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舒洋喊了他一声。
舒万福半天才转过头,强烈的太阳光下,他眯着眼睛,眼角周围皱纹一道道变得清晰,他瞧见舒洋,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口被香烟熏黄了些的牙齿,“舒洋啊,你怎么回来了?”
“过来看看你和妈。”舒洋说。
“哦,你妈在里头带孩子呢,瞧见你来肯定高兴。”
“嗯。”舒洋知道舒万福说的是场面话,依旧点了下头,“爸,干嘛不请小工?”
舒万福摆摆手,“没钱呗。”
“我有,明天就请小工吧,别干了,你又不懂盖房子,太危险了。”舒洋拎着行李包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舒万福没想到舒洋会说这番话,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半天哎了一声,黝黑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蒋梅珍还是老样子,待舒洋不冷不热的,见他就差使他干这儿干那儿,时不时把孩子往他手上一丢,自己逍遥去了。
舒万福跟她吵了几次,蒋梅珍说话也难听,好几次气的舒万福捂着胸口,舒万福一直有心绞痛,这次似乎更严重了些,疼的额上冒冷汗。舒洋赶紧把他送到医院,一通检查下来是心肌梗。
舒万福没当回事儿,“别浪费钱了,这病都几年了,也没怎么样,我还能活几年啊?”
“爸。”
“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自从那次车祸,吓得好多病症都出来了,不管他也是那样,花钱治也未必治得好,何必浪费呢。”
“什么车祸?”舒洋从没听说过。
舒万福一下子紧张起来,拍拍他的手,笑的不太自然,“没说车祸,你听错了。”
父子俩好久没这样睡一张床上交心了。舒洋还记得小时候,舒万福会给他说故事,舒万福是粗人,说的故事自然也上不了台面,但是舒洋那时候就特别爱听,总把舒万福说给他的故事再说给方黎方威听。曾经,舒万福是他们三个人的偶像,因为他知道好多故事。
后来舒万福娶了蒋梅珍,那些睡前故事也就渐渐没了。
舒万福披着衣服靠墙头坐着,点了根烟,似乎没什么睡意。舒洋侧身躺他脚跟头,也没睡着。
蒋梅珍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家里就他们两人。
“以前有算命瞎子说我这辈子注定断子绝孙,我当他瞎扯,拿扁担把他打了一顿,结果,谁知道真叫他说对了。”舒万福的脸被烟雾模糊了,舒洋看不清他的表情。
舒洋没说话。
“大宝不是我儿子。”舒万福苦笑了一下,“我大概是上辈子作了太多孽,老天爷惩罚我呢。”
舒万福说完,沉默了,眼神飘忽,想到了那次车祸,他事后听人说他撞的那个人是个孕妇,这大概就是遭报应了。
舒洋一晚上听舒万福絮絮叨叨地说话,说他年轻事后的事,然后是上中年以后的事。舒洋听着,像是经历了一遍人生一样,他才知道,原来人生中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人生的道路会有那么多不可预见的坎坷和变故。
然后舒万福又像小时候说故事那样,说了一段以前发生在村里的事,故事里两个主角都是男人,舒洋几乎是立即就猜出了故事的内容。舒万福说完故事,安静下来,他知道舒洋听懂了他的故事。
“我不是跟踪你,只是偶然碰见了。”舒万福又续了根烟,抽了两口,“我后来听方黎说他是个记者,好像家世很好。洋洋,咱们那时候总讲究门当户对,我不知道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也许你现在感觉不到,日子长了,你就会感觉到力不从心。我在蒋梅珍之前娶了个女人,当初爱的死去活来,脑子一热就带她跑了,后来才知道她爸是乡长。”
“我们结了婚,后来她怀了孩子,我们的问题就出现了,她开始嫌我没本事,抱怨我没用,后悔她当初瞎了眼。其实我们都是为了孩子的将来考虑,我希望他学一门手艺,她就希望孩子上名牌大学,还考虑将来送他出国留学。我们意见出现分歧,于是天天吵,从她怀孕一个月吵到五个月,吵到后来就动手,结果孩子就那么掉了,她也终于跑了。”
“后来我就娶了蒋梅珍,我知道蒋梅珍这个人名声不怎么样,但她终究能给我端洗脚水,能帮我暖被窝,除此之外,我还求什么?”
舒洋待了三天,然后留下几千块钱就走了。他走的时候,舒万福还没有请小工,依旧自己盖着房子,蒋梅珍坐在一边,给孩子喂奶,抬头看了舒洋一眼。
巴士上,舒洋靠着车窗,手机一开机,无数条短信一齐涌进来,在小小的屏幕上炸开了锅。
有卫哲川的,有方威的,也有刑枫的。
舒洋想了想,回了卫哲川一条,很快,一个电话就打进来,“洋洋,你跑哪儿去了,打你电话你关机,你知不知道我急成什么样儿了?”
