骥风有些生气,急忙辩解地说:“我什么时候怕喝药了?谁说我怕喝药的?”
云舟诧异道:“昨夜我喂你喝药,你半睡半醒,把我骂了一通,说我弄些什么东西给你那么难喝……我这才想办法把药方给改了,还做成药膳。你自己说过的都不承认了?”
骥风好像想起什么了,不好意思的拍拍头,红着脸呵呵地笑了几声:“让你费心了,谢谢!”
乖乖接过碗,一饮而尽。还不忘连声赞好。
然后,抬起亮晶晶的双眸,认真地说:“昨夜我乱发脾气,你别见怪!我这人就是性子急躁,直来直去,怎么也改不了。”
这种孩子气的行为云舟在骥风身上见怪不怪了,自从认识他以来,骥风好像总没有长大过,也不跟他计较,没好气的说:“大都督升帐了,我要走了。你自己好好歇着,三天之内不能下床,不能乱动,否则很难恢复。我中午再来看你。”
骥风点点头,忽然问道:“昨夜听大都督说,这次多亏了北周齐王宇文宪的救助,我们还跟他们结盟了。这个宇文宪是个怎么样的人?真有那么大能耐吗?”
云舟转过身望着窗外,眼中却所视无物,淡淡说:“宇文宪是北周五皇子,武帝的亲弟弟,官拜大冢宰,掌握周国的兵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还没说完,骥风急急打断了他:“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是说,他为人怎么样?”
云舟皱眉道:“他为人怎么样很重要吗?重要的是他来干什么?对我们有没有利?再者,最终决策的是周武帝而不是他。按照目前的局势,联周抗齐对我们是最有利的,也是解决目前困局的唯一办法。”
“是的,你这些大道理分析得很好。但是对于我来说,如果同一个人站在同一阵线,依靠的不仅是利益互惠,而是朋友间的赤诚相对。否则,心态各异,鬼胎暗藏,任何所谓联盟最终都会分崩离析。云舟,你曾在北周待了近十年,一直与宇文氏皇室关系密切,我也没有要探究什么。我不过是问你对齐王有什么看法,你直说就行了,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云舟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双眼出神地望着窗外,天朗气清,春日的暖阳照在身上却像冰刀一样刺骨。
骥风没有追问,云舟的沉默比生气更让人难受。他有些后悔了,他知道云舟不喜欢说自己过去的事,以前他多次旁敲侧击地想套出只言片语,都被云舟巧妙地绕了过去;如果他不依不挠地追问,云舟就以沉默相回应。骥作为大都督的亲侄子,骥风素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养成了一副火爆脾气,没人敢不顺从,如果是别人,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骥风早就发火了,唯独是对云舟,不知是不敢还是不忍,总之,他不愿违拗云舟的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骥风想换个话题,好结束眼前的尴尬,云舟忽然转过身来,专注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齐王是个正直的人,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第62章:南朝风云之骥风
中军主帐内,齐王宇文宪正在向大都督阐释平定叛军的战略部署,这将是周梁联军第一次正式合作。宇文宪认为应该乘胜追击,一举歼灭叛军。
陈元明点头称善,而面有难色,萧蓝看了,心中了然,于是一拱手,对宇文宪说道:“齐王运筹帷幄,自然决胜千里。只是——实不相瞒,我们因为南阴之战损兵折将,兵力已大不如前。如果单是建宁王和石屹的叛军倒还容易对付,但他们背后有高齐撑腰。我已经收到暗报,齐军已在宁州府集结,再加上逃到南阳郡的叛军,必然对我军形成合围之势。我军势单力薄,恐怕难以克敌。”
宇文宪听完,微笑点头。然后对陈元明大都督拱手作揖,朗声道:“大都督,宪一直有个不情之请:这次跟随我作战的益州将士,是我在蜀中一手训练出来的,是我宇文宪的人,这次,就让我领着我的兄弟战友为大都督战此一役,我定会平定逆乱,夺回南阳,作为周梁建交的献礼。不知大都督意下如何?”
陈元明一时间感动至极,步下帅座,走到宇文宪面前,深施一礼,高声道:“齐王高情远致,胸怀天下。实令在下感动至极,不知何以为报。日后有用得着我陈元明的,我定当肝脑涂地,以报齐王!”
“大都督何出此言,周梁结盟,情如兄弟,何分彼此。他日抗齐贼,平天下,彼此自当守望相助,和衷共济,共图大业!”
此番诚挚而激动人心的话语说得在场的萧梁将士不住点头。
陈元明再次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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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大都督宣布退帐,云舟迫不及待地向众人告辞离去。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帐外。宇文宪不禁皱起眉头,已经猜到他要去哪里,眼中流露出怅然的神色。
陈骥风在自己帐内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云舟过来。倒是大都督和国师萧蓝来了,萧蓝仔细地查看了他的伤情,又替他断脉。陈元明担心的问:“怎么样?”
萧蓝微笑道:“大都督请放心,骥风伤情已无大碍,不出半月,定能活动自如。”
陈元明呵呵一笑道:“年轻就是好啊,身体容易恢复。”
骥风问道:“叔父,现在军情如何?”
