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之火龙吟——viburnum

那是羲和见过，却不能念出的文字。

那是神族的文字。

带着最顶尖的，强制性的阳刚力量，可以融入血脉而后穿透同族肌体显现出来的命令象`征。

那是连妖魔最反感，最爱拿来耻笑的，神族强权的绝佳体现。

灵符有如刺青，刻印在离的手腕上。

浓重的朱砂色，是洗不掉抹不去的。

除非按照灵符上的指示去做，实现之后，才会渐渐褪去血一般的色泽。

“完了……”离看着那文字，颤抖着嘴唇，半天才一声苦笑，“完了……三清直接下令，要求四方主神出战……”

羲和咬紧了牙关。

他看着对方脸上矛盾之极的表情，心里宛若有一种从没体会过的绞痛在驰骋。

那天，他们之间，许久只是无言。

“看来，里鬼界也好，新开辟的河道也罢，都要先放弃了。”许久之后，离打破了无言的局面，“这一上战场，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羲和听着那样的话，金色的瞳仁里滚过一阵悲哀的杀气。

“逃吧。”他说，“跟我去魍林，那儿是最好的藏身之处了。”

“藏不住的，有这个在……”摸了摸那朱红的印记，离摇头，“就是我钻进那传言中太倏神的虚空之地，也藏匿不了身形。”

黑发的男人咬紧牙关闭上眼。

“我不想参战。”离痛苦的低语，“我不能杀生，我做不到……就算对方是妖魔鬼怪，就算三清跟燃灯佛都说这是为苍生太平开杀戒，可我真的做不到……”

“有什么办法，可以不必上战场？”

“没有办法，就算我‘自行了断’也不行，只剩一口气在，照例会被扣上抗旨不尊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

羲和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量才没让怒火爆裂开来。

“那你就去吧。”

“……什么？”

“去吧，上战场也好，杀生也好……”

“可……”

“我能在百万军中找着你，到时候，我不会让妖魔的兵卒靠近你的。”

“……”离，这次是真的沉默了好一会儿，而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对方，“羲和，若是你真能找着我，就重伤我吧，随便什么一刀砍下来，断了手脚筋骨，我就可以借口重伤回铎洲了……”

“说什么鬼话！！”突然喊了一声，羲和眼中金色的杀气几乎快要喷涌而出了。什么重伤，什么断了筋骨，胡言乱语！胡言乱语！！！心里完全乱了个彻底，他一把抓住被他从没显露出的怒气吓住了的离，“还有几天？距你出征还有几天？！”

“……一昼夜。”

“好，你等着，一昼夜之内，我会想出办法来！”这么咬牙切齿的说着，羲和刹那间化作猫妖的形态，转而纵身一跃，出了里鬼界，在碧空之中消失了踪影。

那之后的一整天，离都没有回火神殿。

他不想被波涛声搅乱了心神。

他就一直留在里鬼界，数着时光一寸寸流逝。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么。

而与此同时，羲和正以最快速度，往玊罗城赶去。

他记得神使的话，雷虎神震，就在玊罗城养伤。

见他的鬼！！管他是不是养伤！！

忍着快要忍不住的暴躁的脾性，羲和将自身气息隐藏到最细微，勘察了一下情况之后，直接撞进了布置着雷神结界的中军帐。

正在研究桌案上地图的，正是雷虎神。

看见那一团硬闯进来的黑色烟雾，他惊讶中猛抄起一旁放着的洪雷斧。

“你！！你这猫妖！大白天就来行刺吗？！”

“哼，你果真没有受伤。”冷冰冰说着，想着哪天一定要把那神使宰杀了下酒，羲和化为人形，走到震面前。

“什么受伤不受伤的，你到底想怎样？！让我把玊罗城拱手相让？！”雷虎神看着那黑衣男人靠近，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放心，我对夺城毫无兴趣。”撇了撇嘴，羲和感知了一下周遭足够厚实，不至于让声音传出去的结界，叹了口气之后，对着震开了口，“现如今，三清下了命令，让四方主神参战。我想遍了办法，也都无济于事。若是有朝一日，离要和你一样与妖魔对阵疆场。我只求……你无论如何，护着他几分，莫要让他孤军奋战伤了性命！”

说明：辰水。从烁水开辟的河道穿过辰丘引向玄河。烁水清浅，水流灿白，流入辰丘之后，感染了林中草木沉郁的灵气，逐渐显露出青色。这条河道，一直作为引渡亡灵向北的主要通路，使用了数百年。

第十九章

雷虎神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

“凭什么让我护着他，最有能力护着他的是你吧。”

“是我不假，可对阵当中，神佛将领个个想取我项上人头，自然不可能全力顾及到他。”

“不能全力？那你还敢缠着龙君不放！”

“啊哈……这次不说‘你’那龙君了？”

