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战将连叫了几声,城门未开,急了,后面的北周军队已经再次集结,如潮水般涌了上来,眼看这次解救行动就功败垂成了。
齐军的将领策马前行几步,向着城楼朗声喊道:“洛阳守军听着:我是兰陵王高肃。快开城门!”
洛阳守军一听,一阵骚动,北齐军中谁不仰望兰陵王的威名,威武善战、身先士卒、仁厚宽和的兰陵王是每一个北齐战士心中的神明。谁都知道兰陵王貌美绝伦,名动天下。但是,眼前这个满身血污,青面獠牙、怒目狰狞的人是他们的兰陵王吗?
高肃知道他们不信,无奈一笑。伸手把脸上的面具连同头盔一起摘下。
一刹那间,一头黑玉般的长发飘然而落,柔柔迎风,衬着一张翩若惊鸿的绝世容色,他的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杏子形状的眼睛中间,星河灿烂的璀璨。此刻的兰陵王柔然浅笑,若鸿羽飘落,直似神明降世。
顷刻间,绝世的光华仿佛冬日的暖阳,晶莹璀璨的光辉普照大地,驱散了战场上的弥漫硝烟,腥风血雨。如同一阵春风吹过北齐守军战士,苦守多日终于得救的欢欣狂喜瞬间爆发,一阵欢声雷动,震彻云霄。
北齐军心大振,兰陵王一声令下,洛阳守军在城楼上万箭齐发,北周士兵死伤无数,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斛律光率领北齐军从外围接应,围截周军。先是以语言激之,再故意且战且退,引诱北周军上邙山逆战。由于当时北周军以步兵为主,北齐军以骑兵为主,所以等北周军步兵奋力往山上攀爬、累得气喘吁吁之时,北齐军再从马上下来,借地势之便,释久蓄之力,大肆砍杀。
此时,北齐的另一将领段韶也率军杀至。这翼精锐从阵后掩杀过来,北周军阵脚顿时大乱,慌乱之际,投坠溪谷而死者甚众。段韶且战且走,引至深谷,始命各军下马奋击,周军锐气已衰,霎时瓦解,或坠崖,或投溪,伤毙无数,余众俱遁。
周将尉延迥无心恋战,便撤围遁去,委弃营幕申仗,自邙山至谷水,沿途三十里间,军资器械,弥满川泽,累累不绝。
齐军大捷。
是夜,齐军营帐。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将士们在庆祝邙山之捷。玉液琼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高肃被高涨的气氛和浓烈的美酒熏的迷醉,明月般皎洁的脸上泛起明丽的嫣红,一双明眸顾盼神飞,春风言笑,唇色绯然。即使醉态酣然,也优雅入画。帐中所有将士无不震撼,受了蛊惑似的不住地向兰陵王望去,但又怕失仪,不舍的移开目光。高肃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是习以为常了,继续与众将士谈笑风生。
一名副将自外面走进,向高肃躬身致礼,说:“今邙山一战,将士们感激兰陵王破围援救之恩,也亲睹王之神采仙姿。特意编创了一乐舞,名曰《兰陵王入阵曲》,以献王,表王之德威。”
众将齐呼:“好——!”掌声雷动。纷纷期待歌舞出场。
肃静中,悠长而沉闷的龙笛声先起。头戴凶恶可怕的怪兽面具,身穿刺绣红袍,腰系透雕金带,手持短棒的“兰陵王”,从远处伴着苍凉的龙笛声,迈着雄健的舞步,慢慢地、十分威风地来到雅乐队前站定。随之,鼓声、笛声、笙声、筚篥声渐起,虽是雅乐,也似有千军万马之声在耳。只见“兰陵王”沉着、镇定地手持短棒如执箭在手,以柔中见刚的舞姿,表现他于十万军中挥箭指挥、冲锋陷阵、奋力搏杀、勇冠三军之状。曲之过半,鼓乐大作,震天动地,当是表现战争场面的内外夹攻之势。不多时,乐声渐少,一场恶战结束。
曲停舞罢,众将士齐声喝彩,掌声络绎不绝。高肃笑意更甚,虽不言语,却显然心神激荡,征战的激动,胜利的喜悦,溢满胸怀。水晶般的明眸流光溢彩,仿佛承载着日月神光。
不日,北齐皇帝高湛至洛阳,看到洛阳狼烟净扫,洛水无尘。高湛很是欣慰,进段韶为太宰。斛律光为太尉,兰陵王长恭为尚书令,余将俱照律叙功。
番外:兰陵凤舞祭九天(上)
我,就是兰陵王。