陈元明说:“经此一役,我军损失过半,情况不容乐观。不过周国齐王主动请缨,出手相助,替我们平乱。骥风,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骥风说:“他不会无缘无故帮助我们,他想得到什么?”
萧蓝道:“这点他不会明说的,不过当前他们北周面临的最大的敌人是高齐。所以现在他们帮助我们也就是帮助他们自己。至于打败高齐之后,那就要看看周武帝的野心是否指向天下,统一南北了。”
陈元明冷笑道:“这还用说。武帝灭了北齐,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
萧蓝道:“大都督何必远虑。我们南梁本是富庶繁盛之地,不幸侯景之乱的侵扰而衰竭,他日气数恢复,国力强盛,一统天下的不是周武帝而是我们的大都督。”
骥风激动得击掌道:“国师说得好!这才是我们南梁的风骨气度,真是扬眉吐气,豪情盖天!他日统一天下,定少不了我陈骥风一马当先,踏平北国。”
骥风年轻的眼睛发出阳光般的神采,仿佛希望的火光在燃烧。
陈元明和萧蓝相识而笑,不是吗?年轻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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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云舟出现在骥风营帐里,已经是日薄西山了。
骥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原来对于云大人来说,所谓的中午就是黄昏。”
云舟不好意思地笑道:“国师不是已经来过了吗?”
“是啊,国师已经妙手回春,那又何必劳烦云大人驾临,还耽误了云大人和齐王叙旧,真叫骥风过意不去。”
云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把一包裹扔到他床上,包裹被碰开了一角,几根药草掉落出来,“是啊,我花了半天时间到后山叙旧,顺便给你来了这些纪念,你独个儿好好享用吧!”
骥风这才发现云舟身上雪白的衣袍沾满了尘土和落叶,面带倦容。散落的药草散发着幽幽的奇香,想必是珍稀之物,采集过程定极为艰辛。一想到这,骥风就无比惭愧,又拉不下脸来道歉,只好低头不语。
这副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这人从来没有道歉认错的概念,脸红不吭声就已经是承认错误了。云舟暗自在心里笑了,无奈地摇摇头,像往常一样,主动建一个台阶,于是走到骥风床前,关切地问道:“你的伤势怎么样?国师怎么说?”
“国师说我三天以后就能下地,半个月后就能恢复如前。”
“那就好!”
该问的问过了,两人之间一时陷入了沉默。
骥风更深感愧疚,他知道自己脾气急躁,动辄大发雷霆,很多人因此对自己逆来顺受,那是处于畏惧,但他知道云舟不是,云舟对他是容忍和宽和,也许是不在乎。这种态度使骥风感到愧疚而屈辱,好像自己被云舟轻视,继而又担心云舟会疏离,静默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说道:“云舟,方才是我失礼了,你不要计较!”
云舟深感诧异,能从目中无人陈少将军口中听到此话,感觉跟看到日出西方无异。不禁说道:“骥风,你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懂得控制自己。现在你是大都督唯一的希望,将来定要挑起家国重任。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你自己要拿捏清楚。万不能让无谓的意气控制了心智。”
这番话像涓涓溪流漫过心田,骥风感怀至极,一时无语。
云舟以为自己说的太重了,忙劝慰道:“其实陈少将军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年轻气盛,也是人之。”
骥风抬眸望着他,眼里闪动着莫名的神采:“其实云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不好,喜欢折磨自己。这恐怕不是人之常情吧?”
“骥风,有一点我跟你是很相像的,你喜欢随心所欲地对别的人,而我喜欢随心所欲地对自己。个人意愿,谁也无权强迫改变。”
云舟面无表情的说完这句话,收拾好药草,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丢下一句:“我给陈将军煎药去,恕不奉陪!”
第63章:南朝风云之叙旧
云舟把药煎好,也不想再去招惹陈少将军莫名其妙的脾气了。于是吩咐一名侍卫给骥风送药,然后会自己帐中。
半路上,一名士兵拦住他,行礼禀报道:“云大人,北周齐王有请!”
云舟一怔,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下意识地想拒绝,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心情去面对宇文宪。士兵以为他听不见,又重复了一次邀请。云舟在心里叹息一声,随即说了声“好。”便跟着士兵来到齐王帐前。
宇文宪正在写信,笔走游龙,一蹴而就。封好信,抬头看到面前站着的人,展颜一笑,友好地点头致意:“云大人来了?”
云舟彬彬有礼地抱拳作揖道:“幸得齐王召见,不知所谓何事?”