震就在爆发的边缘，彼此间的沉默对峙持续了好一会儿。

先打破沉默把态度放下来的，是羲和。

他赫然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无力再挑起什么争端。而一贯好斗好胜的猫妖，在最重要的问题上，似乎也只剩了放下猫的架子妖的高傲，低头避让三分的余地。

“上次神使去他那儿，传了一些假消息。”稳了稳情绪，羲和继续开口，“说我杀了泽雀，说你重伤在玊罗调养，说现在战场上神佛失利诸如此类。”

“我凭什么信你？”雷虎神眯起一双青铜色的眼。

“我会读心术，你是知道的。”突然向前靠近了一步，羲和用手指着对方的心口，“你已经信了大半了！何不就干脆信个彻底？我不想让离在战场上受罪，你也不想！”

“我比你‘更’不想才对！你才认识龙君几天！我……”震恼怒起来，一把打开羲和的手，他真想说一句千年前就已经和龙君共同镇守八大部洲，却又瞬间意识到自己已全然乱了阵脚。拼命镇定下来，他往后退了几步，而后扭过身背对着羲和，“你走吧。”

“什么？”

“我帮不了你，也帮不了他。若是三清下令，唯有拼力厮杀哪怕战死疆场。”

“你！！”

“滚出去！”

羲和原本想再仔细探探对方的心思，他觉得那拒绝一定不是真心，可就在他动用更深层次的读心术时，却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那是妖类统帅令传到身上的标志。

摊开掌心，一个扭曲的黑色符号出现在那儿。

羲和咬紧了牙关。

偏偏这个时候叫他回去！

“总之，你若是真担心离的安危，就想想办法，在战场上护着点他，他不愿意杀生你是知道的。两军对阵，不杀生，会落得什么结果，你心里明白。”

留下这句话，羲和转身，化作黑色烟雾，再度顺原路离开了玊罗城。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震如何抚摸着洪雷斧重新接上的断裂处叹息，他用最快速度赶回铎洲，简单和离交代了几句之后，直接往令符里所说指明的地点赶去。

就算紧赶慢赶，他到达时，还是晚了半步。

魔族的议事大厅里，四族首脑和主要将领都基本到齐了。

一语不发走到精灵天妖身后站好，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混过去，而后在会议开始时仔细听着每个人的每一句话。

妖类已经得到了消息，神佛在试图扩大战斗发动总攻。

魔族在西方光龙神领地天央布下的探子也明确得到了消息，四方龙神都要被派上战场。

另外还有其他散落在各处的神也好，佛也罢，乃至有点修为的凡人，都会被叫来助阵。

而妖魔一族，绝不退让！

会议并不长，简单商定了计划，表明了决心之后，参加会议的各方就都回去做准备了。

羲和跟着精灵天妖回到妖类大本营，一路上心事辗转，进了大殿之后，精灵天妖第一句话，就更是让他混乱起来。

“羲和，我想仍旧派你做总先锋官，最强的精兵交给你带领，只要你一路冲杀进神佛的队伍，取来对方将官的头颅……”

“大人。”突然打断了对方的话，羲和想了想，还是开了口，“我不愿参战。”

“什么？”

“我不愿参战。”

“为什么！”

“……此次交手，对方力量太过强大，我们上一次在夺取五大城池时损失已经过多，不宜再战。”

“胡言乱语！这种时候临阵脱逃，岂不让自己颜面尽失？！”

“颜面与性命，哪个重要？请大人再思再想。”忍着翻涌的情绪，羲和对着天妖施了一礼之后，转身迈步就往大殿门口走。

他确实不能参战，他不能，他绝不想和自己最在乎的人对阵疆场！！他宁可现在就回铎洲，把离藏起来，把他们两个一起藏起来，从此远离厮杀。甚至他都可以放下当初杀三清道，灭燃灯佛的夙愿，只求那莲花龙能与他长相厮守！什么妖的自由妖的尊严妖的荣耀，他都可以放弃！哪怕被本族唾弃，哪怕千万年后他都会戴着叛徒的恶名……

羲和乱了阵脚，是真的真的乱了。

若是数年前的自己看着现在的自己，一定会耻笑个没完吧。

和一个神搅在一起，然后，还要为了这个神动了退出战争的念头。

他疯了……

低头疾步走出大殿，羲和慌乱之中没有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人。

和对方碰了一下肩头，再侧脸去看，是一样急匆匆往里赶的魔族信使。

“羲、羲和大人。”认出了这足够出名的猫妖，对方赶忙施礼。

“哦，你啊。”定了定神，羲和问，“给天妖大人送信？”

“正是。”

“谁的信？”

“诛心狂魔大人。”

“是吗。”暗暗迟疑了一下，羲和小心试探，“什么内容，可否告诉我？”

“哦，可以，就是刚才四族首脑会议结束之后，我族又有探子得到新消息，说四方龙神已经到神族大本营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羲和瞬时打了个冷战。

“四方龙神？！”

“正是。”

“就在刚才，全到齐了？”

“对。”

