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之火龙吟——viburnum

“圣宗。”冲着九幽那鬼王凑近了些，羲和低语，“若是这雷虎神有劝降的余地，我尽力争取一番，岂不也算是好事一桩？他毕竟足够了解神佛行兵布阵的内.幕。”

“这……”迟疑了一下，又与缥缈交换了一下眼色，九幽圣宗答应了。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羲和回头看着震，慢慢靠近过来，而后一把抽出腰间的月灵刀，架在猛虎脖子上。

“两军对阵，按理说是没必要留活口的。”眯起眼，他慢慢开口，“除非，你投靠我们这一方。”

“……你输到失心疯了？”震忍着伤口的剧痛冷笑起来。

“杀你一个，可祭妖魔将士百人，劝降你一个，可杀神佛兵卒上千，有何不可？”

“那……杀了龙君，可祭多少妖魔？劝降龙君，可杀多少神佛？”

刹那间，羲和放下心来了。

他听懂了震的话。

离还太平无事。

既没有性命危险，又未曾被俘。这就是震隐晦传达的意思。

太好了……

太好了……

“我来问你，倘若我放你回去，能换来我方什么好处？”

“换来……你的坟茔选在烛墓河北岸，仲陵城西南！”

羲和眯起眼来。

他一边小心探查着对方的心思，一边琢磨着该怎么应对下面的话。

震心里思路十分清晰，他在告诉羲和，烛墓河北岸，仲陵城西南，将是他们碰面的地方。在那儿，能见到离。那个地方，唯一一处战场，就是天川城！莫非，离就镇守在天川？

那么，如何才能见到？

“雷虎神，你都已经成了阶下囚，嘴上就老实点吧。对于我们来说，重新杀回烛墓河北岸去易如反掌。重新夺回距离河岸最近的天川城，更是探囊取物一般。”

“那你就来啊……天川城下，让你见识见识龙君的厉害！让你知道知道被绝命火烧成焦炭的滋味！”

行了。

羲和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离果然在天川。

“莫要说一个龙君了，就算把你放回去，让你们两个一起与我对阵，也未必能伤我半根毫毛。”

“何止是我们两个，风鹫神也在，天上地下，联合起来必定夺你性命！”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进一步试探了。

羲和看得明白，震绝对是想好了才说每一句话的。

那些和他心里所想完全契合，又让不会读心术的旁人听不出内在含义的语句，只是为了传达给羲和一个消息，离在天川，天川城下，就是他们见面的地方。

此刻，再做更多的试探，也没必要了。

震在暗中帮忙，他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办法能起作用！

挪开月灵刀，暗暗动用妖力建立起一条曾经和离使用过的那类私密的声音通路，羲和不再旁敲侧击。

“我如何才能见他？！他现在怎样？”

震愣了一下，而后对传入耳中的声音做了回馈。

“龙君不碍事，可如果神佛大军继续进发，仗打得越来越惨烈，可就不能保证他的安全了。”

“我知道，那你有什么办法能保全他！”

“……我先问你，如果我以背叛神族做代价，让龙君此后再也不必上阵厮杀，你可否给我一个藏身的所在？”

一句话，把羲和问得当即愣住了。

“背叛神族？你想怎样？”

“我就问你，能不能给我个容身之所？”

话题的严重性有点超出了羲和的预料，但当他想进一步探查震的想法时，却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阻力。

“你！竟然用了元灵锁心咒！”

“是又怎样。”震一声苦笑，“若是不锁住些秘密，又用什么做资本和你交换个藏身处？”

“遮遮掩掩，我又如何知道你是真的想让离解脱！”

“你别无退路。”

“……”羲和无话可说了。

没错，他别无退路。

他早就别无退路了。

“好。”点了个头，那猫妖伸手过去，一把拔掉了还钉在震肩头的碎星镖，而后贴上掌心，在缓慢将鬼气吸取出来的同时，把一句简短的古老咒语灌进了对方血脉，“这是打开魍林通路的咒术，你若想藏身，魍林是最佳去处。”