我姓高,名肃,又名孝瓘。我生在一个著名的家族。我爷爷叫高欢,对,就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的东魏第一宰相高欢。他有两个儿子,分别是我父亲高澄和我叔父高洋。我爷爷死后,北魏政权就由我爹把持。可惜我爹命短,29岁就夭折了,他的一切权力自然落到我叔父高洋手中。
我这个叔叔是个铁腕人物。位极人臣可能是大多数人的理想,却绝不是我叔叔高洋的目标。他的目标是当皇帝。于是,公元550年(庚午年五月戊午日),高洋取代东魏建国,国号齐,建元天保,建都邺,史称北齐,高洋就是文宣帝。他追封我父亲为文襄王,从此,人们就把我父亲留下的六个孩子(包括我在内)称为“文襄六子”。
我叔叔当上皇帝以后,看我名字中“瓘”字里面有个“王”,觉得很不顺眼,于是就给我改了另外一个名字——长恭,意思很明显,让我一辈子恭恭顺顺,不要有非分之念。其实我五个兄弟(孝瑜,孝珩,孝琬,延宗,绍信)名字中都有“王”,为什么单单找我下手呢?
我想,这大概是欺负我母亲身份卑微的缘故吧。我从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她连姓名也没有留下。连我五弟的母亲是妓女也起码有所记录,我母亲的身份大概卑微到连妓女都不如?在讲究血统门弟的士族时代,我虽然贵为帝胃皇孙,处境却十分尴尬。每天忍受别人鄙视的目光,低声下气地生活,这就是我小时候的人生境遇。
那个孩子不想念自己的娘呢?小时候我不知道忌讳,跑去问父亲我母亲是谁,父亲本是看着我的,听到这话立即背过身去,我感到父亲僵直的后背集聚着难言的怒气,终于,他霍地转过身来双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用冷如寒冰的声音说道:“我早把那女人忘掉了,你不要再提她!明白吗?”
这番话连同父亲可怕的眼神一直印在了我的心里。我再也没有像任何人提到母亲。
但是没有关系,母亲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在我童稚想象中,母亲是一个温柔可亲、笑语盈盈的女人,而且定然美若天仙,否则她怎么会引起我贵为帝胃、英俊风流的父亲的注意呢?
自小父亲就不喜欢我,周围的人看在眼里,也对我冷漠而疏离。父亲死后,他们变本加厉,王子的光环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温暖,反而使我非常难过。
出了出身以外,跟我几个兄弟相比,我也黯然失色。
我的大哥河南王高孝瑜不但长得身材魁伟,英俊雄毅,而且谦慎宽厚,饱读诗书,能一目十行,覆棋不失一道,可谓才貌双全。更重要的是,大哥和九叔武成皇帝高湛一起在祖父的神武宫中长大,关系十分亲密。
二哥广宁王高孝珩也颇有才情,经史子集无所不通,特别是绘画技能非同一般。他曾在自家大厅墙壁上画了一只苍鹰,看到的人都以为是真的。二哥也是治国之才,一直都在朝廷担任高官要职,历任司州牧、尚书令、司空、司徒、录尚书、大将军、大司马等,辛苦地支撑着北齐摇摇欲坠的高氏江山。
三哥河间王高孝琬虽说才干不如两位兄长,可性格率真,胆识过人。当初,北周军攻陷太原,武成帝高湛为避敌军锋锐,准备东撤,他拉住皇叔的马头不让撤,并光着膀子出阵,誓要与敌军死拼到底,后来北周军败退,他也因此被拜封为并州刺史。另外三哥还有一大天然优势,那就是他的母亲是文敬元皇后,并身为文襄王的世嫡,骄矜自负也是有资本的。
五弟安德王高延宗,虽说身世和我相比也高不到哪里去,可他“命好”,从小被皇帝二叔高洋收养,宠爱无比。六弟最小,也招人疼。
只有我,夹在这些光环耀目的兄弟中间,平庸无奇,母亲又身份低下。确实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本事。经受一下冷言冷语也是必然的。
当然,他们不喜欢我,还有另一个原因——跟我的相貌有关。我长得皮肤白皙,眉清目秀,在这个崇军尚武的皇族家庭里,人人欣赏的是像爷爷高欢那样目有精光,长头高颧,或者像父亲高澄神情俊爽,风仪伟岸的美男子。跟他们相比,我显得过于柔美,缺乏英武之气,反正就是像个姑娘。既不魁伟,又不雄毅的“小白脸”,肯定不合他们的眼缘。因此,叔叔高洋宁愿喜欢我五弟延宗那个超级大胖子也不喜欢我。