“那……魔族有什么计划？”

“诛心狂魔大人说，先转告另外三族首脑，此次就不如先拿四方龙神开刀。扒龙鳞，抽龙筋，食龙肉。拼死一战，无论如何也要杀杀神佛的威风。”

羲和只觉得，自己从脚底心升起一股寒意。

那是没有体温的他，都会觉得冷的寒意。

扒龙鳞，抽龙筋，食龙肉……

这些在他没认识离之前，随便想想都觉得快意无比的话，现在听来，竟然如此令人不寒而栗。

“行了，没事了，你去吧。”摆了摆手，羲和放那魔族信使进大殿去了。

而后，他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只是沉默。

再然后，他在那信使离开后，转过身，迈开步，牢牢握着月灵刀的刀柄，重新走进了天妖的大殿。

“大人。”对着那妖族首领弯腰施礼之后，他做了个深呼吸才再次开口，“大人，羲和愿做您的驾前先锋，疆场之上，和那四方龙神对阵厮杀，就是豁出一条性命，也要与之一决高下！”

说明：神魔之战古战场的遗址。位置可参考十五章大地图来看。向北为烛墓河，向南为玄河。大战旷日持久，神魔兵将死伤无数。乱石之下，杂草丛中，曾尽是散落的遗骨。

第二十章

古陆纪年一千八百八十二年，初冬。

神魔之战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在烛墓河西北的沛城与攀合爆发了。

神族兵将从两侧同时包抄两座城池，守城的妖魔兵将寡不敌众，被逼到南部的小城天川，却不料天川城外早已埋伏了数千兵将。南北夹击之下，妖魔一族只好放弃三座不久前才夺来的神族城池，撤退到仲陵。

守着仲陵城的，是羲和。

正当羲和忙着带兵与攻城的神族对抗时，传来东北部的盈昌被燃灯佛带兵包围的消息。

紧跟着，夺回盈昌城的兵将进一步攻打仲陵，刚从盈昌撤到仲陵的诛心狂魔以为盈昌已是空城，转回头与天残地缺一同厮杀回去时，却被留守在城中的伏兵断了后路。

魔、怪二族拼死厮杀，突围出来，东渡烛墓河。然而逃出来的只有诛心一支队伍。天残地缺在烛墓渡口被层层围困，两个昼夜的混战过后，几乎被消灭干净的怪族，只剩了一百余人跟随天残地缺拼死逃脱。

魔族继续向东溃逃，一直退回了本族的原住地。

留守在仲陵厮杀的鬼族和妖类，战打得更加艰难。

眼看仲陵失守，羲和一边护驾让精灵天妖先行撤退，一边与鬼族将领缥缈无影抵挡同时围拢过来的神佛兵将。

那一仗太过惨烈，几乎从未在战场上负过伤的羲和，脸上留了血痕，身上中了毒箭。

他当然无所谓箭头是否有毒，然而那种降魔箭造成的剧痛，却是货真价实。

十一月初，仲陵失守。

鬼、妖两族，撤退到烛墓河以南。同样损失了不少兵力的神佛为保持力量，没有继续追赶。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寒风掠过萧瑟的烛墓河畔，羲和看着遍地尸骸，只是无言。

他不知道这种仇恨该如何化解，更不知道染红了烛墓河水和两岸山岗的，这些神也好，魔也罢的兵士们的血，流淌得又是否值得。

而他最担心的，是始终没有在战场上见到离。

他太过惦记对方的安危，却得不到半点消息。混战之中，探子也已经无法勘查情况，有兵将说似乎见到了光龙神在天川带兵夺城，又有人说似乎烛墓渡口淹死怪族战将的洪水就是水龙神造成。可众说纷纭，都只是传闻。

直到一天之后，鬼族有人来报，说抓到的神族俘虏之中，原来竟有八方神之一！

小妖小鬼，并不认识那中了九幽圣宗天鬼碎星镖，全身恶寒动弹不得的神族主将是谁，直到那主将自报家门，还指名要见羲和。

正在大帐中辗转难眠的羲和听闻这等消息，抓起月灵刀就跟着鬼卒出了营帐。

一路赶到缥缈无影的帐子，羲和急匆匆迈步闯进去，看见就在大帐中央的地上，捆绑着一头青眸虎。

竟然是震！！

刹那间愣了个彻底，羲和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更加担心。

震被抓住了，那离怎么办！？这家伙是不可能不保护离的，现如今离又在哪儿？！

“羲和大人，这自称是雷虎神的，只想跟你说话。”坐在桌案后头的九幽圣宗阴阳怪气，旁边站着的缥缈无影也跟着应和。

“我知道了。”点了点头，盯着震的眼看了片刻，羲和叹了口气，“我和他在仲陵交战过，放过他一条生路。”

“那，现在你打算如何处置他？”缥缈无影问。

“两位大人，可否……容我和他单独谈谈？”

“这恐怕不好吧。”