“你确定这咒符不是念出来就让我形神俱灭的？”雷虎神几下挣脱了锁链，站起身来。

“你确定你不会趁着通路打开，带着神族兵将杀进魍林？”咬牙切齿说着，羲和反问。

雷虎神只是一声笑。

不再使用只有他们听得见的交谈途径，肩头的伤痛逐渐退去后，震做了个深呼吸，而后在化作霹雳裂空而去之前，用大帐外都听得见的声音开了口。

“羲和大人，今日不杀之恩，他日定将报答！七天之后，天川城下，自见分晓！”

说明：神魔之战一千八百八十二年初冬，五大城池-烛墓河战役示意图。三清先是率兵攻打三座距离最近的城池，而后集结攻打仲陵。同时夺回盈昌的燃灯古佛兵将也一并包围过来。仲陵失守。魔族与怪族反攻盈昌失败后溃逃。烛墓渡口怪族几乎被全部歼灭。魔族逃回本部。妖鬼两族先退到烛墓河南岸。

羲和在此时与被俘的震商讨对应计策之后，放了震。七天后，两族联合北渡烛墓河，在天川城下，战场之上羲和重新见到离。【至于鬼族攻入天川城内，妖族二次南渡撤回本部驻地的缘故，以及战场上发生的事儿，咱就下一章再揭秘了。】

第二十一章

震回到天川时，正是午夜时分。

天川最高守将并不是离，而是紫微星。

三清的得意门生，忠诚到绝对。

对于震毫发无伤的回归，紫微星看似愉悦，实际心里是颇有一番微词的。

这一点，震明白得很。

“他大概以为我成了叛徒了。”回到自己的内室，震坐在椅子里。

“你怎么会是。”带着无奈的笑说话的，是离，是羲和想着盼着见上一面的火龙神。

“是啊，我怎么会是……”跟着念叨了一句，震用眼角余光看着那红发的男人。

生得漂亮，却有抹不掉的龙之威严，明明是火神，却总是那么温和平易，没有光龙神的傲慢，水龙神的冷酷，木龙神的孤高，这南方火龙神，就是从骨子里透出一种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的诱惑。

说是诱惑也许太不敬了，但对他而言，还有什么词汇能比诱惑更贴切？

然后，这诱惑，现如今，就要在几天之后，被他亲手剪断了。

看着离，看着他的龙君，震欲言又止，只是浅笑。

七天后，神族大军集结天川城下，准备一举南攻杀过烛墓河。

河对岸，是已经准备好的妖类和鬼族的联合军。

“羲和大人，这一仗可至关重要。”羲和旁边，那骑着碧云蜚的缥缈无影边说边看着对岸的神兵阵营。

“嗯。”同样看着对岸，却只是在尽力猜测离所在的位置，羲和抽出腰间啮骨月灵刀。

正午的阳光滚过黑色的刀身，反射出刺眼的暗之光。惹得旁边的异兽都有几分不安。

“莫怕，只是刀而已。”缥缈无影伸手拍了拍坐骑的脖颈，“待会儿到了战场上，你能咬死几个，就咬死几个，能踩死几个，就踩死几个。这回我要用你的角穿着神兵神将的脑袋和肚肠向圣宗邀功。也让那不可一世的诛心和血剑知道知道鬼族的厉害。”

羲和听着缥缈嚣张的言辞，看了一眼那只有浑浊眼白的裸`身女鬼，暗暗叹了口气。

同样是准备厮杀，他想的，却和对方想的，完全不同。他只求战场上能亲眼看见离，不管震能不能让他脱离开腥风血雨。如果不能，他就是带着离逃走，也不能看着他受伤。

虽说，也许逃，并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他只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和明智二字毫无关系了。