卫哲川的声音带着火气,舒洋说:“我回家了一趟,手机充电器路上掉了,才买了块电池板。”
卫哲川叹了一声,“人没事就好,你到哪儿了?我去接你。”
“快到长途客运站了。”舒洋看着窗外,“还有半个小时。”
“那我去接你,到了给你电话,别乱跑了。”
“嗯。”
舒洋挂了电话,望着车窗外从山路变成高速,心情飘忽不定,然后安慰自己,“也许我想太多了吧。”
卫哲川穿着一件V字领的针织衫,下边一条水洗蓝的牛仔裤,整个人比穿西装的时候看着年轻些。
舒洋朝他跑过去,“哲川。”
卫哲川伸手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瞎跑什么,车那么多也不看着。”
“我见到你高兴啊。”舒洋笑着说,他的确高兴,看到卫哲川站在太阳下等他。
“怎么晒这么黑?”卫哲川摸摸他的脸和胳膊。
舒洋露出一口牙,“帮我爸盖房子呢。”
“什么时候成泥瓦匠了?”
“呵呵。”舒洋挽着他的胳膊,“我饿了,饿了一路。”
“那咱们去吃点东西,想吃什么?”
“面条吧。”
“行。”
放下筷子,舒洋擦了擦嘴,“哲川,我想过了,我还是把租的房子退了,像你说的,咱们住一块儿,行吗?”
卫哲川没有立即答话,有点犹豫地看了舒洋一眼,“当然行,不过……”
“怎么了?”
“程邺的房子重新装修,他没地方住,暂时在我那儿借住一段时间,他东西昨天刚搬过来。”卫哲川看着舒洋低下去的脑袋,说:“要不这样,他说了,只住一段时间,之后你就搬过来,怎么样?”
舒洋心里没感觉那是骗人的,他点了下头,“行吧,到时候再说。”
“洋洋,委屈你了。”卫哲川摸着他的头。
舒洋笑了一下,“那你请我吃大餐。”
“还没吃饱呢?行,你说什么就什么。”
舒洋吃的太饱了,大概也真是太饱了,反而让自己难受。
卫哲川送他回了租的房子,一留就留到了晚上,舒洋说:“你回去吧。”
“不急,我靠会儿。”卫哲川就躺在舒洋的单人床上,靠在床头,闭着眼睛,像是困了又像是在想心事。
舒洋就站在窗口接电话,小英跟他抱怨,说他压榨劳力,强烈要求涨工资。
“行啊。”
“真的?小老板,你可不许骗人。”
“不骗人。”
“万岁!”小英兴高采烈地欢呼。
舒洋觉得心情好了些,挂了电话,刑枫的短信就进来了,舒洋回了他一条:平安到家,晚上给你电话,现在不方便。
刑枫很识趣地没再来短信。
舒洋回头,卫哲川正直直地看着他,那视线里的东西是舒洋无法承受的,他笑了一下,“干嘛这样看我?”
卫哲川忽然从床上过来抱住他的腰,舒洋挣了一下,“没洗澡,浑身都是汗。”
“对不起啊。”卫哲川忽然说。
“都说没关系了。”他摸着卫哲川的头发,卫哲川的头发没他的软,有点硬,但是一点不毛躁,滑溜溜的,总是带着一股清爽的洗发水的味道。
“难得你点头说要搬过来一起住,我却……唉。”
舒洋抱着他,鼻子酸酸的,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要从眼睛里滚落,“我还以为你要跟我分手呢。”
“胡说什么呢,你这小脑瓜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我瞧瞧。”卫哲川掐住他的腰,凑过去就一阵吻。
舒洋有点透不过气,却又觉得高兴,“你别乱摸了,今天不行。”
卫哲川继续低头解着他的扣子,“为什么?”
“我上回过敏,背上疙瘩还有痕迹呢,可丑了。”
“想吓唬我,那你得脱了衣服才行。”卫哲川笑着一把扯去舒洋的上衣,抱着那具光l的年轻躯体倒在狭窄的床上。
第15章
卫哲川走后,舒洋起身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给刑枫打了个电话。刑枫的车很快在楼下停住,按了两声喇叭,舒洋从上边奔下来。
“卫哲川真不是东西,找他喝个酒都得三请四邀的,没办法,想来想去只能找你了。”
“我也正想喝呢,好久没喝了。”
刑枫笑了,“学坏了不是?你成年了没啊?哎,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多大呢。”
“17了。”
“什么?”刑枫一脸惊讶,“靠,卫哲川那小子拐骗未成年儿童啊。”
“你才未成年儿童。”舒洋顶他一句,又说:“再过两个月就18了。”
“是吗,两个月,那就是八月,八月多少?”
“24。”
“行啊,到时候给你过个生日。”刑枫看舒洋有点飘忽的表情,问:“怎么了?”
“我还没过过生日呢。”
“不是吧,可怜的孩子,叔叔给你过。”
舒洋被逗笑了,“行啊,大叔。”
舒洋去的酒吧是以前和方黎一起去的那家,调酒师还是那个K,对方似乎也还认得他,瞥了眼舒洋边上的刑枫,“哟,换人了?”
