
我再次被他的言辞给吓住了,这孩子是奇葩,绝对是。
童辰忆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抬头问我,“佑熙哥,其实那天我来殷都的时候,就很佩服你。”
我不解地看着他。
“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让楚瑜哥对你投怀送抱的啊?”
我额角的青筋差点就爆出来了,半晌,才回答:“那是……那是当时他有病。”
童辰忆很自然地问:“什么病。”
我很自然地回答:“神经病。”
童辰忆一时惊为天人,表情又丰富了不少。
“小忆,你这烦人精,又来祸害人了。”从院外突然走进一个身影,白衣如雪,素簪乌发,好不飘逸。
“秋寺哥。”童辰忆微微回头,一刻都不耽误地喊道。
尹秋寺如沐春风地笑着,然后揉揉他的脑袋。
“林御保,近来住的可好。”他旋即来问我。
我只是礼貌点点头,开始不想说话了。
不想尹秋寺丝毫不在意我的刻意疏远,很自然地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顺便很从容地分享桌上那包云酥卷。
不过,我立马意识到,这里好歹是人家的地盘,我这样“在别人的地界上撒泼”实在很不理智啊。唔,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么。
“小忆,听说卫云回来了,你不去么?”尹秋寺在吃下一个云酥卷后,又自己倒了杯茶,一边用茶盖滑着茶叶,一边对童辰忆这样说道。
语毕,童辰忆一个箭步就跨出了自己的位置,然后欢天喜地地朝外跑,嘴里还喊着:“我哥回来咯!”接着,竟然就这样连招呼不打就一溜烟走了。
这孩子果然很能挑战我的神经啊。不过,最近所有人都在挑战我的神经,其实不缺他一个。我得习惯,习惯,习惯……
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儿,于是,我转头对尹秋寺道:“有何贵干。”
“林御保还真是沉得住气,此时此刻,仍是对霍左将军只字不提。在下佩服。”尹秋寺嘴角一扬,喝了口杯中的茶水,姿态悠然。
我也慢悠悠地自己倒了杯茶,道:“所以,四宫少的意思是,我该问。”
尹秋寺微微一笑,道:“自然,不然,我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故意来此通风报信,我竟然没想到四宫少还这么有情义。”我不屑地笑了笑。
“当日林御保将紫蕴王参让给在下,在下自然承您的情了。”尹秋寺眼眸眯起,敛起的表情带着一丝狡猾。
“不过物物相交,没什么情义好说。”我低头喝了口茶。
尹秋寺顿了顿,继而沉默,再然后竟然是有些控制不了地高声笑了出来,他看着我,摇了摇头,道:“林御保性情纯方,果然是在下的不对。”
我略带疑惑地盯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尹秋寺的手交叠着放在桌上,良久,才说:“那次,在下不过受人之托,将那珍钻交给林御保而已。顺便……顺了一手。”
我的人一下子“霍“地站了起来,一股怒火从心头冲撞起来,于是指着他质问道:“什么!你这人!怎么能如此……”
“唉,也着实怪在下啊。”尹秋寺装出一副自责的模样,也站了起来,继续说道:“在下当初不该一时玩心大起,就瞒下此珍钻乃是楚瑜所赠的缘故。才弄得如今……”
“你说什么?!”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尹秋寺无动于衷地看着我,然后说:“要是当初我说清楚,林御保便不会将它送给霍左将军了,对吧。”
我揪住他的拳头紧了又紧,牙关恨得痒痒的。
“如果,林御保不将楚家的传家之珍转赠,楚瑜也不会气得非和霍左将军做对不可……”尹秋寺笑得风淡云清。
我不待他说完,便气得一拳抡上了尹秋寺的脸颊。
尹秋寺有些意想不到地看着我,不过凭他的功夫也不是躲不过,可是,他却一闪不闪地挨了我一拳,紧接着,他用手指碰了碰微微泛红的脸颊,不以为然地说:“原来如玉的美人也有如此血气方刚的时候。”
我攥紧了拳头,还想再上去给他一下。
不过,他却瞬间收紧了表情,一时间透出一股压迫的气息,我听见他说:“只因为是你亲手所送之物,霍左将军才会如此珍视,日夜不离身……所以,才叫人拿了把柄,说霍家与罪臣之家有所牵连,当年亦有所勾结。”
尹秋寺朝我走进了一步,我没有了刚才的气势,忍不住往后一退。
“不过,严王给霍家安置了那么多的罪名,‘徇私舞弊’这一条,实在是多此不多,少此亦不少。你说对吧。”尹秋寺眉眼又一下子变得优美了许多,他道:“只是,不知道霍左将军因此惹了多少麻烦上身,会不会对你有所芥蒂呢。”然后,尹秋寺看向别处,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顾自嘀咕着:“宫中在殷都的暗探也没什么消息啊,看来霍左将军当真没派人找过无故失踪的什么人呢。”