“啊~对了，羲和大人。”青面獠牙的缥缈再度开口，“你说的那雷虎神做内应，究竟靠得住靠不住？”

沉默了片刻，羲和摇头。

“不敢断言。只能说聊胜于无。”

“哼，他要是没用，不如一并杀了下酒。”

没有应和对方嚣张的言辞，羲和沉了沉心思，只等着一声令下。

九幽圣宗与精灵天妖交换了眼神之后，同时对自己的族人下了号令。

冲过烛墓河，踏平天川城，杀守将，食其骨，饮其血，悬其头，以为凯旋之旌旗。

也许每个妖类或是每个鬼卒都这么想来着。

也许他们所有人都以为第一个挥刀冲杀到烛墓河对岸的羲和也是这么想的。

但，真的不是。

他只想看见那个红发的男人在乱军阵中闯进他的视线，如此而已。

而后，当他真的看见时，他只觉得自己作为冷血的妖，心里都要疼了。

盘成髻的红发已经有些凌乱，几缕发丝垂落在额角，和脸颊上的血痕粘在一起难以分辨。身上的战袍也已经满是血迹。

他无法确定那血迹究竟是谁的，他愿意相信那来自敌军，可一想到敌军就是妖魔的族人，又让他有种摇摆背叛的痛苦。

离手中是他已经用了千年的兵刃，炼焰封魔枪。这枪原本只是为了守护辖地内的凡人，此时，却逼不得已要做杀生的凶器了。

战场之上，没有太多四目相对的时间。然而当彼此视线交汇，却恍若在刹那间就凝固了光阴的流转。

离似乎不敢相信会这样见到羲和，琥珀色的眸子瞬时再也看不到旁物一般只能注视着远处那个黑衣男人。至于他妖族先锋官的身份，至于他手中月灵刀上沾染的神族鲜血，全都成了可以无视的存在。

这也是一种背叛，这必定是一种背叛的吧……

然而，对于旁边一直保护着离的震来说，背叛，是另一层含义。

眼看着羲和就在近前了，震闭了眼，咬紧了牙关。

是时候了。

奋力砍杀了试图靠近的几个妖类，震回过头，对着离，说了一句让对方刹那愣了个彻底的话。

他说，龙君，今日一别，你我永生不会再见了。

永生不会了。

离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声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洪雷斧斜着劈了下来，锋利之极的青紫色斧刃，就那么割裂了战袍，划破了离的左肋。

那里，是一条对于龙族来说，至关重要的筋脉。

镜灵。

镜灵脉一旦断裂，再强悍的龙，也没了厮杀的能力。

镜灵脉一旦断裂，兵刃对于龙族来说，就都成了万斤重的废铁，再也拿不起握不住。

断了此脉，龙族就成了普通的巫师，只会变化形态吞云吐雾施加咒术而已。然而在战场之上，咒术，是根本来不及施加的。

一阵所有力量都刹那流失掉的感觉，顺着左肋，传到全身，炼焰封魔枪嘡啷啷跌落在烛墓河岸的石头上，离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

血喷涌而出，洇湿了战袍。

羲和亲眼看见这一幕。

他急了眼。

刹那化作兽形，他疯了似的扑过来，却被同样化为青眸虎的震，以不知从何而来的蛮力扑倒在地。

烟尘滚滚，不愿被妖兽和虎神的厮打误伤的两方兵卒都下意识向周遭退开。

猛虎一声嘶吼，西北方的天空应和般的一声鸣叫，飞来一只双翼展开丈把长的白鹫。

那是风鹫神。

白鹫落在动弹不得的离身旁，以宽大的羽翼将其包拢起来，而后又是一声嘶鸣，随着白色的巽风盘旋而过，原地，只剩了一片殷红的龙血。

震直到此刻，才略微放下心来。

那是他事先和驻扎在天川城内做候补力量的风鹫神说好的，如果战场上听见我叫你，就是龙君出了危险，你要马上前来搭救。

而至于他自己……

他只想有种力量，不管是神法还是妖术，只要能让他忘了在最后一刻离看着他的眼神，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而突然间明白了震所有举动最深层用意的羲和，再也没有了扑咬的心思。