宇文宪嘴角弧度更深,眼里却毫无笑意:“我亦无他,只是异乡遇故知,如久旱逢甘霖。不禁想与云大人好好叙旧。只可惜云大人事务繁忙,还真怕烦扰了云大人。”
“齐王殿下何处此言,齐王有用得着在下的,在下随时听从差遣。”云舟恭敬地低下头。
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云舟终于不安地抬起头,正对上宇文宪凝视自己的目光,蕴藉深沉,似有隐痛。
强迫自己保持冷淡疏离,心里却已在挣扎,不,别这样看着我,别用这种目光勾起我的回忆。我已经跟过去一刀两断,就让我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吧……
宇文宪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从他波澜不惊的态度读懂了他的立场,咫尺天涯的距离原来不是恨,而是漠然。终于,千言万语化成一声幽幽的长叹。
再一次强迫自己不要触动心弦,动心的后果就是难以磨灭的痛,他永远也无法跟宇文氏的人好好相处,为什么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躲避,总有无可化解的仇怨纠缠其中,这就是自己的宿命。
云舟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抑震颤不已的心。终于,脸上重又挂出云淡风轻的微笑。他要尽快结束这场艰难的会面,否则他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再一次迷失心智。
于是,微微抬头,依旧低垂着眸子,避开对方的目光,他主动开口道:“殿下要见我无非就是想问三件事。对吗?”
宇文宪一怔,“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镜湖般的明眸被纤长的羽睫覆盖,隐约可见涟漪荡漾,升腾出淡淡的水雾。
勉强稳住心神,云舟不徐不急道:“殿下想知道有关在下的三件事,第一,我当初为什么要离开长安。第二,我在南朝过得好不好。第三,我是否愿意追随殿下回北周。”
宇文宪一时无语,不是因为云舟猜中了他的想法,而是因为眼前的云舟跟过去相比实在变化太大。最后,他只能回了一句:“是的,这就是我想问的。那么你的答案呢?”
云舟摇摇头,你问得容易,我却难以回答。
宇文宪忽然急切地说:“你离开是因为你绝望了,因为你认为我没有站在你的一边。”
“不!”云舟忽然抬眸望向他,眼里的水雾更浓了,“当时即使你来我也不会见你,我根本就不愿意见到任何人,也不愿说任何话。连孝伯在我身边日夜照料我也不理不睬,现在想想也觉得对不起他。最后,孝伯都怕我要死掉了,问我到底有什么心愿,我说放我走罢。然后,他肯定去请示武帝了。几天后,武帝送来了车辆和人员,于是我就上路了。我很感激他,因为他没有干涉我去哪里。他送我自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我还能奢望什么?”
“后来,我顺着水路,横渡大江,来到江陵。天下既大,南方却是我的故乡,无论如何,既然我没有地方可去,为何不到这看看呢?”
“虽然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却始终有种熟悉的感觉。于是,我决定落叶归根,在江陵住下来。成为了一名郎中。过起了平平静静的生活。”
“那你又是如何当上大都督的参军的?南朝最有权势的人物你都认识,这恐怕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郎中可以办到的吧?”
云舟嘴角挂起嘲讽的微笑:“你又开始怀疑了吧?你总是想着彻底地控制别人,这点跟你四哥没什么分别,你们宇文家都是强势之人,十足的帝皇血统。”
宇文宪有些困窘,悻悻然的解释道:“好了,云舟,算我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想了解你在萧梁的生活,没有别的意思。”心里暗忖,以前的云舟可不会对自己如此尖刻,真是物是人非。
云舟缓缓地说:“殿下恕罪,云舟失言了。请容我慢慢道来。其实我并不认识大都督,但我认识萧蓝,当今南朝的陵王、大国师,他是我的夫子,我从五岁起就跟在他身边,长大后才离开。直到我到江陵,才又遇见了他。如果不是夫子的关系,我不会在短时间内官拜参军,当然,你也不会在这里见到我。也许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
“好,云舟,我看他们对你都挺好的,这样我就放心了。”
“谢殿下垂顾。如果没有其他吩咐,在下可否告退。”
宇文宪明白他还是想逃避自己,无奈的摆摆手:“那就不耽误云大人了。云大人请自便。”
云舟揖拜,退出帐外。宇文宪忽然叫住他:“云舟,还有一个问题。”
云舟回头,眼神里首次显露坚定的神采:“殿下,我不会离开这里的。这是我的故土,我的祖国,是我生生世世的家。”
第64章:南朝风云之江难
云舟终于回到自己帐中,无力地倒在床上。刚才与宇文宪的一番所谓的交谈,根本就是一场意志的交锋。只差那么一点,自己就在对方暖意融融,期盼深深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自己辛辛苦苦构筑的坚硬的外壳其实不过是易碎的瓷,早已布满了看不见的裂缝,根本无法抵抗外力的入侵,无力保护沉溺的心智。
那么我的明天,又将何去何从?
他心力交瘁,却无法入眠。那深藏的回忆一幕幕浮现眼前,支离破碎却又异常鲜明,当时的屈辱、无奈、痛楚、哀怨、孤寂、绝望……再一次真切地刺激着心脏。回首此生,总是步步失措,我从来不想伤害别人,为什么又亲手沾上血腥?我从来都想避开爱恨情仇的纠缠,为什么总是无处容身?
想起刚才那三个问题,云舟更觉得可笑,事实的真相远不如刚才回答齐王那般轻描淡写。但是,即使告诉他真话又有什么意义呢?是博取同情还是自找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