从我记事起,我就学会低眉顺眼、逆来顺受地生活,尽量不让麻烦找上我,因为我知道,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念书习武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快乐。为此每天我孜孜不倦地读书,摸爬滚打、起早摸黑地学武,不断钻研各种兵书兵法,行军布阵、策局谋兵是我最热爱的学问。我希望学一身真正的本领,长大后就能脱离皇宫这个囚笼,到广阔的天地间自由翱翔。
父亲的死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惨烈的变故。
虽然父亲不喜欢我,但我却很崇拜他。他见识卓越,机略严明,天生是一个领军人物,十六岁时便任京畿大都督,入辅朝政,后来,更被封相国,晋齐王。仕途显达,光芒熠熠。
什么是位极人臣?就是像父亲这样子的:上朝的时候,带剑穿鞋,拜见皇帝时,可以站着,最多不过是微微鞠躬。为什么会这样?他真的功高盖世吗?不,那是因为北魏皇帝名存实亡,父亲看到了这一点,认为自己才是是真正的君主。
父亲的勃勃野心昭然若揭,由于手握东魏兵权,对于孝静皇帝早有取而代之的想法。经常借故对孝静皇帝进行挑衅,借故侮辱,以打击其皇帝的自尊心。孝静皇帝往往无可奈何,忍气吞声。看到皇帝的屈辱,他就很有满足感。有一次,他不怀好意地拿了一大杯酒,强行给孝静皇帝劝酒。孝静忍无可忍,断然拒绝了。父亲马上大声辱骂孝静帝,骂完竟还让身边的侍臣崔季舒打了皇帝三拳。这还不算完,事后父亲让皇帝赔礼道歉,孝静觉得惹不起,只好忍气吞声赐其彩帛。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如此飞扬跋扈、得势不饶人。可能在他看来,把最高贵的东西踩在脚下,肆意凌辱,看到对方露出失败者的屈辱卑微之态,他就能得到一种胜利者的骄傲,一种征服者的喜悦。
父亲不知道,当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危机已经悄悄地逼近。有那么几天,城里就有童谣四处流传:“百尺高竿竿折,水底燃灯灯灭(澄字的拆解会意)。”有人提醒父亲注意,父亲当然一点都不信。终于有一天,他与几位心腹在城北东柏堂里密谋逼孝静帝禅让时,一个名叫兰京的厨子集合六名同党闯进堂里,将父亲刺杀。一代枭雄就这样丧命在一柄蹊跷的屠刀之下。后来,我渐渐明白,父亲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暗杀,是他锋芒太盛、树敌太多的必然结果。那个叫兰京的厨子,不是一般的家奴,是他是梁国将军兰钦的儿子,因战争为东魏所虏。兰钦想用钱财赎之,请好多次,可高澄不许。还经常对兰京又打又骂,直至放话说要把兰京杀掉,使得绝望的兰京不得不铤而走险。
我常常回忆父亲的横死,从中冥思苦想正当盛年,帝胃皇孙的父亲的死因。我渐渐明白到无论做人,还是处事,若太过张扬、太过高调、太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时,都有可能让自己随时陷入绝境。而对于我自己,由于身份特殊,尝尽世态冷暖炎凉,更意识到不能肆意妄为,稍有不慎,必然招致祸端。别人要害我,简直就像踩死蝼蚁一样轻而易举。在有能力与环境抗衡之前,努力保存自己,就是最大的智慧。
终于,就像后院里一棵无名的小树,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我长大了。一股莫名的冲动常常在心中奔腾,年轻的心,热血的男儿,渴望的是建功立业,征战沙场。无论是我柔顺的外表还是卑谦的意识,都无法压抑我逐渐燃烧的雄心壮志。
我身上流淌的归根到底是高氏的血脉,祖父、父亲、皇叔他们的骁勇善战,他们的野心勃勃,他们的雄谋伟略,在我走向成年的那一刻,终于觉醒了。