他觉得，自己对离所付出的，远比不上眼前震所作的牺牲。

那真的是一种牺牲了。

明明如此在乎的，却要亲自出手伤害。明明誓死忠诚的，却要当众装作背叛。明明最恨不得一口咬断喉咙的，却要把心爱之人拱手相让。

震很清楚，只有这样，才能让离永远脱离战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有最堂而皇之的可以放弃可以逃避的借口。

他是真的，真的，永生不愿再见他的龙君了。

高声念出羲和融在他血脉里的咒词，眼看着半空中出现了黑色的通道口，震松开压制着羲和的利爪，最后看了一眼这疆场之上的最佳敌手，而后咬紧牙关，一摆头，一纵身，跃进了通道。

随着入口的凭空消失，雷虎神彻底在半空没了踪影。

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一幕究竟藏着多少玄机，只有兽形的羲和一声凄厉的嘶吼，穿透了所有喧嚣，在遍地尸骸的战场上回荡不息。

说明：大战后的烛墓河，两岸空气中都是血腥味的残留，这一仗死了太多人，而神魔之争，却还远没到尽头。

第二十二章

那一天的战斗，持续到次日凌晨。以妖族在羲和带领下撤退到烛墓河南岸为终。

而至于鬼族。

杀红了眼的九幽圣宗和缥缈无影，不听劝阻，硬是拼死厮杀。眼看着神族兵将向天川撤退，两人便带兵追赶，而后，果不其然，在城下遇上了埋伏。

天快亮时，鬼族杀出重围逃到烛墓河南岸的，只剩了三五百人。更惨痛的是，鬼王九幽圣宗，战死疆场。

重伤的缥缈无影，抱着用最后一丝力量把她背到河岸，就死在河滩上的碧云蜚，失声嚎啕。

这就是战争。

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你看，把笑变成泪，把生变成死，把聚变成散。

也许神佛永远是正宗门派，也许妖魔鬼怪永远登不上大雅之堂，也许世人乐于得见的，永远都是所谓邪恶的一方血染山河。

可，这邪恶的一方，那些伤痛那些血泪那些愤怒和仇恨都如此真实，甚至比你堂堂神佛更加真实，这，谁又能解释？

站在河岸，遥望对面的天川城，借由风声听着传过来的守城神兵神将得胜的欢呼与喧闹，羲和扭过脸，低头抹掉嘴角残留的血痕。

“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看着哭哑了嗓子的缥缈无影，精灵天妖死死握紧了拳头。

“大人，我方大势已去了。”羲和咬着牙点破事实。

“什么大势已去！何来的大势已去？！我重新招兵买马，重新开始！十年不行就百年，百年不行就千年！！我从今日起，就只为报仇活着！！！”

堂堂妖族首领，喊得声嘶力竭。

羲和往后退了一步，低了下头，而后转身离开。

道理说不通了。

再讲什么，都是多余。

那一刻，他第一次觉得无趣。

杀生，无趣，争斗，也无趣，反扑，更加无趣。

看了看腰间满是血污的月灵刀，望了望天边一弯残月，羲和轻轻闭上金色的眼。

十一月底，已经不具备再战力量的妖魔一族，被迫宣布长期停战。

就在烛墓河畔，双方立下约定，三百年内，严禁相互犯边，妖魔各族，在各自领地内居住，不得越界。不得入侵人类部落。

烛墓之盟，这是在后来的岁月里，渐渐变得只有远古神灵记得的词汇。

盟誓立下之后，羲和并没有跟着回妖族的聚居地，他去了铎洲。

在那儿，他一直等，一直等，直至感觉到一丝火的气息从远而近。

离回来了。

在天川养伤直到基本复原之后，那火龙神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