我僵在那里,突然觉得好冷。
第一百一十章:月夜山顶
人有时候感到困扰,往往不是因为事件本身,而是对事件的认识。所以,哪怕自己智慧不足,也应该时时警惕,刻刻清醒,以免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这点认知,我还算有。
那么,如果有人一直企图动摇我一贯而有的坚持和认识,我都会对他敌视到底。这样的盲目排外,哪怕显得自我莽撞,我都会毫不在意地走下去,即便将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也好过听人说三道四。
所以,我一直认为,我那天正对准尹秋寺的腹部,狠狠地又给了那个喋喋不休的家伙一拳,又对他低咒了一声“八婆”,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皓月如洗,当空流泻着清辉。
庭院深深,间或传来一二声的虫鸣。屋内烛光微微,不甚光亮,我慢慢地打开紫檀雕花橱柜,目光来回地扫了扫。
我在这里住着,屋内的东西准备得相当妥帖,就连书架上,也全是医书典籍。眼底能见的器玩都是自己平日耳熟能详的玩意儿。由此,可见东道主的用心了,就连这橱柜里也都摆放着不下十套的精美冬装。
我取出一套深灰掐黑丝的滚绒冬衣,然后换在了身上。
紧接着,我又将头发完整地束在脑后,仅用纯黑的发带系好。
然后,我静静地掩门踏出了屋子,四顾看了看,一路快步走出了院子。
为了行动方便,我没有披斗篷,浑身上下不觉有些刺骨,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一路绕出了好几处花草。
眼前立刻呈现出一处巨大的凹陷,犹如一方悬崖,黑魆魆的深不见底,一根根锁链从这里连接着遥远的另一边,幽幽地闪烁着清光。
这是这些天,我的足迹所处的最远位置,一直到这里为止,我都没有再踏出去过一步,大约正因为有这样一处险地在此,所以,我都没有见过什么监视人员负责任地出现过。
好在,我早就知道了。
我握了握拳头,绕着院子的围墙一阵小跑。
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一处层峦叠嶂的假山矗立在这座院子的后面,鳞次栉比的山岩不知从何而来,堆砌成层次分明,状态怪异优美的高大山身。
我从腰间抽出早就准备好的皮手套,迅速地戴在了手上。然后活动了一下手脚,叉腰作了几个深呼吸。
要说到运动神经,现在的我和上辈子的我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看我总被霍骁管得死死的无力反抗,就知道小林同学的身体是有多弱势了,不过,虽然速度和力度都不容乐观,但好歹也生得双手双腿修长,个子这几年也高了不少,想必对于简单的勘探任务来说,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一鼓作气踩上第一块突出的岩石,双手攀住上方,用力地登上了一步。
呼……感觉不错。
结果这种优良的感觉在四五分钟之后就殆尽了。
一来是力气花得差不多了,二来是随着高度的增加,脚底的景色在夜色里更加可怖。
呼……什么鬼山。
我撑着自己的后腰,气喘吁吁地停在一处能容下人身的宽岩上,冬日里竟然出了满额的涔涔汗水。
抬头望了望,发现假山顶离自己还有好些距离。
我擦了擦额面,回转过身体,继续抓住头顶的一处山岩,然后刚抬起脚,就感觉身后刮来一阵风,紧接着就是布帛飘动的声音。
我立刻回头,仿佛一只大鸟一般的影子从我身后急急地飞升上去。
我当下愣在那里,心里开始乱想。
这修冥宫原本就是杀戮血腥之地,阴气极重,不会是积下的怨灵鬼怪显灵什么的吧。不过,我可是受过科学教育的人啊,怎么能有这么腐朽落后的思想呢?!
我摇了摇头,接着向上爬。
大概刚才被吓了一跳,便越发不想多停留,动作不觉也利索了许多。不多会儿,便离假山顶只有一步之遥了。
我再一次调整了一下呼吸,抬起酸麻的两只手,脚下用力,一口气地爬上了山顶。
这座假山堆砌之高大其实是令人咋舌的,不然我也不会来爬,只有找到这片住所的至高点,才能细细审视这里的地势格局,才能细细考虑该怎么借机出去。
我半坐在假山顶上的大块岩石上,喘着气,擦着汗。
“年轻人好兴致,夜半登高赏月,果然风雅有趣。”泉水一般轻灵而醇厚的声音在夜色幽幽里缓缓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