我所在的时代四分五裂,连年战乱,在中原,我们北齐与南陈、北周三足鼎立,在北部,库莫奚、契丹、山胡、柔然等也都是虎视眈眈,不时骚扰我国边界。高氏是一个靠军功起家的家族集团,希望通过战争来不断扩充实力和地盘。我作为崇尚武力的高氏皇族的后代,要想在众多的族室兄弟中脱颖而出,最好的办法就是建立军功。时代正好给我提供了这样的机遇。我幼年的苦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第48章:邙山鏖战铁衣寒
同州,北周驻军营地。夜已深。
中军主帅帐内,齐王宇文宪在灯下沉思。身前的案上平放着一幅与北齐军的作战图,图上圈圈点点,墨迹斑斑,记录着这位年轻的周军主帅苦苦思考的印记。宇文宪正经受着征战沙场以来第一次惨败的痛苦。
昨天,宇文宪在主营督战。正在心急如焚地等待洛阳战况的汇报。帐幕被掀开,一名将士匆匆跑进来,一下子跪倒在地,满身血污,眼有泪光,脸上尽现惊惶沉痛之色。他开口颤声哭喊:“齐王殿下——”
见此情景,宇文宪不用问已经知道历时两个多月的洛阳之围以周军惨败而告终。在听到将士简要的叙说后。他又急又气,又痛又怒,很想追问为什么北周十万大军居然抵挡不住兰陵王的五百骑兵?可是,现在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尉迟炯还则苦苦等待他的援军接应。当务之急是要把剩下的周军顺利解救回营。
于是他率领队伍到阳胡城接应败走撤退的尉迟迥。
幸好尉迟炯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在兵败如山倒的危机关头,还能保持一贯的冷静严谨,指挥部队有条不紊地撤退,最大限度地保存了败军的实力。
得知北周军伤亡情况之惨烈。宇文宪决定先将主力部队带回主营。庸公王雄率小队人马殿后,边走边战。
王雄面对周军的惨败,心生不忿,暗自决定找斛律光一雪前耻。于是不顾撤退,骑马冲入斛律光阵地,两人对打数个回合后,斛律光退走,王雄在后面紧追不懈。看到斛律光的左右卫士们渐渐的统统逃散,最后只剩下一个家奴跟着。王雄心想:“什么一代名将,手下的人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看来主人也不会强到那里去!”
王雄策马急追上去,把斛律光逼停下来,两人相距不过丈余。王雄手按住长矛,并不刺出,向斛律光轻蔑地叫号说:“我听说你是个将才,我素有惜才之心,不想杀你。如果你乖乖投降,当活捉你去见天子。”
斛律光没有答话,也没有举刀杀过来,只见他嘴角掀起一抹莫名的笑意。突然,斛律光手一扬,一箭射出,王雄发现他动作有异,躲避已经来不及了,箭正中王雄前额,王雄忍着剧痛,俯身抱住马颈,掉转马头奔向主营方向狂奔。斛律光没有追赶。
宇文宪和尉迟炯等回到主营,迟迟等不到王雄归来,正在担心之中。忽然,卫兵来报:“王将军中箭了!”俩人马上迎出帐去看。
王雄额上插着一支长长的箭,鲜血已经留遍全身。他用尽最后一口气一路苦苦支撑,终于回到大营,见到两位主帅后,仅仅说了一句:“齐王殿下,末将……前来复命!”话未说完,从马上掉下来,伤重而死。
王雄一生英勇,在军中颇具威名,此刻的惨死,令在场的北周将士无不动容,心中对于斛律光更为畏惧。
宇文宪见此情景,知道周军兵将人心惶惶。作战最讲究士气,此刻明显意志涣散,人心思退,如果再遇齐军,必然不战而败。当务之急是好好安抚军士们的心。
于是,齐王到各营视察,经过一番督促鼓励,人心稍稍安定。
但宇文宪自己却无法平静下来。当晚,他集结各营残兵败将,打算第二天再战。同州刺史达奚武知道了,过来劝他说:“齐王殿下,今遭惨败,我和殿下的心情一样沉痛。但越是痛苦的时刻我们越要谨慎。洛阳大军溃散,人心震骇惶恐,如果不连夜迅速撤退,明天想回都回不去。我在军中呆的时间够久,情势变化,看得太多,战败的事也经历得更多。齐王年少气盛自然无法容忍。但请王爷三思为上,不要把几个营的战士,投到虎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