“别瞎说。”舒洋说:“你呢,还是一个人?”
“是啊,要不你给我介绍一个。”K半假不真地说,飞舞着手上的调酒壶。
舒洋沉默了会,说:“方黎他……”
“我知道,跟了个小警察,上回带来给我看了,丫个没良心的,知道我喜欢他,故意带来气我。”K说,但是并没有真的生气,半晌叹了口气,把一杯酒递到舒洋跟前,“给,请你的。”
刑枫忙说:“哎,怎么没我的啊?”
“你谁啊?见过讨饭的,没见过讨酒的。”K着实不客气地说,然后无视他的存在。
刑枫凑到舒洋耳边:“这小子嘴真毒。”
舒洋笑了两声,“他就这样,不过人很好的。”
“看的出来。”刑枫说:“不是有句话说了嘛,会叫的狗不咬人。”
舒洋看了他一眼,心说:到底谁嘴毒啊。
舒洋喝的差不多了,头有点晕,伏在吧台上。
他的衣领敞了,露出锁骨上几个暗红的痕迹,刑枫把眼睛转开,顺便夺掉舒洋手上的酒杯,“少喝点吧你,都醉成一滩了。”
“不是有你吗?”
“我可不想背个醉鬼回去。”
舒洋半眯着眼睛,盯着酒杯里泛着灯光的酒水,“前两天,我收到一条短信。”
刑枫喝了一口酒,“什么短信?”
舒洋掏了半天口袋,摸出手机,翻了一会,然后往刑枫跟前一亮,“这个。”
刑枫看了一会,把手机塞回他口袋,“估计跟你开玩笑的。”
“我又不是傻子。”
“谁说你不是傻子,只有傻子才会因为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把自己醉成这副德行。”
舒洋手指胡乱摇了摇,“还有,还有这个。”舒洋再次掏出手机。
刑枫觉得舒洋真是醉惨了,想给卫哲川打电话,结果卫哲川的手机已经处于关机状态。
“关什么机。”刑枫也喝了几杯,酒劲有些上来,他摸摸突突的额头,“不怕两个醉汉酒后乱性啊。”
K看了他们一眼,“我看你们还是打的吧。”
“也只能这样了,走了啊。”刑枫朝吧台摆摆手。
“需要润滑剂和套儿的话,我可以免费提供。”K 笑着说。
刑枫回头瞪他一眼,然后跟舒洋说:“靠,你这什么朋友啊。”
从出租下来,风一吹,刑枫酒醒的差不多了,把睡着的舒洋往肩上一扛,上了楼。
刑枫还是头一回进舒洋的房间,他把人放下,然后打量了一下房内的摆设,房间实在太小,什么东西都一目了然。
“舒洋,你一个人能行吗?”刑枫推推床上已经睡着了的舒洋。
舒洋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听到没听到。
“唉,睡的真像只猪。”
刑枫往床边一坐,听到舒洋的手机响了一下,“舒洋,你有短信。”
见舒洋没半点反应,他说:“我帮你看了啊,好像是你哥的,他问他过来方不方便。舒洋,你有哥?我怎么不知道,既然这样,那我帮你回他了。”
刑枫用舒洋的手机按了几个字:我喝醉了,你过来。
刑枫趁着夜色驾着车,车子跑到一半,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机没了。
“是不是落在舒洋那儿了?”刑枫想了想,
舒洋住的那栋房,楼下的防盗门门锁坏了,楼道里也没有灯,只有微弱的月光从楼道墙上的一口方窗透进来,不然就伸手不见五指了。
刑枫抬起手正想敲门,听到里边嗙啷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坠落到了地上。
刑枫耳朵贴上门,听到里边凌乱的声响,床板像是承受了巨大的重量,发出沉闷的吱呀,还有来自人的喘息和啜泣,伴随着这一切的是一种基本规律的撞击声。这一切带给刑枫的唯一猜测就是卫哲川来了。
第二天,刑枫用家里电话给舒洋打电话,想问他手机的事,那边嘟了好久,最后接听的是卫哲川。
刑枫几乎是立马松了一大口气,幸亏他昨晚没多管闲事,不然就闹大笑话了,刑枫笑了起来,“哲川,你小子昨晚关机,我当你干什么去了呢,原来,呵呵……我懂的,小别胜新婚嘛,哈哈……”
“舒洋出事了。”卫哲川只是说了一句,刑枫的笑声立马僵在了嘴边。
刑枫赶到医院的时候,卫哲川刚从病房出来,他看见刑枫,说了句:“你来了。”
“舒洋人呢,怎么样了,到底出什么事了?”刑枫急吼吼地问。
卫哲川坐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双手抱着头,良久才说:“他跳楼了。”
刑枫几乎定在了原地,舒洋跳楼了,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舒洋是第二天下午醒的,坐在病床上,看着窗户发呆。
卫哲川过去跟他说话,他也没应,卫哲川于是坐在床边看着他,握着他的手,然后舒洋的眼睛闭了起来,两行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无声的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